刑部大牢在刑部的最深處,在耀陽,一旦關入刑部,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因為幾乎只有必死的重犯才會被關押在這里。
當薛琬容站在自己的牢房之前時,她深吸一口氣,鼻間立刻聞到一股難聞的腥臭味。
這里常年閉鎖,不通風換氣,許多犯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在這里,這已不是人的居所,就是家中養牲畜的窩圈也比這里強百倍。
但是,被關在這里的人,又何嘗能有別的選擇?
她被單獨關進一間牢房中,因為是女監,獄卒也是個女的,身材卻和男人一樣魁梧。
女獄卒斜晚著她,冷笑道:「看你的樣子是嬌生慣養,不過這里可沒人把你當花兒一樣捧著。你若是命好,一兩天內就有人提審你,一兩個月就上斷頭台,若是命不好,在這里十年八載也有可能……只是我看你這單薄的身子骨,只怕一年半載都熬不過去。」
薛琬容听了苦笑著問:「早死難道還算命好嗎?」
女獄卒繼續冷笑道:「難道你沒听說過『生不如死』嗎?刑部大牢可不是小姐的繡房。」
嘟嘟嘟的鎖漣聲,讓薛琬容逐漸從出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鐵籠一般的地方、潮濕難聞的氣味,這一切都並非她不能忍受,令她所痛苦絕望的,是自殷府被押到刑部來的一路上,殷玉書沒有再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在皇帝面前被許德亮陡然揭破身分,定是他人生中最恥辱難堪的一刻,更何況,還有那封來歷不明、足以置她于死的神秘信函為證,在在顯示了他被她有心欺瞞。
她想不通,如果天意真要她去死,為何還要令她嘗遍這種比死還難受的煎熬?
那個女獄卒說的對,對于她來說,一兩個月就上斷頭台,其實遠比在這里關上十年八年、守著破碎的美夢最後抑郁而終,要幸福得多了。
對面的牢房里,一個女囚犯趴在欄桿上,干笑著問她,「喂,新來的,你是犯了什麼事被抓到這里來?殺人了?」
「沒有。」她努力想在牢房中尋找一處干淨的地方,卻都找不到,最後只好倚著欄桿斜斜地靠著。
對面那名女犯人不知被關了多久,身上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黑一塊白一塊,一頭長發蓬頭垢面,她只依稀能看到一雙污濁的眼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
女囚笑道:「別騙人了,不殺人,是不會被關到這里來的。你殺了誰?讓我猜猜……難道是你的相好?」
「我沒有殺人。」薛琬容閉上眼,眼前卻全是殷玉書的身影。
他曾說天大的事都會為她頂著,但如今天大的事終于發生,他卻選擇仇視她,將她狠狠推出去……
怨他嗎?不,不怨他,若要怨,就怨天意弄人吧……是她當初不該遇到他、不該求助于他、不該愛上他。
女囚還在那邊自說自話,「新來的人都像你這樣,死活不承認自己有罪,可幾頓板子打下去,就什麼都認了。你也別覺得自己委屈,到這里來的人,不管委屈不委屈,總歸都是該死的,只不過有的是明天就死,有的明年才死,早死早超生,晚死就是偷生。反正人這一輩子啊,活著就是在等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低低應和,想笑了。這就是在監牢里關久了的人吧,思想真是豁達。
「你若不想受太多苦,只要叫你家人送些銀子來就好,不見得不能活著出去,只是這麼一來,花上的銀子要填成海了。」
她笑了笑,「我沒有家人了。」
「沒有?連銀子都沒有嗎?嘖嘖,那你大概要受不少皮肉之苦了。我教你一個辦法,可以不用受太多皮肉之苦,到了大堂之上,你只要全都認罪、立刻畫押,就剩下伸頭一刀了。否則你抵賴半天,又要受刑,到最後還是得認罪,何必呢?」
望向對面那張模糊不清的髒臉,她淡淡一笑,「多謝姊姊提醒,我會記住你的話。」
薛琬容並沒有等候太久,當晚,她就被帶出去第一次過堂。
鮑堂之上,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差官衙役、凶神惡煞,只有三名身著官服的官員坐在對面。她一眼看到坐在最左邊的殷玉書,心頓時抽疼起來。
他到底還是來了,來「監審」她的……
因為算是重犯,她已被戴上手銬腳漣,行動起來極不方便,平日走十步就能到的地方,今日艱難地走了二十幾步才到,最終還是被等不及的獄卒連拖帶映地丟在三名大臣面前。
「大人,犯人薛琬容已經帶到。」
她听到女獄卒,向上稟報了自己的姓名,這應該是他們之間、除了身分揭穿那次外,第一次听到別人公開稱呼她的真名。
他的表情如何,她不知道,公堂之上雖然沒有太多人,仍自有它冰冷的威嚴和莊重感,讓她心頭沉重得如同背負了千百座大山。
「犯人薛琬容,薛師通之女,因父之案獲罪,于抓捕當日逃匿,現並發毒殺鎮國將軍夫人一案,和里通外敵企圖謀害護國將軍殷玉書一案,三罪並審。薛琬容,你可知罪?」
她有些恍惚,這一連串的罪名仿佛說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可偌大的公堂內,跪在這冰冷地磚上被厲聲質問的,除了她又還有誰?
她輕輕吸口氣,眼角余光仿佛看到周圍的刑具,好似正血腥地等著她。
薛琬容終于緩緩抬起頭,目光沒有畏懼,「逃匿之案,民女認罪,其他罪名皆屬誣告,民女不認。」
刑部尚書挑著眉毛,側身對殷玉書道:「這丫頭竟然也有幾分硬骨氣?」
他只是冷冰冰地說:「關于她的事,本將不予置評。」
不予置評……一句話,就否定了兩人所有的關系。
她勾起唇角,自嘲地露出一抹淺笑。一切都是報應吧,是她欺騙別人應得的報應。
「薛琬容,你不要想詭辯為自己月兌罪,殷府上下有許多人都能做證,是你一意力薦做那碗湯。你明明不是府中的下人,卻自告奮勇要去廚房端湯給老夫人喝,這一路上自然有諸多機會可以下毒。而那封信也是從你枕頭下搜出來的,兩相左證,你的罪行已昭然若揭,再做詭辯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勸你還是趁早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果然,這是最大的威脅手段了。
她抿了抿唇,不卑不亢地回答,「大人,我力薦做那碗湯,是因當時廚房的銀耳不適于做湯,不得已要改變湯品,可廚房做事的一眾人等,人人沒了主意,我才大膽推薦。端湯之事實屬巧合,我若要下毒,便不應給別人留下這麼明顯的口實。至于那封信,民女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顯然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否則我若是里通外敵,這麼危險的證據,難道看過後我不知道燒毀嗎?」
刑部尚書干笑兩聲,「不愧是薛師通的女兒,不僅硬骨氣,還有巧舌如簧。」
旁邊另一位大臣不耐煩的說:「行了,大半夜的審這樣一個刁鑽的犯人,不用刑她怎麼可能會招?」
刑部尚書遲疑道:「可是……陛下有旨,說要她全部口供。她現在這麼百般抵賴,足見是抱定和咱們拚一場的決心,只怕用刑也未必會說實話。」
「哈,我還沒見過不怕用刑的犯人呢,何況是這麼一個弱質女流。」那位臣子起身叫喚,「來人!把夾棍拿上來!」
「宋大人……」殷玉書冷眼旁觀良久,此時方才開口問:「刑部審犯人,只有用刑逼供這一招嗎?」
宋世杰身為御史,是安慶帝欽點督審薛師通一案的主審,此時被他這樣硬邦邦地質詢,面子有點掛不住,惱怒地說:「現在罪證確鑿,這件事又涉及殷將軍府上下的安危,難道將軍您不想盡早結案嗎?」
殷玉書冷冷道:「若是結案的方法只有用刑這個手段,旁人日後知道了說我是用『屈打成招』,那我殷玉書的一世英名豈不是要毀在這一棍上?」
他緩緩起身下堂,走到薛琬容面前,兩人一立、一跪,彼此四目相對,他在她眼中看到倔傲的悲傷。
「事到如今,還不認罪嗎?」他一字一頓的說:「念在你也跟了我一場,我不希望親眼看到你被打得血肉模糊。」
她淒然含笑,慢聲念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殷玉書驀然一震。這句話,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亦曾說過。這丫頭……無論何時都是這樣堅守傲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他冷冷地看著她,「你這是在自討苦吃。」
「我知道。」她望著他,卻是傻傻地笑,佩服自己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勢下,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我是在自討苦吃,是我罪有應得,但是,爺……請您不要監斬,不要看著我人頭落地,因為我希望即使我死了,在您心中也別留首異處、血流滿地的慘狀。我希望爺還能記得我的好,哪怕只是微薄的一點,只要爺還能記得……」她說不下去了,每句話隨著一顆淚珠滾落,直到最後,她已淚流滿面。
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在他心中的最後印象,是淒厲的死狀。
殷玉書狠狠地抿了一下唇,「我記得或不記得又怎樣呢?日後你和我反正也不會有什麼關系。沙場上我見到的死人多了,還怕多一個你嗎?」
他終究還是不肯原諒她啊……她哀戚地閉上眼。即使如此哀哀乞求,他依然冷酷絕情。
為何一個人的感情可以這麼收放自如?為什麼……她就做不到像他這樣呢?身體像是一片片被人撕裂了,從皮肉到骨血都磨成了粉,和著淚,由她自己一人吞咽下去。
與他的這段情就此斷了,但無論如何,她要有尊嚴地去死,所以,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她絕不會承認。
從這一刻起,褪掉所有的遮掩和面真,她要做回堂堂正正的自己。
她是薛琬容,薛家的大小姐,即使薛家敗落了,她依然是她。
她挺直脊背,迎視看三位主審官,「各位大人,若是要用刑,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宋世杰抬手從簽筒中抽出一支令簽,忽然間對上殷玉書銳利的黑眸,不自覺手一顫,簽又掉了回去。
他尷尬地掩飾道:「既然犯人死不認罪,天色又這麼晚了,就改天再審吧。」
「也好。」刑部尚書也不喜歡晚上審問犯人,听了這話連連點頭,詢問殷玉書的意思,「殷將軍,您看……」
「我是陪審,不是主審,刑部大堂不是越城,自然客隨主便。」他慢條斯理地響應,但表情也是一副無心戀棧的慵懶狀。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犯人帶回去吧。」刑部尚書松了口氣,揮揮手示意。
女獄卒又將薛琬容拉下去。
見殷玉書要走,刑部尚書追上前兩步,笑道:「殷將軍,听說皇上有意召你回京供職,日後在朝中,還要承蒙將軍多提攜。此案偵辦之中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將軍不吝賜教。」
殷玉書已走出堂門,听他這番話便止住步伐,懶洋洋地回應,「皇上的聖意如何,本將並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測。至于此案,大人只要秉公斷案即可,我殷玉書萬萬不敢越權干預。」
刑部尚書遲疑的又問:「可若這丫頭一直不招供,這案子只怕就會沒完沒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憐,一門衰落,千金小姐變成階下囚,既然這案子多少因將軍而起,如今您真的不準備施以援手嗎?若將軍向皇上開口,未必不能救下她一命,說不定還能成全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