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請進 第七章

吉米別哭

「啊,人客,妳上報紙了耶。」

棒天,在民宿跟著老爺爺老女乃女乃一起吃早餐的亞蓓將臉從碗里抬起來。

「什麼?」

老爺爺戴著老花眼鏡翻著早報,指著一則地方新聞上的照片讓亞蓓看。「妳看,照片里這個跟妳人生的一模一樣。」

亞蓓頭靠過去,讀著那則小標題新聞——

妙齡女子見義勇為,休克男子緊急送醫,幸無大礙。

相關新聞是一則學校心肺復蘇術教學的報導。

照片只是很小的一幀,但由于是特寫鏡頭,所以她跟佟夏森的臉都拍的滿清楚的。

昨天一團混亂中都忘了那個女記者的事。

這只是一則篇幅很小的地方報導,接下來出現在屋外的轟隆聲立刻將屋里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老女乃女乃往外頭一看,嚇得雙手合十。「夭壽,是 車族。」

老爺爺探頭望去。「緊報警。」伸手要捉電話。

亞蓓張望一下。「啊,免緊張,是我認識的人。」她擱下飯碗走出去。「阿飛。」昨晚回來後發現阿飛沒把人家的車騎回來,她就在猜他什麼時候才會過來?

結果是一大清早。

穿著民宿里的木屐拖鞋喀答喀答地走出去。她認出了戴著安全帽的少年,卻認不出他騎著的那輛車。

「你騎誰的車?昨天交代給你的那輛呢?」

阿飛拿下安全帽。「不就給妳騎來了嗎?」害他路上還面給警察追,十七歲還不能考駕照呢。但亞蓓在加拿大長大,不知道他還是無照駕駛。

「這輛車?」亞蓓撫著下巴繞著重型機車打轉。

昨天那輛車蒙塵又生銹,看起來像是年份久遠的野狼125。可今天這輛車卻有著閃閃發亮的銀灰色外殼,車身還嵌著BMW的藍白標志。

阿飛解釋說︰「這麼ㄣㄧㄤ、的車放著生銹太可惜了,我昨天把車騎回去後忍不住就給它保養了一下。听,引擎聲還生猛得很呢。」如果可以不用還就更好了。

听著那馬力十足的引擎聲,亞蓓想,車子保養後可以像這樣煥然一新,那麼如果車主人能擺月兌他那莫名的恐慌,會不會也是一顆閃亮的星星?

她抬起手看表。時間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

「趁你在這里,能不能再麻煩你幫忙把車送回去原主人那里!」不然她可能騎不來這種重型機車。

「可以啊,就昨天昏倒在路上的那個老哥?」

「嗯。」

「他住哪?」

「靛藍路晴巷18號。」

小鎮不大。阿飛在這里土生土長,腦袋里立刻勾畫出一幅地圖。「怪了。」他說︰「從沒在那附近看過這個人。」大概是外地來的吧。

「可能他從來不出門吧。」

「怎麼可能從來不?」他阿飛記人臉孔可記得快勒,如果他看過他,一定會有印象。耶,仔細想想,他好象還真的在哪里看過他耶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

但那會是什麼樣的生活啊?亞蓓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麼有辦法將自己關在自己的監獄里。

想到也許佟夏森不會樂意見到陌生人,她說︰「我跟你一起去好了,你等我五分鐘。」

說著,她轉身跑進屋子里,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了鞋,肩上背著一個輕便的包包,及肩的直發也束成一根馬尾。

阿飛塞了一頂安全帽給她。「妳真的不給追嗎?」

「當然,我都可以當你高中老師了。」亞蓓跨坐上機車後座,拍了他一下。「待會兒別騎太快喔。」

阿飛不苟同的抗議道︰「阿姐,這輛是BMW耶,起碼也得跑個一百一才對得起它吧。」說著,也不預警一聲,便放開離合器,將油門往前催。

然後他們便追著風去了。

亞蓓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要加保意外險。

老張翻著小鎮的早報,對一份全國性報紙的一則地方新聞皺起眉。

他問自己︰如果他沒有認識佟夏森在先,他會不會認出照片里這個昏迷的男人就是五年前紅極一時的搖賓樂團「戰栗飛行」的主唱?

「浮冰報」主編把電話當催魂鈴,將他的記者從床上給挖起來。

「J,快看我剛剛傳真過去的東西。」

被叫做J的男人頭痛地道︰「什麼事情那麼急?我才剛睡耶。」昨晚一整夜為了挖出女星何露露與某位高官的婚外情,他在她私人別墅外監視了一夜,直到破曉前高官從別墅後門出來,他拍下照片留念才離開。現在正是他補眠的時候。

主編吼道︰「你看就知道了,快看。」

J不耐地下了床,捉來一堆紙張。嘀咕著像是人在屋檐下之類的話。

「一堆紙,看哪張?」

「有照片那張。」

于是,把沒有照片的都扔掉。找到了。「地方新聞?」

「就是那張,看出什麼沒有?」

東看西看。「嗯,看出來了。」

「什麼?」

打了個呵欠。「一個男的昏倒在一個女的腿上。」

主編大叫道︰「笨蛋,再看仔細些。那個男人的臉!」

「干嘛?懸賞殺人逃犯?」紅著眼楮的,努力辨識著傳真後清晰度減低的黑白照片。看著看著,他問上叨念不休的嘴。「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樣?」

主編宏亮的聲音自話筒中傳來。「你是我肚里的蛔蟲。」

「真惡心。」J吐了吐舌。「何露露的婚外情怎麼辦?」

「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可以永續經營?」大眾永遠需要新鮮的話題來豐富貧乏的生活。

「哪天你成了名人,我一定會去拜訪你。」掛了電話J躺回床上,卻沒有再睡,他點燃一根煙,吞雲吐霧起來。

倉庫鑰匙還在亞蓓手上,她昨天離開時忘了歸還。

這正好,可以不必再去敲那扇關得很緊的門。

她怕看見躲在門後那雙憂郁的眼楮。因為她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能讓那雙眼楮不再憂傷。

帶著阿飛將車子騎到屋後的倉庫,倉庫鐵門昨天拉開後就沒有再拉下來。

阿飛剩著積了厚厚灰塵的舊倉庫,遲疑地道︰「真要把車牽到里頭放?」

亞蓓點頭。「快下來吧,把車停好。」

阿飛猶豫起來。「停里面好嗎?灰塵很多耶,車子太久沒騎會壞掉的。」看樣子這輛車的主人不怎麼珍惜它呀。與其如此、與其如此還不如

「不可以。」亞蓓似是看出了阿飛內心的想法。「這是他的東西,得還給他。」

阿飛蹙起眉。「等于是把面包喂給不吃面食的人嘛。」

「少嗦,快把車牽進來。」亞蓓走進倉庫里。「停這里。」

阿飛不情不願地將昨天才費心保養過的車牽進倉庫的空位,停好。

車停好後,他左看右看,覺得不妥。「有沒有布可以蓋一下?」遮遮灰塵也好。

亞蓓也覺得拿塊布蓋一下是個好主意。「我們找找看。」

這輛車保養過後的樣子的確很美麗。雖然明知停在這里大概再也只會積灰塵,但是有些事情還是得遵循原則。

車是佟夏森的。他才有權力決定要怎麼用這輛車。就像決不決定接受醫生的幫助也在于他本人的意願一樣。

他們在倉庫里四處張望。而倉庫里唯一可見的遮蓋物只有角落處的幾塊帆布。

阿飛扯著那幾塊帆布邊緣。「底下好象有東西。」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積了灰塵的帆布拉開。「咦,這是——」

亞蓓來到阿飛身邊。「怎麼了?」

「哇塞!」他將帆布全部拉開。底下是一個又一個大型的箱子。伸手去開箱,果然里頭裝的東西跟他猜想的一樣。「電吉他還是美廠的JacksonKelly2!我一直就想要一把這種的。」真奇怪,怎麼他想要的東西這間舊倉庫里全都有?這里是百寶箱?

發現寶藏了!阿飛又陸續把其它箱子打開,里頭是各式各樣的效果器,全都是演奏級的。

他興奮地模了模那把電吉他,雖然年份好象有點久了,但仍無損他挖到寶的驚喜。

今天真是來對了。他想。好心有好報就是形容這種情況吧。誰想得到一個昏倒在路邊的普通男人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寶貝?

亞蓓不大懂搖賓樂。「這些東西很貴?」

「當然貴喔。我存錢存好久了還買不起呢。」忍不住調了調琴弦,站起來四處找電插座,想要試彈看看。

終于,在一個小角落找到一個插座。阿飛立即將插頭插上,隨手彈了一個和弦。

「阿姐,我彈首歌給妳听。」他興奮地說。同時擺好架勢。

亞蓓覺得十分新奇。「好啊。」她說,同時找了地方坐下來。

他彈唱的是一首叫做「吉米別哭」的鄉村搖賓。

阿飛技巧不差,正當他玩到渾然忘我的時候,一個冰冷的聲音切進吉他的弦聲。

「住手!」

亞蓓和阿飛同時往外看。

只見佟夏森扶著門,氣息粗重地看著他們。

「佟先生」亞蓓被他眼底的風暴給吹的眼楮刺痛。

阿飛則困惑地看著他。

見阿飛還捉著那把電吉他,佟夏森眼底的風暴席卷他全身,令他站不穩腳步。「放、放開那把吉他不準踫放開、我說放開——」

佟夏森亞蓓突然拔腿沖向他。

當他雙腳絆了一下,她張開雙臂,攔住他向前撲倒的身勢。

再下一瞬間,他已經安全的撲進她懷里,但他的重量讓兩個人一起跪了下去。

亞蓓從不知道她有當保母的天分,但她懷疑遇上這個男人後,她的母性就完全被激發出來了。

前一刻,阿飛還愣在那里。下一刻,一樁陳舊的記憶閃入他腦中,令他大喊出聲。「天啊,你是吉米?!」他最崇拜的搖賓樂手。

佟夏森倏地瞪大雙眼。

一股蠻力不知從何處來,他推開亞蓓,頭也不回地跑出倉庫。

亞蓓困惑地回過頭問︰「誰是吉米?」

不安全

這里不安全!

佟夏森驚惶地躲進屋里。每道鎖都鎖上了,但是一股無助感卻從四面八方襲來。恐懼像一只躲在黑暗的巨獸,正在一口一口的吞噬他。

起先是他的腳無法動彈的腳,接著是手止不住顫抖的手,再來是他的身體,然後他的頭一口被吞掉——

啊!啊!啊——

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一聲比一聲淒厲。

他迷失在非常人所能想象的恐懼中。

第一個撞開門的是老張。

他正要來跟佟夏森說一聲掰,他台北還有事情要回去處理。

結果就遇上這場面。

門被撞開後第一個沖進屋子里的是亞蓓。

她在角落里找到縮成一團的佟夏森。

一只負傷的獸。

想也沒想,她立刻張開雙手環抱住他。「沒事,別怕,你很安全,沒有人會傷害你,不要害怕。」

他並沒有安靜下來,反而掙扎著。

老張和阿飛沖上前來要架住他。

「不要過來。」亞蓓阻止他們。「別靠近。」

老張說︰「小心一點,別讓他弄傷妳。」這樣的佟夏森是他不曾見過的。他好象瘋了。

佟夏森在掙扎,卻沒有傷害到她。他只是徒勞無功地掙扎,像落進陷阱里的野生動物哀哀可憐的想要逃出生天。

亞蓓緊緊的把他抱在懷中,低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你在你自己家里呀,怕什麼呢?床底下的怪物嗎?不怕不怕,我看過了,那里什麼都沒有,不信你自己看看只要看一眼就好,沒有怪物的,是不是?!」

她覺得,在她懷里的他不是個成熟的男人,而是個嚇壞了的大男孩。

亞蓓持續不間斷的安撫著他,漸漸的,掙扎的次數少了。她可以感覺到他漸漸平靜下來。

當他睜開眼楮看著她時,她知道他已經恢復了清明的意識。

「你還好嗎?」

不知何時,已不是亞蓓抱著他,而是他緊緊抱著亞蓓,像溺水的人抱住啊木。

還是陌生人的他們,此時此刻,卻彷佛能夠看進對方的心靈深處。

這是佟夏森第一次這麼近看她的眼楮。

亞蓓卻已經不意外在他眼底找到悲傷與憂郁。但是再仔細一看,似乎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妳在找尋。」他說。

當听見他那麼說時,亞蓓突然明白了。

原來——「你也是。」

她試圖尋找一份完整的生命經驗。

然而在此世間,誰不是如此?

差別只在于她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而他不知道他知道他也可以找到他所要尋找的東西。她已經出發,他卻還停留在原地。

這深刻的、令人震撼的眼眸交會。

他們體認到,本質上他們有著相似的靈魂。他似乎可以感覺到她能夠看穿他的恐懼。

「你不要怕,床底下沒有怪物。你鼓起勇氣自己看一眼,你就會相信。」

「我相信。」他憂傷地說。因為怪物在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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