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刑部尚書的一番「美意」,他驟然沉下臉色,口氣不悅道:「大人是在同本將開玩笑嗎?一個罪臣之女,能和我有什麼關系?我殷家世代效忠耀陽,清清白白,這種事避之唯恐不及,何來佳話可言?大人這番話若傳到皇上耳里,令皇上以為我有意袒護,豈不是要陷我于百口莫辯中?」
刑部尚書一听大驚,忙連聲道歉,但殷玉書已在盛怒下拂袖而去。
宋世杰伸看懶腰湊過來說:「你沒听說護國將軍殷玉書生平最恨兩種人嗎?一種是叛徒,另一種……還是叛徒。當年他手下有人因為私怨叛逃至鋪野國邊境,結果被他一箭射殺不算,還砍下首級掛在國境界碑之上,懸首十日以儆效尤。如今他英明一世,卻栽在一個小丫頭手上,心中不知有多恨,豈會救她?那薛家小姐是必死無疑了!」
或許是因為「罪證確鑿」,此後薛琬容雖又過了兩回堂,但也都是草草了事,並沒有被問出太多的東西。
對于她的堅決否認,刑部尚書不以為然,雖然沒有對她動大刑,但為她定罪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這三次過堂,殷玉書都在場,但他極少開口說話,只是冷冷地在一旁閑坐,似乎只是為了等待最終的判決結果。
十幾天之後,薛琬容第四次被帶到正堂,這回地上多了一枝毛筆和一盒印泥。
她明白,這是最後一審了。
「薛琬容,此案審到今天,你自己應該知道再無可能抵賴,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罪行早已確定,本官勸你還是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趁早簽字畫押搞好,也省得你的親人為你擔心。」
「親人?」她苦笑了下,「民女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你父親薛師通,你難道不想再見一面了?」
「爹……他、他還活著?」她吃驚地瞪著刑部尚書,又喜又悲。
本以為父親已經被判了死刑,或者已被處斬,所以她自逃亡之日起就不敢打听任何和父親有關的消息,就是怕听到她最不想听的結局,怎料父親居然的在人世?
刑部尚書不耐煩地說:「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案子牽連甚廣,要審理清楚至少要一年半載,哪有那麼容易就死的?」
她再度苦笑。原來和父親相比,她還是「容易死」的平民百姓。
沉默片刻後,見她依然沒有執筆畫押的意思,宋世杰也不耐了,「薛小姐,為人子女者當以孝為先,好歹你要給自己一個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吧?」
薛琬容伸出手,將已寫滿「供詞」的紙抓起來,看也不看就一撕兩半。
「父親自幼教我誠信做人,他若知道女兒為了見他甚至不顧自己的清白尊嚴,必要當面斥責我不孝,所以列位大人就不必這樣為我『費心』了。」
「既然如此,就成全她吧。」殷玉書淡漠道:「她一心求死,難道你們還沒看出來嗎?審了這些日子,我也審累了,再過幾日我就要回越城去,皇上答應讓我監斬,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薛琬容猛地抬頭看向他。事到如今,他依然還是要監斬,而且是用這樣雲淡風輕的口氣,仿佛要被斬首的那個人現在並沒站在他對面,仿佛要被斬首的那個人他從不認識,仿佛有個人要被斬首,是如吃飯喝水打哈欠一樣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好想知道,眼前的他真的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殷玉書嗎?
那個在她傷心時會為她拭淚的他,那個在她羞怯時會拉著她的手的他,那個在她痛苦無助時,堅定地站在她身邊的他……原來只是場幻夢嗎?
也罷,若人生如夢,她唯願一夢終了。
當晚,薛琬容回到女監,在她對面牢房的女囚好奇地問:「怎樣?今日過堂還沒給你用刑嗎?」
她無聲地笑,「判決已定,用不用刑都無所謂了。」
「怎麼?這麼快就定了你的罪?」女囚驚話不已,「怎麼可能?就算是殺人的重犯,這幫官老爺也要東拖西拖,拖到榨不出半點油水後才會定罪。我見過定罪最快的一個女江洋大盜也用了一個多月,你被關進來最多不過十來天啊?」
薛琬容幽幽道:「你不是說早死早超生嗎?這幫官老爺是成全我呢。」
「不對不對,你是不是得罪誰了,這麼盼著你死?否則依往例,絕沒有十幾天就定罪的道理。你若是不簽字畫押就結案,上報之後,皇帝也會質詢眾官們是否辦案草率的。」女囚在刑部大牢中不知待了多久,對這上下的事情了解得極為透徹。
然而她這番話,也真是又準又狠地扎疼了薛琬容的心。
她得罪了誰?她得罪上天吧,所以今生才有此劫數。
刑部尚書宣判她為死刑的那一剎那,她釋然地想笑,人世聞顛倒黑白的事情听說過一些,她卻從沒想過有天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她並不憤慨,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反抗這個巨大的對手——如沉沉黑幕一樣的所謂「天理」。
好的,屬于她的這場戲總算要落幕了,只是觀眾中卻有一個他,是她避無可避的。
這一夜,她夢到刑場,空曠的刑場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場上只有她和殷玉書。
而他拿著一把刀,面無表情,森寒的刀鋒讓她連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寒意。
夢中的她一步步走向他,千言萬語如續在喉,想說又無從說起,可兩人之間隔著那把刀,仿佛什麼都不必說了。
他舉起刀,木然地等待她的靠近,沒有溫存,沒有問候,當她走到他面前時,她就突然奪下那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月復部——
「喝!」
薛琬容陳然驚醒,張開眼,四周漆黑一片,潮濕的拿墊還在身下,手臂稍稍一踫,就踫到了冰涼的石壁。
她還在刑部的監牢中,而夢中的她卻已經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自己的手里。
內心深處,她寧可自絕也不願死在他手里,無奈現實里,這一切即將成真。
不知道行刑之期是在哪天?不知道那天天空是陰還是晴?不知道那天的她……
是否會笑著流淚?
就這樣寂然無聲地又過了幾日,突然有一天,女獄卒親自來送飯。
「薛大小姐,你今天好福氣,可以離開這兒了。」
薛琬容低頭看,向托盤上的飯菜,比起平日的菜葉和糙米不知好了多少倍——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一碟精致的小菜,主菜則是一條清蒸妒魚和一盤紅燒肉。
對面的女囚伸頭看看,嘖嘖嘆氣,「這樣就要被砍頭了嗎?這麼年輕又這麼標致,怪可惜的。」
看到這特別豐盛的飯菜時,薛琬容也已猜到這頓飯是最後一餐,她深吸口氣,「請問行刑前,我是否可以梳洗一下?」
女獄卒冷笑道:「還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是不是要我把洗澡水都給你送來?趁早吃了這頓熱呼呼的飯吧,囚車還在外面等著你呢。」
看來想干干淨淨地赴死都不可能了。
她端起飯碗,努力逼自己吃下去一點,不為填飽肚子,只為這屬于她最後的尊嚴。
離開牢房時,她的手銬腳漣都被卸下了,女獄卒在她身後說:「下輩子別再投胎做人了,你看看,做人有什麼好?還不如街邊的阿貓阿狗自在。」
她沒有回應,在兩名獄卒的押解下走向囚車。這輛囚車不同于她以往見過的那種,用木條釘成的大籠子,而是用鐵板密封成一個巨大鐵箱,當她走進去時,外面還嘩啦嘩啦地掛上了鎖漣。除了頭頂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通風口外,周圍一點縫隙都沒有。
她听到女獄卒在車外嘀咕著,「只不過是個小丫頭,又不是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用這輛囚車運送犯人是不是太夸張了?」
「她畢竟是重犯,還得罪了殷將軍,若是出了差錯誰擔待得起?小心駛得萬年船,注意些總是沒錯。」某位獄卒回應道。
薛琬容在車內偷笑。原來她的待遇竟和江洋大盜一樣?上面下令的人是在怕什麼?難不成還怕她會跑掉嗎?
囚車動了,她听到馬蹄聲、車輪聲,卻再也听不到獄卒對話的聲音。
他們的目的地是哪兒?刑場嗎?以前听靜兒說過,耀陽的犯人如果被處死,刑場分東西兩邊,一邊在城東,可由百姓圍觀,當眾行刑,另一邊則是在城西,荒郊野外,獨自處決……不知道她會是哪一種?
囚車繼續走,從小小的通風口射進來一縷陽光,並依稀傳進來些許動靜,似乎已經到了鬧市周圍,她甚至能听到攤販們沿街叫賣的聲音。
原來她是要被當眾行刑的可笑又可悲,她堅守了多日的尊嚴,最終還是難逃臨死前的羞辱。
不知又走了多久,囚車終于停下,開鎖的聲音和鎖漣拖動的聲音接連響起。
門板倏然打開,刺目的陽光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她听到有人對她說:「下來吧。」
她用手擋著光線,模索著走下車,片刻之後將于放下,驟然楞住。
觸目所及,並非她所想的鬧市刑場,也非荒郊野外,這里只不過是一片紅磚白牆,似是哪戶人家的後院,甚至她還覺得有幾分眼熟。
她正怔仲著,忽然有個人影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撲通跪倒,低聲嚼泣。
「小姐,您受苦了!」
薛琬容定楮細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靜兒?」
此時,她赫然認出了自己所在之地,她的確來過這里,就在出事當夜,和殷玉書一起。
這曾是他們兩人的定情之處,是那座青樓——燕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