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內,精致隱密的包廂雅房里,在談完正事後,酒過三巡的男人們開始拋開了正經精明的生意人面孔,紛紛放浪形骸了起來。
而靠在窗台下的長椅上、服侍著正微微閉目假寐中的偉岸男子的嬌艷美人,一雙杏眸若有似無地睞向那些一個個不是腦滿腸肥,便是猥瑣色欲燻心的男人,再看看曲意承歡伺候著他們飲酒作樂的姐妹們。她的柳眉稍擰,眼底掠過了一絲厭惡與嘲弄。
可當她的視線收回,低眸凝住身邊的男子時,她的眼神、連同她玫瑰般的唇,都釋出了謎樣的笑。
愛戀地,她的丹蔻蔥指輕輕地觸踫上他堅硬剛稜的下巴,接著再仿佛要確定她的擁有權似,她半伏在他結實寬闊的胸膛上,藉臂攏圈住他的熊腰。
而男人——荊天衣,自然已察覺她的舉動。他仍斂著眸,將手中的酒杯湊到唇邊一口飲盡後,他才緩緩睜開眼楮微顯醉意,卻更見一番清澈灼人的眸珠,攫住了偎倚在他懷中的佳人的視線。
「嫣然,我醉了!」聲音沙啞語調低緩。
停芳閣的花魁、名滿江南的嫣然姑娘,聞言不由綻顏一笑,伸長縴手將一旁的酒壺勾來,促狹似地再為他倒了個滿杯。
「我的爺,您沒醉!嫣然跟了您這麼久,何曾見您醉過?您是故意惹嫣然發笑嗎?」
她柔得像絲綢似的聲音不但滑過他的耳,連仍忙著與身邊女人狎戲的其它男人們也听到了。
「喂!我說嫣然姑娘,咱們今天可是沾了荊爺的光才有幸見到姑娘妳的嬌容,既然大家有緣在這里喝酒相聚,妳也別只光顧著伺候妳的爺,和咱們多說說兩句話嘛!」
喝得滿臉通紅的馬臉男人,膽子也隨著酒量變大了,首先第一個開口。
「是啊、是啊!嫣然姑娘的聲音可真是比得上天上的仙音,老子玩過這麼多女人,就沒有一個比得上妳。」
另一個原本嚴肅老實的布莊老板,在兩杯下肚後已經完全變了個人,兩只手忙著在身上的姑娘衣服里作怪,還一邊立刻應和著,丑態畢露。
嫣然一听,心里雖然生起極大的惱怒,不過畢竟已在歡場中打滾多年,早就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所以她起身面對了眾人,非但嬌顏不見一絲慍色,還給了他們一抹美艷誘人的笑。
「兩位大爺真是過獎了!事實上是嫣然沾了荊爺的光,才能在今日見到幾位在城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爺。看來爺們是責怪嫣然怠慢了,嫣然自己請罪來……就讓嫣然罰喝一杯如何?」將荊天衣手上的酒取了過來。
除了荊天衣,全場三、四個男人,和停芳閣的其它姑娘都轟然鼓掌了起來。而她也果真豪爽地一飲而盡。
一陣掌聲更是如雷。
在眾人熱烈的注視下,嫣然神態自若地放下了涓滴不剩的酒杯。
「好啊!嫣然姑娘真是好酒量!」有人爆出了這聲大贊。
「嫣然姑娘果然是深藏不露啊!」立刻有人跟著喝采。
一時之間,場面又重新熱絡了起來。
而嫣然三言兩語便巧妙將眾人可能生起的挑釁化為無形,不但顯出了她過人的聰慧,也讓人見識到了第一花魁圓融的交際手腕。再加上她如黃鶯出谷的嬌聲脆語,這些男人們就算是鐵的心也都酥了,更遑論會有人不識趣地繼續為難這嬌滴滴的美人兒了。
安撫好了這些她打自心里厭憎的男人,嫣然再從容優雅地倚回荊天衣身邊,原以為回頭便會發現他贊賞寵溺的眼神,卻沒料到他的視線根本不在她身上——只見他正偏過頭,看向窗外下,而且在他臉上還有一抹趣味的表情。
嫣然立刻好奇心大起。
是什麼吸引了他?
荊天衣只是很偶然地看到這一幕——一個被聲聲捉賊追著跑的年輕人,在前面溜得飛快,而且看起來有見義勇為之心、肯幫忙插手管閑事攔下他的路人並沒有。不過就當他要跑經過這酒樓時,突然有個不起眼的細長人影趁人不注意時,從原本蹲著的酒樓大門一步跨出來,握緊拳頭準準地朝迎面而去的賊一送,然後再很快像沒事人一樣地跳回大門旁繼續蹲,就連那人影正在旁打盹的同伴也沒看到發生的事。
但偏偏荊天衣很湊巧地就是看到了——他看到了被跳出來的人輕輕一拳打到的賊,竟比較像被一只牛沖撞到的退了兩步,接著一臉痛苦地抱著自己的肚子當場跑不了,而後面追來的莊稼漢也馬上揪住了這賊,一邊大罵著賊,一邊要拉著他進宮府。
不少人見沒事了才圍起來指指點點看熱鬧,不過他們就是不知道真正捉到賊的人,其實就在旁邊。
而除了被那一拳偷襲下至今仍痛得無法開口、只能任人拖著走還不斷哀號的賊,和揍他的人外,全場大概只有他知道真相了。
荊天衣對那賊的下場沒興趣,倒是那揍了賊,卻一點也不願張揚自己義行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視線不由往那人影蹲著的位置細看去,不過沒想到原來在旁邊打瞌睡的人已經醒來,並且還站直起身,正巧遮擋住那人影。
荊天衣沒瞧見那人影,可那等不住頻頻向酒樓門內張望的小伙子,他倒是再熟悉也不過的。
是府里的小廝福旺。
他微微笑了。
那麼福旺旁邊那位自然也是府里的人了。
他都不知道,原來他府里還有這麼一個深藏不露的下人。真是好大一個發現跟驚喜啊!
接著,他突然看到她了——那個從福旺身後慢慢探出來的人影,先是眼熟地讓他思慮了一剎,然後記起。
是那丫頭!
他驚訝地揚高兩道濃眉。接下來,臉上的笑意更是加深了。
「爺……您在看什麼看得如此開心?」
在他身畔,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的嫣然,根本沒發現任何值得她停駐的人或事,她將焦點轉回向他,卻驚奇地看見他的笑,她足足愣了一會兒,這才終于輕聲地開口問。
荊天衣慢條斯理地收回視線。柔化了他臉部剛硬線條的笑容不減,而他的黑眸也炯炯輝爍著。
「沒什麼!我只是看到我府里的人在下面等著。」他坐直了身,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我真的醉了,看來不回去休息休息,再晚一會兒可是會出丑的。」他最後幾句是對眾人說的。
眾老板們聞言一陣懷疑的訕笑。
「什麼?荊爺不是才喝了區區兩壺酒竟然就喊醉了?不會吧?荊爺!」
「荊爺這麼早就要回去休息?呵呵……我看是回去和嫣然姑娘『辦正事』要緊吧?」
男人們一陣哄堂大笑。
荊天衣一站起來,健碩精壯的高大身軀立刻斂出一道無形的壓迫感。所以即使他的神情並不硬酷,甚至看起來情緒還滿愉快的,原本訕笑著的眾人仍是不自主弱下了囂張的笑,很快余下了一片稀稀疏疏的干笑撐場。
嫣然也傍著他的健臂嬌懶起身,不用看這些男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在心里不由驕傲地微笑著。
這就是她的爺呵!
「各位老爺,荊某謝過大家的賞臉來赴這場宴,大家繼續用別掃了興致,我們得先告辭了。」荊天衣的目的已經達成,所以他估算好了退場的時間,和這幫人攪和的耐性也差不多用盡了。
而他當然清楚嫣然不可能留下來伺候這些男人。
一會兒,荊天衣已經摟著嫣然離開眾人的一番辭行,下了樓。
「爺,上嫣然那兒坐坐休息吧!」嫣然在踏出了包廂後才嬌軟地對身畔的人開口央求。
荊天衣低頭回她露齒一笑,笑紋在眉角細細揚起。
「不只是我,妳也需要回去好好地休息。妳不是說晚上妳有位貴客要招待?那麼妳更應該回去睡個覺,養足精神,否則妳怎麼能容光煥發地迎接貴客?」他拍拍她的背。
「我可以不見客!」嫣然美目異采一閃,回答得很快。
荊天衣瞥了她一眼,不過到最後他也只搖了搖頭。
這時,他們在酒樓老板的親自恭送下已經出了大門。而早在外面不停朝門內探頭的福旺,當然也看到他們的主子爺了。
埃旺趕忙迎了上去。「爺!」他精神抖擻地喊。
至于臨時被派和他一同來酒樓接主子爺回府的展歡,當然也沒閑著的主動去把系在一旁的馬車拉過來。
「爺!要送姑娘回去再回府嗎?」福旺就像府里的其它人一樣,早就對此現象習以為常。
不過展歡倒是第一次有機會見到傳聞里主子爺無數紅粉知己中最重要、也最美麗的一位。
原來她就是嫣然姑娘。
展歡見過的小姐、貴夫人也不少,卻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的嫣然姑娘絕色天仙。難怪主子爺會為她特別傾心。
她懂了!不過她不懂的是——既然主子爺這麼喜歡她,為什麼不干脆替她贖了身,收她做妾或者娶她為妻?依主子爺的能力,這根本不是問題!
當然,展歡知道自己只是個下人,她也只是好奇地胡思亂想而已,至于主子爺怎麼想、怎麼做,她可是一點也管不著。
所以,即使她覺得高大威猛的主子爺和嬌艷動人的嫣然姑娘站在一起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她仍是立刻眼觀鼻、鼻觀心,只做她該做的事。
荊天衣將嫣然扶上了馬車,而他自己則站在馬車外。
傾前在嫣然耳畔低語了句,接著他便向坐進車里、垂下遮簾的她一揮手,退後一步。
「福旺,你替我把嫣然姑娘送回去。」他偏首招來福旺。
埃旺聞言趕忙爬上馬車駕駛座上就位,不過他見到主子仍定定站著未動,他愣了下。「爺!那您呢?」
荊天衣的神態有些難得的慵慵懶懶,倒真像喝多了些酒。「我想走一點路,吹吹風、醒醒神。你走吧!」
伸掌在馬臀上一拍,馬兒立刻拖著馬車放蹄前行。接著他自己也開始往回家的路上漫步。
至于展歡呢?呆呆地看著馬車跑走的方向,然後這才認命地模模鼻子,趕快跟上前面主子爺的腳步。
主子爺的步伐沉穩,並且不疾不徐,所以她走在他身後跟得也很輕松。
扁明正大望著前頭主子爺幾乎要佔據她整個視線的昂藏身影,而由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種令人既敬畏又心安的強烈力量,讓她的心怦怦直跳著。
她魯莽地吵醒主子爺捉賊是前兩天夜里的事,經過了這兩天,她希望他已經完全忘了那件事,而且不記得她這個渺小人物的存在……
「小歡!」
前頭,一聲毫無差誤的叫喚當場打斷她的白日夢。
「是,爺!」展歡連發楞的時間都沒有,趕緊響應,听候差遣。
她差點忘了曾听大嬸說過,主子爺的記性好得驚人——尤其是認人——所以她這小人物也就別驚訝了。
荊天衣悠悠閑閑的腳步仍是未變。
「胡嬸說妳才來府里半個月多,怎麼樣?習慣嗎?」十分地閑話家常語調。
「呃……啊?很好!習慣!謝謝爺!」一時沒想到主子爺會這麼問,展歡好不容易才定下神忙回。
主子爺竟在跟她開口閑聊?嗯,好不自在!
她直盯著他的背影。
「謝我什麼?」他的聲音听來似乎帶著笑。
「謝謝爺的關心!」她的反應很快。
突然,荊天衣的腳步一頓,接著出人意料,並且毫不在意旁人側目的哈哈大笑起來。
至于及時住腳,又差一點點就撞上他的展歡已經驚魂未定了,這下再听到他的笑更是目瞪口呆。
她剛剛……沒說什麼笑話吧?
就在大街上,男人開懷暢笑著,而後頭跟著的小婢卻一副莫名茫然的表情,形成了對比有趣的一景。路人不禁紛紛投以注目的眼光,不過更有人直接認出了這正大笑著的男人是誰了。
「荊老板,是你!你回來啦!」一名推著小車的老婦經過,毫不生份地和他打招呼。
荊天衣的大笑轉成了微笑,他也向她揮揮手︰「巧婆,妳那孫還乖不乖?有再需要我的地方記得別客氣。」
「上回真是多謝你了,荊老板!我家阿城現在已經是個好孩子了,他不會忘了荊老板給他的教訓……」巧婆眉開眼笑地離開前,還把推車上沒賣完的一大把青菜硬塞給了他。
「啊!荊爺!丙然是您!好久沒看到您了!」迎面而來一名珠光寶氣的中年人,跟他寒喧了幾句。
「荊老板,請進來寒舍坐坐、喝杯茶!」一戶人家的邀約。
「荊爺,這好吃的蜜糕請您嘗嘗……」相熟的小販追上來遞給他一盒熱呼呼的甜糕。
好不容易,在走過了兩條街、轉進另一道小巷快捷方式後,不斷有人認出他來和他打交道的場面總算暫告一段落。而跟在他身後一路走來的展歡,手上已經捧滿了一堆人家送他的東西。
第一次見識到主子爺的交游廣闊,就連市井小民、豪富大商也全樂于和他知交——主子爺這親和的另一面,令她驚奇又大開眼界。
突然,她感到手上的重量一輕,趕忙一回神,她才發現方才人家送的一壇酒已經又回到主子爺手中。
荊天衣一只手臂夾著那壇份量不輕的酒,輕輕松松地走在她前面。
展歡趕緊追到他前面。「爺!小婢還拿得動,您不必……」
「我知道妳的力氣不小。」荊天衣剛稜的臉龐有抹玩味的笑,他看了看她手上仍抱著的一堆吃用禮物,再莞爾地盯了她一眼便繼續邁開大步向前走。「不過我怕我忽然想喝酒,還要回頭來找太麻煩了。」
麻煩?
是這樣嗎?
展歡其實多少心知肚明主子爺的用意。不過既然他如此體恤下人,她也樂得輕松點。
天色已暗,再加上剛才路上這一耽擱,看來他們還沒回去,大嬸一定已經等得心急了。
「爺,您沒有真醉吧?」她回想主子爺微醺的眼神,瞧他走起路來雖然不見異狀,可她最好還是早做防範。她快步趕上與他稍並肩而行。「要不您先在這兒等小婢,小婢立刻趕回去請福旺駕馬車來接您可好?」這應該是個好提議。反正她腳長跑得快,一口氣跑上兩條街絕不會費上多少時間。
天晚,繁星閃爍。而他們在的小巷除了偶有人家屋內流泄出來的燈火映照外,基本上光線幽暗。並且整條巷只有他們兩個行人。
展歡一點也沒意識到暗夜所可能潛藏的危險,荊天衣的腦袋卻是清醒的。
他微偏下頭,宛如星芒灼亮的黑眸盯住她。「我沒醉,這點路程很快就到,妳不必搞這麼麻煩再多跑一趟……還是妳很喜歡跑?」
怔了一下,展歡搖搖頭。
好吧!就當她什麼也沒說!
看了主子爺半隱在黑暗下更顯神威難測的面孔一眼,她微屏了下呼息,接著想到了的趕緊一住腳,等到落後了他身後一步的距離再繼續走。
謹守下人該有的份際。
荊天衣自然也注意到這丫頭的舉動了,不過此時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情真的不錯,他倒想逗逗這看似遲呆,實則聰敏過人,而且總能引發他驚奇的丫頭。
他突地一旋身,又走到了她旁邊。
展歡只覺眼前一花,沒想到原本好端端走在她前面的主子爺竟忽然轉到她右側。她嚇了一跳。
「爺?!」喊了聲,立刻又退離他一步。
荊天衣卻是大手向後一抓,將她抓到了原位站好。
「丫頭,妳是在怕我,把我當鬼嗎?」仍抓著她的肩,他低頭湊近她,皺眉給她看。
展歡的眼楮很快眨了兩下,終于相信自己此刻正被主子爺抓著「逼供」中。
定定看著眼前主子爺的臉,她空白了好一下的腦袋恢復知覺後的第一個念頭是——
主子爺皺起眉來比鬼還可怕!
不過,這話打死她也不敢說出口。
「呃……啊……爺真會開玩笑,爺就是爺,怎麼會是鬼?」展歡第一次遇上這種狀況,差點反應不過來。更何況主子爺就靠得她這麼近,她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快窒息啦!
荊天衣緊盯著這丫頭在黑夜下一雙更加燦亮如寒星的眼楮,有一剎的時間,他真的以為這雙眼楮就是夜空中最神秘美麗的一對星子。直到她緊張的聲音在他耳邊進響,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他舒緩了面部的肌肉,也同時放開了她的肩。
再細看了她一副緊張得快喘不過氣的模樣一眼,他不由得咧嘴露出意想不到的笑容。
「丫頭,妳前夜要捉賊時的表情我看都比現在有魄力有膽量……我懂了!原來妳的爺我,比賊比鬼還可怕!」
展歡哪里想到主子爺竟會下起這結論,她一時又是慌張又是尷尬,一張臉紅透了。
「沒有、沒有!爺!小婢絕沒有這麼想!」不能承認她剛才真的這麼想——趕忙搖頭否認當個說謊的小孩。
荊天衣一點也不在意她說的是真是假——更何況他又不是不清楚自己這張臉只要不笑,再稍糾結一下眉角就足以嚇壞一干老弱婦孺——他只是對她的反應感到有趣。
「小歡!」他喚了她一聲便轉回身漫步往前走。
「是!」展歡一邊應,一邊跟上。
「記住我說的話……」荊天衣的聲音逐漸低沉嚴肅了起來。「就算妳一雙手可以打倒十個、八個壞蛋,也別不把危險當回事。就像前天夜里、就像現在……有時候人比鬼還可怕,妳懂嗎?」
展歡自然一听就明白——明白他知道她力大如牛的事,明白他怕她自恃有異能便天不怕地不怕的用意。
她立時感到一陣心神激蕩,有好一會兒,她才能說得出話來。
「爺,謝謝你!我懂!」
回到府里,等候已久的胡大嬸馬上松了口氣地迎了上去,並且立刻指揮下人忙碌了起來。至于展歡則悄悄退下。
將人家送主子爺的東西先放在偏廳等待大嬸的處理,而她想了想,把主子爺在剛才回程路上要她拿去吃的幾樣甜點只取出了一塊蜜糕外,其它都沒動。她把蜜糕送去給愛吃甜食的如玉,被她拉著聊天,再等她終于自她的閑話中月兌身,趕去廚房找晚餐已晚了一步——她的晚餐只余剩菜剩飯。
幸好她一向只求吃得飽就好,所以她很快在廚房里填飽了肚子。
在把屬于自己的工作收拾好後,她干脆早早就上床睡覺。不過,即使她很早就躺上床,卻沒有如願地得到多少睡眠,因為——莫名的夢境又讓她驚醒過來,還讓她再也睡不著。不但如此,就連那已兩天沒出現的女鬼聲也來湊熱鬧.
她就這樣一夜無眠,睜大眼楮直到天亮。
精神不濟的展歡,第二日一個上午簡直就是在呵欠連連的狀況下,勉強打起體力工作。
「啊!妳在干什麼?水都滿出來了!」采月忙地跳離開溢滿水的地面,尖聲叫著。
展歡驚醒,倒水的動作立刻頓住,她這時才終于看清自己恍神下的杰作——放在井邊木桶里的待洗衣物已經被滿出來的水沖下了兩三件。
看著一地的水和在地上皺巴巴的可笑衣服,展歡馬上知道自己闖禍了。
「我……對不起!我會立刻清理好!」丟下舀水的桶子,她邊說邊彎趕快撈起地上的衣服收拾殘局。
「妳是怎麼回事?工作的時候不專心一點,哪天妳要是放火燒了房子,我再看妳怎麼辦?」采月不放過教訓人的機會。
是啊!采月大姐教訓的是!幸好她現在不是在燒火……
展歡等到采月一走,自己也不由得伸手拍拍臉頰力圖振作。
稍後,當她坐在池塘畔一邊喂魚、一邊忍不住偷偷打盹兒時,一個警告似的輕咳聲突然從她旁邊響起。
展歡還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楮,但當她轉過頭,看到兩、三個正大步經過她身後要往庭園外離開的人影,馬上使她完全清醒,還立刻從地上彈跳起來!而在她懷里的一包魚飼料也掉了一地。
她當然一眼就認出那走在最前面的高大背影是誰。
糗大了!她竟讓主子看到她在這里偷懶打瞌睡。
至于跟在主子爺後面的最後那個人——阿丁——顯然正是好意出聲提醒她的人。他還回頭對她搖了下手。
展歡回他一個苦笑。
主子爺他們很快消失在園外。
她自然一點也不敢期望剛才有奇跡出現,主子爺根本沒發現她是在打瞌睡而是在低頭喂魚……
主子爺沒當場叫醒她,大概是他趕著出門沒空理她。可她自己想也知道,她在主子爺的劣跡名條上一定又添一筆紀錄了。
唉!好不容易昨天她才給了主子爺一個好印象,稍稍平反她捉賊落空的壞事……這下可又好了!
模模鼻子,她的瞌睡蟲已經全被嚇跑了,現在的她精神百倍啊!
展歡望了一眼主子爺離開的方向,再回過身盯著那一頭主子爺住的松濤樓,她的神情漸漸若有所思了起來。
餅了一會兒,她的眼里多了一層堅定的光芒,接著毅然決然地往松濤樓走。
她決定去面對現實了!
昨天夜里就是那鬼聲音害得她沒法睡,今天才會發生這些事,她知道只要她還待在這里一天,她大概就會不得安寧一天——雖然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其它人都沒事,只有她受到影響——所以她決定趁她還沒被「她」搞瘋前,去查清楚事情的真相……或者,揪出那女鬼的真面目!
總之,就讓她今天來作個了結吧!
沒多久,展歡再次踏進了她兩天前曾發誓不再進來的松濤樓小房間。
為了以防被人看到她偷偷來到這里,她一進來馬上就把門關好。接著她早在來時的路上就想好了的,隨即直走近那日她發現異狀的木箱子前。
小房間里,因為外面日正當中,所以光線自然明亮充足。
不過展歡的所有注意力全在最上面的小木箱上。
精細雅致的木箱上,她一眼就發現那稍打開的細縫依舊。她慢慢伸出一只手放上去,有些緊張地,她吞了口口水。
屋里靜悄悄地,她幾乎可以听到自己心髒猛烈跳動的聲音。而她以為會出現的鬼聲,直到現在倒是意外地沒現聲。
展歡並沒有遲疑多久。她讓自己冷靜些了後,立刻一鼓作氣動手將蓋子整個往旁滑開。而在這時,她也一邊準備了隨時要跳開的動作,一邊往打開的箱子內看。原本她以為這里面可能會藏有什麼奇特的或者危險的東西,可現在她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挑了下眉,她好笑地看了看里面整齊地放著的幾件女人的衣服。瞧起來這些質料輕柔細致的衣服,應該是以前夫人的。
那……就這樣?
原來作怪的就是這幾件衣服?
展歡直瞪著它們,不知她是該松口氣還是失望,不過會不會因為現在是大白天,所以那鬼物還不敢出來活動?
她的腦袋里有十幾二十個疑惑在轉,但現在卻沒有一樣可以找得到答案的。
難不成,為了解答她得另外在晚上來一趟?
她的眉頭立刻打了個結。
突然,她的手心一下被蟄到似的刺痛,她立刻嚇了一跳縮回手,但她隨即想到了什麼可能的一皺眉。
她轉頭向四周瞄了瞄,而她很快找到滿意的目標!小桌上一支紙扇。
她馬上取來紙扇,接著用它的扇柄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翻起木箱子里的一件件衣服。
說不定這里面不是藏了什麼,而是養了一窩毒蛇,她總得先預防萬一。可她千想萬想,就是完全沒想到最後出現在她眼前的,竟是這樣的東西——
在她翻到最下層時,最後一件不是衣服,而是用華麗的絲巾層層包覆著的一塊圓形硬物。她微感詫異又好奇地直接用手把它拿了出來。而在將它捧在手上再把絲巾解開後,一面玄銀銅鏡便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
她驚奇地看著銅鏡里忠實地映照出她的表情。
夫人的箱子里,藏的竟然是一面銅鏡,而這一面銅鏡……
心一動,她立刻仔細專注打量起了手上這面八瓣菱花鏡。
她的指尖輕輕在鏡背的奇特紋飾上撫過,而鏡質冰冰涼涼的觸感也透過了她的指傳到她的體內似。
展歡從沒見過擁有這樣美麗符咒似的紋飾,和這種可以涼透人心的銅鏡,而且她更是一點也猜不出這看來既無時間的痕跡卻又仿佛透著歲月的滄桑的銅鏡,究竟是新鏡或舊物。
她被困惑住了。
為了尋找一面與她有切身關系的銅鏡,所以她也練就丁能夠一眼就大致辨出鏡子年代的功夫,可是現在,她卻完全不知道該把手上這面銅鏡定位在哪里?
她的心跳開始在加快。
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這面銅鏡,就是她和她爹一直在找的那面傳說中的古鏡?
如果說,在這世上有一面鏡子能夠左右她、左右她娘親,甚至她娘親以上好幾代女子的生死,有誰相信?
她一直不願相信,可她爹卻信了十二萬分。
只因為她的娘、她的娘的娘……再向上推好幾個女性都沒有一個活過十九歲,所以她爹更加相信了那一則傳說——
傳說,她娘的娘家這一邊在很久以前,曾有某位先人被下毒咒,而且魂魄還被封在一面鏡子里永世不得超月兌。
就是這則傳說,再加上她娘家這一邊的長女一定毫無例外死于十九歲前的無數證明,更是加深了這無稽之談的真實性,以致于當她的娘在她三歲意外落井溺亡,而她娘的芳齡又正好是十九歲生辰的前一日時,她爹才會自此踏上當道士之路。
原本她那爹也是對她娘娘家那邊的這則傳說十分嗤之以鼻,還萬分不屑,結果到最後信得最深的卻是他。
不過她十分清楚,她爹全是為了她!
他已經失去了妻子,他很怕再失去女兒,所以他不得不信,所以他才必須去為她尋求保命的方法。
也就因為她清楚她爹的恐懼、明白她爹的心,于是她才沒多說的任他去鑽研他的符咒術、去當他的道士,還四處去找那面傳說中封住一縷魂魄的銅鏡。而她不忍讓她爹獨自奔波勞心,所以即使她對鏡子和傳說都保持著懷疑的態度,她還是說服了她爹讓她加入了尋找銅鏡的行列,也開始了她的流浪生涯。
幸好她的粗活做得挺不錯,幸好她挺吃得了苦,所以她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不過她才十八歲,她卻覺得自己的心境已經蒼老得像八十歲的老太婆了。
就為了那面引發一切事端的鏡子!
而依照她爹的推算,可能被詛咒的太曾外祖母那一代至少距今已有兩百年以上的時間,也就是說,那傳說中的鏡子也該是面頗有歷史的古鏡了。
那麼如此久遠的時間下來,古鏡還有可能仍存在這世間嗎?
也或許她該懷疑的是,自始至終真的有這面鏡子的存在嗎?
可她能夠肯定的是——不管傳說是不是真的,至少在她度過十九歲生辰之前,「找鏡子」這件事,會是她最重要的人生目標。
現在,她意外地在主人家里翻找到了這面精美細致得幾乎可以比過以往她在貴族富豪的收藏中所能見到的銅鏡,即使她並不認為自己真的有機會找到那面傳說中虛幻的銅鏡,也沒有多少期望手中的鏡子就是它,可這美麗極致的銅鏡依然使她證嘆不已。
忍不住將它拿到窗邊,透過明亮的光線細細欣賞著。而這時她也發現了經過了日光的照射,地面投射出了一圈屬于背後的神秘符文。
「混蛋!妳想把老娘曬黑嗎?」
驀地,一陣咒罵聲轟雷般地在展歡的耳邊出現。
毫無防備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嚇,展歡驚跳起來,手中的銅鏡也差點滑掉。
「喂!妳給老娘小心點!」
火氣不小的警告聲馬上又接著來。
「誰?」月兌口而出,展歡一邊趕忙穩住自己驚慌的心神,一邊迅速轉頭看了四周一眼。
房里,只有她一個人。那麼這聲音……
她突然伸手把原本緊閉的窗子打開。
外面沒有人!
「死丫頭!妳沒听見老娘說話嗎?」再轟她的听覺。
展歡這下可以確定屋里屋外沒有其它人,所以現在對著她說話的是……
她的心狂跳,莫名頓悟的視線火速下移到了她手上拿著的銅鏡……
「臭丫頭!妳看什麼看?還不快把老娘移進去,難道妳真以為老娘會怕這臭日光嗎?」轉為不屑的哼聲。
而銅鏡面上,除了清晰映出她的臉孔,並沒有一絲異樣。可這時,她倒敏感地察覺原本觸在手上冰冷的鏡子似乎微微熱了起來,簡直……就像隨著聲音的情緒加溫了一樣。
展歡也終于認出來了。
這聲音不就是最近頻頻干擾她的鬼聲?只不同的是,這回她清清楚楚地听見「她」在說什麼了。
「妳是人是鬼?」她遲疑地問。
聲音有一下子的沉默,接著再次出聲︰「笨蛋!」一罵。
「我不是笨蛋!」她也是有脾氣的,好嗎?
「哦!原來妳真的听到我在說什麼了!」聲音似乎有些高興了。「妳這死丫頭還真是超駑鈍又難溝通,老娘我之前跟妳講了那麼多話,就算妳听不出來也應該可以理解到我的意思,妳當老娘是在跟妳吠嗎?娘的!要不是只有妳能感應得到我、听到我的聲音,老娘我還真的懶得理妳這蠢蛋!」損人不留余地。
展歡終于忍不住翻翻白眼——她才衰咧!
「這樣?好吧!那妳可以繼續不用理我!」她走回木箱子前,一把將銅鏡往里面放。
「妳給我等……」怒音陡地中斷。
唉!好懷念的寧靜祥和。
展歡在她的手一離開銅鏡隨即不再听到耳邊出現聲音後,馬上就察覺出了這其中的關鍵。
等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再試探性地伸出食指輕觸鏡緣。果然,源源不絕的叱聲繼續炮轟她的听覺——
「……妳不想活了,妳以為假裝沒有我的存在、听不到我的聲音就算了嗎?告訴妳,老娘我現在只是懶得動,等到太陽下山的時候妳就死定……」
展歡的手又一放。四周再度歸于平靜。
她懂了。只要她不踫到銅鏡就听不到「她」的聲音。至于「她」威脅的意思,她大概可以明白,或許這鬼物不是不會受大白日影響的,要不「她」何必要等到太陽下山?
她回想幾次她听到和看見光影的時間都是在夜里,不過上次她在這門外掃地無故發暈撞傷頭卻是在白日,所以她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總而言之,她還是小心為上。誰知道這藏在銅鏡里、沒禮貌的女鬼,還會什麼鬼玩意兒?
等等!
銅鏡?
女鬼?
展歡的心念突地一動,她想到了——
「妳是不是夫人?」手放上銅鏡,管它耳邊飄來什麼話,她搶著第一句就問。
「是誰在里面?」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胡大嬸的高聲詢問。
展歡沒想到大嬸會過來,她的心乍一跳,立刻下意識將手離開銅鏡,並且很快把木箱的蓋子掩回原位。
就在她做這動作的同時,一陣遲疑的腳步聲也慢慢接近她剛才打開忘了關上的窗子前。
她當機立斷。
「大嬸,是我!」她朝外面響應了聲,一邊跑過去將門拉開。她一步跨出屋子,對著驚訝地由敞開的窗子探進去又轉過來的大嬸露出歉意的表情。
「小歡?怎麼會是妳?」胡大嬸是替荊天衣送來剛為他裁制好的新衣,才走到樓前就听到旁邊的房間傳來隱約的說話聲,她立刻覺得奇怪,又怕里面躲了什麼賊人趕忙過來查看。哪里知道,從里面走出來的竟然是小歡!「妳怎會跑到這兒來?」她皺了皺眉。如果她記得沒錯,她今天並沒有派給小歡來整理這里的工作。
展歡走到了大嬸的面前。「大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未經爺同意便擅自進去那里面……」大嬸,請原諒她不得不說謊。「我以為前兩天來清掃屋子時,我把我隨身的針線包掉在這兒,所以我才會想說過來找找。」
「原來是這樣!」胡大嬸毫無懷疑地接受了她的說法。她的神情放松了下來。「那妳找到了沒有?」
展歡搖搖頭。「沒有,我想它可能是掉在別的地方。沒關系,我有時間再去別的地方找看看!」她笑了笑,接著望向了大嬸捧在手上的衣服。「大嬸,這是爺的嗎?是不是要拿進去?讓我來好了!」她伸出了雙手。
「不用了,小歡!妳做妳該做的活兒去,別讓其它丫頭看見妳偷懶了。」胡大嬸笑著向她一揮手。
于是,展歡只好離開這里。盡避她很想趁機再回到小房間問「她」最重要的那件事——而且她也只差那一點點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可是現在不行。她不能引起大嬸的懷疑。
反正,她一定找得到機會再來。
只要她能在主子爺出門的時間偷到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