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之心
「蓓。」伊莉莎從助理人員手中接過電話。
听著朋友熟悉的聲音,亞蓓笑道︰「我猜妳還在醫院,我猜對了。」台灣的時區與溫哥華相差十六小時。「妳在忙嗎?有沒有時間陪我聊一下?」
「忙是一定的,醫院轉來了幾個新的病人,每個人都有令人頭痛的問題。」頓了頓,伊莉莎說︰「其中一個尤其令人苦惱,妳猜是誰?」
伊莉莎的病人亞蓓怎麼可能會認識。她猜不出來。「我不知道。問題很嚴重嗎?」
「他一直跟我訴苦,我除了安慰他幾句以外,也沒辦法做什麼。而且我的話他根本一句也听不進去,我不知道他來找我有什麼用?」
伊莉莎的口吻讓亞蓓察覺出有些不尋常。「究竟是誰呀?」
「還有誰?」她說︰「席斯先生跟妳問好。」
亞蓓還來不及阻止,那頭電話已經易手。「亞蓓。」
亞蓓初初听到他的聲音時除了訝異以外,竟然覺得有些陌生。
「我好想妳,妳現在在哪里?」
「啊,我在台灣。」她打這通電話是想問伊莉莎一些事,她沒有料到席斯會在伊莉莎那里。
突然有些愧疚起來。這幾月來,她打電話回家過,也打給伊莉莎報告進度,每通該打的電話她都有打,但她竟然忘了打給席斯問一聲好。
她是不是太漫不經心了?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席斯不滿地問。
她不小心忘了。但這樣說好象太傷人心。「我太忙,旅行很累。」可能這也有點關聯。
「算了,既然累就回來吧,亞蓓。」席斯蹙著眉說︰「任性這麼久也該夠了吧,不要告訴我妳打算一輩子就這麼無頭蒼蠅的找下去?妳究竟在找什麼?過去的都過去了,為什麼妳不肯正視我們的未來?」
任性?亞蓓沉默了很久才回話。「我不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一直找下去。但是現在我還不能回去,等我覺得夠了——」
「那是多久?」席斯追問︰「一年?兩年?」
亞蓓再度沉默了一段時間。「海鳥觀察季開始我就會回去工作。」
「工作?」席斯不高興地道。「妳把工作看的比我還重要!」亞蓓會為了工作回紐芬蘭,卻不考慮為了他而回家。席斯臉色鐵青。
伊莉莎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
即使隔著話筒,亞蓓還是感受到席斯的不滿。「這些事情等我回去再談。」她說︰「電話費很貴,你讓我跟伊莉莎說話——」
結果他掛了電話。
「席斯!」伊莉莎滿不高興的瞪著他。他怎麼可以這樣掛斷亞蓓的電話!
他氣沖沖地!「她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而他卻還為了打听她的現況到伊莉莎的醫院來,只為了想了解她現在究竟在做什麼?以及人在哪里?
伊莉莎一雙碧眸靜靜地注視著席斯。「那麼你還不夠了解她。也許不在乎他人感受的是你,席斯.惠特曼。」
「我不是來這里讓妳分析我的心理。」席斯惱怒地將雙手插進口袋里。一頭金發整理的一絲不苟。
「不用分析。」伊莉莎冷眼看著他說︰「你的心理狀態都寫在你的表情上。」
桌上電話在這個時候再度響起。伊莉莎看了他一眼,說︰「出去,不準再掛我的電話。」
席斯看著那支響個不停的電話,然後在伊莉莎的瞪視下不情不願的走出去。
將辦公室門鎖上,她接起電話。「蓓,妳對他太殘忍了。他只是因為愛妳。」
亞蓓沉默了很久。「伊莉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我很難跟他溝通。」現在說這些話是有些任性。也許席斯說的沒錯,威爾和茉莉以及身邊朋友的縱容養成她自主獨立的個性。很多事情只要她認為是對的,很少有人能夠撼動她的決心。
「就某一方面來說,妳跟席斯的性格簡直是南轅北轍。」伊莉莎說︰「妳就像是海鳥,享受自在自由的生活,他卻像是森林里的老虎,要求每件事情都順他的意。然而,就固執的程度來看,妳跟他可是不分軒輊。」
「很一針見血的分析。」亞蓓想起這幾年來她與席斯兩個人之間的沖突。他總希望她可以配合他,但是她卻常常沒有那麼順地的意。
這兩年她到紐芬蘭工作時,長距離的分隔在不知不覺里讓他們變得更加疏遠,而等到她發現的時候,她所認識的那個席斯似乎已經變了個人,她突然覺得她對他還不夠了解,還有很多要認識,但是對于男女關系,她處理的方式實在是不夠好。她是有一點過于邊不經心了,她想。
席斯恨她的漫不經心。
而她則為無法與他溝通感到沮喪。
她試著將她的感覺傳遞給他知道,但他們頻率總是連不在一起。
無力感。她有著很深的無力感。
「他已經做了那麼多,我卻覺得還不夠。」試著厘清自己的感覺後,亞蓓得到一個結論。「如果不是我太貪心,就是我們並不適合。」
伊莉莎低呼一聲。「蓓!」
甩甩頭,亞蓓說︰「好了,我們先不討論這個問題。我有件事想要請教妳。」
清官難斷家務事。伊莉莎做和事佬也只能做到這里。「什麼事?」
「是關于社交恐懼癥,我想知道詳細一點的資料,尤其是在治療方面的。」
伊莉莎有點訝異。「怎麼突然問這個?」
亞蓓下意識地選擇較輕描淡寫的字詞。「最近認識一個這樣的人。」
「妳應該知道,造成心理障礙的原因很多,小時候的創傷、成長過程的挫折等等,任何原因都有可能——這人是男是女?」
好奇的伊莉莎。亞蓓笑。「男的。」
「妳把他的情況說給我听,詳細一點。」
亞蓓別無他法,只好把她所知關于佟夏森的事簡單扼要的敘述一番。
阿飛搜集了許多樂團的剪報,從阿飛口中,她得知了一些佟夏森的事。
原來他曾是一個明星樂團的吉他手兼主唱,五年前,這個團體當紅的時候突然面臨解散。根據報紙上的說法,是因為一個團員酒後駕車釀成意外,一死三傷。四個人的血液里都檢測出酒精和毒品反應。一樁風暴的丑聞于是爆發開來,就此迅速席卷到社會每一個角落。
事件喧騰了很久,車禍後幸存的三人從勒戒所出來後,其中鼓手因為過度沮喪自殺身亡,鍵盤手勒戒後再度染上毒癮,下場淒慘,吉他手則在新聞事件落幕後,銷聲匿跡。
舊報紙上這麼寫著︰他們從地底下被拱上星辰,卻摔得比誰都要痛。
亞蓓知道消失的這個人並沒有比其它人好過。他把自己關進了監獄里,就像老張說的,自我判決終生監禁。
昨天在看那些報導的時候,她彷佛看見那四個大男孩剛出道時青澀的模樣,也看見他們有多努力想要在逆流里站穩腳步,接著他們成功了,事情卻開始不向完美的結局靠攏。像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
第一次看見佟夏森的時候,她就知道他的眼楮里藏有故事。卻從沒有想過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她一向喜歡听故事,在讀完他的故事後,她品嘗到一種絕望的、類似心碎的滋味。她知道那都來自于他——那是他的心碎、他的絕望。或許還有些別的,但她還沒找出來。
她把佟夏森的癥狀敘述給伊莉莎听,之後她問︰「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他?」
伊莉莎一向有著過人的同情心。這也是她選擇當心理醫生的原因。「听起來是個很嚴重的個案。藥物可以提供一些幫助,但前提是他必須有要意願克服他的恐慌。最好能說服他跟心理醫生談一談。」後天的心理障礙跟精神疾病不一樣,除非病人願意配合,否則醫生通常愛莫能助。
亞蓓這時又想起佟夏森的眼楮。她不認為他有意願想要克服。她甚至覺得他是借著這種折磨在懲罰自己。
「如果他不願意找醫生,那麼他身邊的人應該怎麼做才能幫助他?」
伊莉莎突然瞇起眼楮。「蓓,妳認識這個人多久了?」
亞蓓數了數手指頭。「三天。」
伊莉莎低喊了聲。「而妳就是那個打算在他身邊幫助他的人?」她沒有會錯意吧?「那妳的旅程怎麼辦?」
亞蓓突然一愣。「或許不是那麼急——」反正車子還沒修好,閑著也是閑著。
「這個世界上有上妳尋找回家的路更重要的事?」可憐的席斯,一定是因為他不夠可愛。他真的要好好檢討嘍。
亞蓓立刻猜到伊莉莎想歪了。「伊莉莎妳不了解,如果妳也看到他那一雙眼楮——」
「很迷人很可愛?」
「不。」她說︰「很憂傷。」好象宇宙里的黑洞,將所有黑暗物質往里頭吸。
亞蓓在想可能她的靈魂里也有一些黑暗的層面,而佟夏森將那些深層的東西召喚出來。
伊莉莎的記憶突然接軌到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妳總是把受傷的動物帶回家照顧,」小鳥、小狽、小羊、小松鼠「人跟動物畢竟還是有些不一樣。」
「對人,我了解的沒有妳多。伊莉莎,妳可不可以幫幫他?!」
「怎麼幫?」丟下溫哥華這里的病人也跑到台灣去?
「我想把妳的E-mailaddress給他。請妳當他的線上醫生。」如果佟夏森固執到不願意到醫院去找醫生的話,那麼就給他一位線上醫生吧。
伊莉莎翻了翻白眼。「這樣我會沒時間交男朋友。」
亞蓓開玩笑說︰「妳把他醫好,說不定他就是妳的。」
再度翻了個白眼。「拜托,我沒有跟病人拍拖的習慣。」
「其實他的眼楮真的很迷人。」色誘有沒有用?
厚,承認了吧。「妳把我的E-mail他吧,我會按時收信。但是他真的會願意寫信給我嗎?」
「我不知道。」亞蓓說︰「我會想辦法說服他。」
「妳會在那里待多久?」
「起碼再三天——我車拋錨在這里,大概還要等三天才會修好。」
「對席斯好一點。」
「我會跟他談。」也是,回去後就該好好談一談。
結束電話後,亞蓓出門到獸醫院去看貓。
照過X光後,小雪球的後腿還好只是出血性骨折。復原良好的話,以後還是可以奔跑爬樹。但是牠復原的很慢,亞蓓只好再把貓留在獸醫院觀察一天。
接著她前往佟夏森的住處。
阿飛守在他大門外,看見亞蓓時,他哭喪著臉道!「他都不開門。」虧他等了一個上午沒去加油站打工,就只為了想看他的偶像一眼,幸運的話說不定他還會教他幾手。瞧,他都把他自己買的那把二手大吉他帶來了呢。
亞蓓站立在陽光下,雙手放在後腰,瞇起眼看著那扇緊閉的門。佟夏森修門的技術真好,老張昨天才剛剛把門撞開,現下那扇門卻又不動如山地立在那邊了。
「你有敲門,他都沒反應?」
阿飛點頭。「像入定一樣。」
沉思「去找把斧頭來。」亞蓓慢條斯理地說。
「斧頭?」阿飛很困惑。「做什麼?」劈柴?,又不是活在古代。
「把門劈開。」他們沒有老張撞門的身手,只好求助工具。「沒有斧頭的話,電鋸也可以。」
「戰栗空間?」阿飛吐吐舌頭。電影真的會教壞小孩。「我去拿家伙來。」
「好,快去快回。」
十五分鐘後,阿飛不知從何處借來了一把大斧頭,亞蓓捉著斧柄惦著重量。「很重。」
「好了,現在怎麼辦?」
亞蓓將斧頭交給阿飛,露出笑容道︰「你來。」
阿飛有些遲疑。「真要這麼做?」萬一他報警的話該怎麼辦。「教唆犯罪也是罪喔。」
「放心吧,我們絕對是共犯。」亞蓓很用力的點頭。她站在門外大喊道︰「佟夏森,退後一點,我們要劈門了。」
于是阿飛就在亞蓓一聲令下,拿著大斧頭將門鎖連同門煉砍欄。架勢漂亮。
佟夏森一張陰沉的臉從門板後冒了出來。「你們我會報警。」
亞蓓看著他好一會兒。咧齒笑道︰「歡迎歡迎,你屋里有電話吧,請自便。」
佟夏森氣得牙齒發抖。他二話不說,從屋里拿出一個工具箱,蹲來將被砍壞的鎖拆下來,換上新的。
他換鎖的時候,亞蓓和阿飛就坐在外頭的草地上架起陽傘喝泡沫紅茶。
阿飛看他滿他大汗,諂媚地提議道︰「夏森大哥,要不要喝杯冰茶?」他買了很多喔。
佟夏森惡狠狠瞪他一眼。大約過了半小時後,他將大門修好。瞪了外頭那兩人後,用力把門甩上。落鎖。
亞蓓放下紅茶。看著白花花的陽光道︰「阿飛,上工了。」
踫踫鏘鏘!大門再度慘遭破壞。
佟夏森提著工具箱出來。還好他的鎖頭備份很多,不怕不怕。
當他重新換好門鎖後,他探出頭找到罪魁禍首。「滾、給我滾不然、不然我——」
「歡迎報警。」亞蓓揮揮手,目送他進門去。然後轉頭說︰「阿飛,麻煩你。」
阿飛拎起斧頭往大門走去。
情況就這樣僵持了好幾個小時。
兩方人馬已經培養出「默契」。
當門外的砍門聲響起時,佟夏森就想︰不怕,他還有鎖。他會堅持到最後一刻。
而門外的呢,當大門又重新上鎖後,他們心想︰看你能堅持到幾時?
在阿飛第N次砍懷佟夏森的門鎖後,佟夏森氣得拉開大門。「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亞蓓探頭過來,往他空無一鎖的工具箱里張望。「還有備份嗎?鎖?」
佟夏森咬了咬牙。「妳到底想要做什麼?」
亞蓓不回答,只問︰「你的鎖都用完了沒有?」
佟夏森氣得不說話,他用行動來表示。他轉身往屋內走去,搬出一整箱不銹鋼鎖頭出來,眼底寫著挑釁,然後看著她瞪大眼楮。
亞蓓真沒想到他的存貨會那麼多。
沒關系,她想。她就不相信他的鎖會用不完。
她轉身拿起那把斧頭,臉上寫著奮戰到底的決心。
時間在破壞與重建的過程中失去了重要性。
總之是過了很久很久,這場戰爭的勝負是——
太陽西沉,阿飛和亞蓓坐在地上吃便當,借來的那把斧頭則砍鐵砍的傷痕累累,變成廢鐵一把。
然而門這頭也好不到哪里去。佟夏森孤軍奮戰的結果是累得躺在自家門後,手上捉著最後一只新鎖。但釘子已經用完,他彈盡糧絕。
夜幕低垂,紡織娘在晚風里唧唧復唧唧。
亞蓓剛剛吃掉她飯盒里的荷包蛋。「佟夏森,你要不要吃便當?」她讓阿飛多買了一個。
他不答話。躺在地上,裝死。但咕咕叫的肚子出賣了他的節操。
阿飛見不得他的偶像血糖過低而死。「夏森大哥,快過來吃,是雞腿飯喔,這家自助餐廳鹵的雞腿又大又多汁,吃了一口保證還想再吃一口」
原以為他還是會拒絕,但他大抵是餓暈了,竟然看見雞腿滿天飛。「把、把便當拿過來。」他要吃飯。
亞蓓抬起眼楮,然後很殘忍的搖頭。「不行,要吃就過來拿。」
那他不吃了。佟夏森努力漠視胃部的空虛,但失敗了。他不情不願地從地上爬起來,沉著臉,緩緩地一步一步走向她。
亞蓓放下筷子,屏息著,假裝無動于衷地看他朝她這邊走來——為了一個便當。
他們相距不過幾公尺的距離,他卻走得跌跌撞撞,腳步蹣跚。
但是只要跨出一步——他只要願意跨出第一步就行了。
亞蓓拿著那個沒動過的便當,在他終于走過來的時候高興得想哭。
「不要再躲起來了。」她說︰「請你不要再躲起來了。外面的世界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可怕——」
「啊,夏森大哥!!」阿飛驚喊一聲,看著他絆了一下,在即將達陣前摔倒。
佟夏森重重地、面朝下地趴下,嘴里嘗到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很安全。他不知道原來大地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他覺得他被保護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曠野突然不再那麼威脅著他扭曲的空間感。
一雙手輕觸他的肩膀。「你要不要緊?」
他悶哼一聲。「我要吃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