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個時辰後,榜牆修補得差不多了。
冉驚蟄看著那面牆半晌,便出腳踢去,還讓華殉也踢了一踢。
比華殉踢完牆,發現石履霜還在一旁,便招手笑道︰「兄台也來試試。」
踢一踢,看看穩當不穩當。修補的成效,得預估這牆至少要禁得起九百人齊腳踢過,才能功成身退的倒下,借以代替朝廷承受落第七人的怨恨啦!
石履霜淡笑推辭︰「不了,這面牆我是不會踢的。」
「哦?」冉驚蟄瞪著石履霜,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現在不踢,以後若沒機會,會遺憾喔。」看他衣著樸素,應是外地人。假如落榜,可能此生再無機會重返京城呢。
石履霜胸有成竹,卻只是微微揚眉。「狀元郎不必委屈自己的腳去踢榜牆。」
「哦。」冉驚蟄抿了抿嘴,似也不意外地說︰「也好。我可能得留一個踢牆人次下來。我家小雪今年或許有機會來踢這面牆。」
比華殉笑道︰「應該不用吧,令妹就算沒考上,也不會做出踢牆這種事的。」冉家小妹不是那種會將自己的挫折遷怒它方的人哪。
「她是不會,但我會。」冉驚蟄說。「我家世代入朝為官,倘若小雪今年落榜,也不曉得往後還有沒有機會。」
太學里競爭激烈,小雪勉強走在合格邊緣,若非剛好今年帝京戶口增加,才多出一個配給的員額來給她,否則怕也是沒辦法赴考的。
倘若要她從地方鄉試逐層考起,以各州舉子身份赴試,那更是不可能。換言之,今年便是小雪最好的時機了。
小雪……似是第二回听見這名字了。石履霜憶起半個月前通天樓垮未垮時,自斜樓下信步走來的那名青衣少女。
或許這是個通俗的名?
帝京何其廣大,也許走在街上隨便一喚,就有千百個小雪會回過頭。
不知自己為何會記住這個有些俗氣、又有些小家碧玉的名字。
石履霜微微一笑,朝兩名春官府士點點頭後,不置一語便離開了。
沒特別攀談,因他想,明年此時,他應也是天官府中待選的官員之一了。
逢迎奉承這種事若非必要,他是不會做的。
天色尚早,雖是秋意濃,但他是京外人,沒見過如此繁華的京城。以往在青州……州城的繁盛也不及帝京的十分之一。
一個國家是否繁盛,就看京城氣象如何。
皇朝建國不過百余年,距離前朝未遠,人心偶然思古,但在三代君主采行休養生息的政策下,百姓生活漸趨安定,也逐漸習慣了女子可以為男子之事的觀念,接受了女子入朝為官的想法。
這想法最初是何是何地開始出現的呢?
皇朝這塊土地上,在過去也曾有過其它王朝,但歷來的朝代皆不曾實行過這種均權的制度。要說是蠻夷習俗麼,以當今四方夷來看,也只有西方海夷是由女人主政。在海夷,男人只是生育孩子的工具,這種作風又與皇朝男女平等不同。
皇朝此制可說相當特殊,他仔細考究過的。史書有載,起初皇朝百姓出于對開國皇後的崇敬,遵從了開國君主玄武帝在登基時對皇天後土、四方眾民所發布的大誥,這才讓皇朝從此走向男與女平等,開啟了這國家前所未有的新局。
是以當今執掌東宮的太子麒麟,便是朱雀帝的長公主啊。
街道旁,一片楸葉忽然落下。
他伸出手,捉住那片邊緣染上霜意的楸葉。
在在有種感覺,他會在這繁盛都城里,開啟一段人生……
正當此時,帝京里多數的考生都與石履霜有著差不多的想法。
他們都想鴻圖大展,在皇朝這日漸鼎盛的國家里一飛沖天,名留青史。
石履霜怎麼也沒想到,在考前三天,山陵崩……
正值壯年的朱雀帝,居然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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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快起來!」
深夜里,冉家婢女蒔草一邊喚著陷入夢魘的冉小雪,一邊推著她的肩膀,急著將她喚醒。
那時冉小雪正作著科考的夢;夢中,她入了考場,卻忘了帶筆硯,驚得滿頭大汗,忽被搖醒,睜開眼看見蒔草,還傻傻低呼;「蒔草,糟了,已入闈場了,我卻沒帶筆啊!」一時沒想到既然入了闈場,又怎可能見到自家婢女。
蒔草素知家中這位小姐天性迷糊,但事出突然,只是急道︰「不必考了,小姐,今年不必考了!」不由分說地將主子身上睡衫扒下,三兩下俐落地替她換好衣服。
小雪總算清醒到足以明白自己是在作夢了,卻不知道蒔草何以會在深夜里挖她起床,還替她更衣。
等到她被蒔草匆匆領向前廳時,發現所有家人全都穿著白色衣衫,與其他冉氏族人一起聚在廳中,這才曉得有大事發生了。
因為,甚至連入了春官府充任府士的姐姐冉驚蟄也已回家來。
家里大人們商議要事,晚輩是插不上話的。
即使是已經出仕的冉驚蟄亦然。見到冉小雪姍姍來遲,她悄悄走近,拿了一截麻梗塞進妹妹手里,交代︰「喏,系在發上。」
小雪不由得一驚。「誰死了?」只有喪家才在頭發上系麻,這是戴孝啊。
「別多話,系上就是。」冉驚蟄道。
見驚蟄束發上也系了一截麻,小雪雖然照辦,但還是十分困惑……
「姐姐——」
「噓。」冉驚蟄打斷妹妹的問題,只簡短說了一句︰「陛下賓天了。」
冉小雪嚇了一跳!「怎……怎麼會?」
前陣子不是才听說君王率領禁軍到帝京北郊的皇家林苑去圍獵麼?正值壯年的朱雀帝怎麼可能會在一夕之間一命嗚呼?這樣的變故是怎麼發生的?
冉驚蟄還是沒讓妹妹問完,只匆匆說明︰「總之,大行皇帝的聖體此刻已在丹鳳門外,準備正寢。文武百官此時皆趕赴宮中了解情況。事出突然,大宗伯命我回來通知族人,要求咱們冉氏即刻派人入宮協助國喪……」
「這不是……很奇怪麼?」冉小雪忽道。
皇朝開國百年來,朝臣幾經輪替。最早擔任春官府首長大宗伯一職的冉氏先祖,在為朝廷制訂六典、隨玄武帝封禪太一山後,便辭去官職,退隱山林。
其後大宗伯一職,皆非冉氏擔任。
因此後來為朝廷執行大典的人,也不必然是冉氏了。
冉入不入春官已久,直到冉驚蟄在前年入了春官府……
「你覺得奇怪?」冉驚蟄敏銳地問。
小雪點點頭。「以往春官府執行六禮時,頂多也只是派人來諮詢一下咱們家的意見,算是對制禮者的尊重。就是朱雀帝幾年前大婚,也不曾特別指名要冉氏來辦。」因此她才覺得奇怪,何以是在國喪之時……
「小雪畢竟不糊涂嘛!」冉驚蟄感嘆了聲,隨即解釋︰「你想想看吧,當今太子年紀多大?」
「沒記錯的話,是六歲吧?」
「不,是未滿六歲。」冉驚蟄又說︰「你再想想,假如此刻宮中敲響喪鐘,將君王駕崩的喪訊傳送到全國各地,會怎樣?」
「各地諸侯和州牧會在一個月內拼死也要趕到帝京來。」
皇朝盡避因為開國皇後的因素,走向男女平等之路,但國家體制上卻還留著不少遠古封建的遺緒,導致至今仍有諸侯在境內割地為國。
「來做什麼?」驚蟄再問。
「為主治喪啊。」
「然後呢?」
小雪有點不耐煩這種一問一答,她又不是真的蠢,便瞪著眼楮道︰「姐姐是想說,新帝登基時會有麻煩?」
太子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又是個皇女。
雖然當年皇朝六典明訂皇朝百姓無論男女皆享有同等權利與義務,因此女子可以出仕為官。當年朝綱旅行下,也已不再有人質疑女子的能力,但女性究竟可不可以登基為帝呢?
她記得,六典里並沒有明文記下「可」或「不可」這樣的事。
但過去三代君王都是男性,這也是事實。
換言之,奉女為主,只是名存實亡的禮文,從來沒有真正旅行過。
所以春官長大宗伯才特別要冉氏出面,只因皇朝國儀既是冉氏所訂定,在新舊帝王交替之際,由冉氏來解釋禮文的定義最具有公信力。
冉小雪想了想,忽說︰「難怪咱們家先祖們最後辭官不干了。」
「怎說?」冉驚蟄問。
「先祖必定是預料到之後會有像這樣麻煩的事,所以才干脆不干了。」
一旦掛上了皇朝六典「原著者」的身份,這塊大區,怕是好幾個世代都拿不下來了。瞧,他們到現在不是都背著麼?
「我覺得我們活像是馱著巨大神龜殼的小蝦米咧。」冉小雪異想天開道。
冉驚蟄听妹妹一言,雖然很想笑,但總算還是忍住了,畢竟已入春官,就要有官人的樣子。話說回來,家人對于她入春官這件事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
喜的是,冉氏原本就掌春官,後輩子孫能順利考入朝廷,證明自己有能力,當然值得欣喜。
憂的是,冉氏不掌春官已久矣。雖然先祖並沒有留下冉氏後代子孫不得入春官的遺命,但過去幾代,冉家子弟皆有默契地避開春官職位,就是被選中入府,也都會拒絕。雖不知何故,但冉驚蟄對此確實頗為在意。
包不用說,如今春官府的副長禮部卿是個黑心鬼啊……當初她也曾想拒入春官的……兩年前,她到底是怎麼被那個心機月復黑變態的禮部卿給看上的?對此,冉驚蟄至今仍然不解。
如今她身為春官府九品府上,執皇朝國禮,深深明白「禮」這種事瑣碎復雜,很難處理得面面俱到,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一點小細節弄不好,就會被人嫌個半死;弄得太周到,又會累死自己。
如此想來,實在也不難理解當年冉氏先祖何以要棄官隱居。
雖然當年朝廷對外的說法是,他們先祖不慕名利,功成身退,也算是開國的玄武帝對老臣的一點心意了。
「應該是爹吧。」冉小雪忽說。
冉驚蟄與妹妹站一旁,看著家里長輩們討論著此次該由誰出面擺平這事。
「怎不說是爺爺?」
「爺爺還在台省,御史台素來是不介入這些事情的。」
「小雪,沒想到一陣子不見,你居然變得這麼機靈。」
「姐姐愛說笑,我本來就不蠢啊。」只是有時會忘東忘西,記不住書里的內容而已,又不是腦袋有問題。
冉驚蟄笑了笑,而後想到另一件茲事體大的事,她表情一沉,皺眉道︰「可惜你今年沒辦法考了。」
餅去君王都是在考前三天才以密詔指定主考官,並在考試當天揭詔,是以考生入了闈場才知試主是誰。如今天子突然駕崩,新帝又未繼位,怕是無人可以指定主考官了。
「是啊。」小雪說︰「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柄喪年,起碼在帝王下葬前,是不能舉行重大祭典或慶祝活動的,自然也包括科考。畢竟,先帝下葬,與新帝登基,都需要一段時間來安排,朝廷百事紛亂,必然無法顧及科考,看來今年是不得不停考了。
要重新開科,最快也得等到新帝登基以後吧!
雖然這麼想有點不道德,但,對于不用在今年赴考,冉小雪還是悄悄松了口氣。雖說是盡人事听天命,可若真的考不上……那還真是有點難為情呢。
失神半晌,忽听見長輩們拍板定案,決定了入宮主持國喪的人選。
正如預期的,是她父親冉仁。
冉仁在朝中官職僅四品,執掌十庫,隸屬地官。但論對皇朝六典的熟悉,同輩冉氏族人里,無人可出其右。
「阿仁,就你來主事吧!」任職御史台的冉氏家主冉重決定了帝王國喪的主祭人選後,隨即由冉仁點選其他助祭名單。
除了外放各州任官的族人,幾位叔叔姑姑堂兄堂姐堂弟的名字都被點到了。
冉驚蟄本屬春官,自有春官府里上司交代的事要做,不便加入助祭行列。
冉仁數了一數,發現還少一人。
眾人的視線便隨著冉仁的目光集中在冉小雪身上。
「小雪,你也來。」冉仁說。
冉小雪猛地眨了眨眼。「可是爹,我還未有官職。」
同輩冉氏家人里,只有她還只是太學生,就連小她兩歲的堂弟冉谷雨都與驚蟄在同年登第,是皇朝少數年紀未滿十五便出仕的官員;但因登科時年紀太輕,僅十一歲,因此這兩年暫時被安置在館閣里校書,如今職等已有八品。等他年歲稍長,取得學士之位,變成官內臣,前程必也一片光明。
不是年紀最小,才能卻是最差的。如此事實,總教冉小雪在同輩家人間有些尷尬。
並非怕其他人會瞧不起她。
事實上,正好相反。
正因為她才能最差,其他人為了怕她自卑,多多少少都會特別看照她、為她設想,甚而想保護她。
身為一個被保護者,冉小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就像現在——
她才智過人的堂弟冉谷雨便朝她投來鼓勵的眼神,還帶著一點童音鼓勵道︰「小雪,你不用擔心,我會陪在你身邊,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此言一出,其余親人紛紛點頭表示贊許。
就是這樣,冉小雪才覺得自己非得振作一點不可。總不能弱到凡事都得靠親人為她擋風遮雨吧。
「沒有官職不要緊。」冉仁說︰「你是個冉氏,光憑這個姓氏,你就有資格隨同爹入宮為大行皇帝治喪。」
冉氏一向護短又團結。小雪知道自己反駁不了親人們的意見,只得點頭答應了。
這一晚,冉氏們穿上白色的喪服,前往宮中為駕崩的帝王治喪。
每個人心里都清楚,悲風已起,山雨欲來。
當喪鐘回響在全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之際,這國家未來將走向哪個方向,已不是人所能預料。
年幼的太子能否順利繼位,成為皇朝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更全憑天命了。
鳳德十一年十月初九,皇朝朱雀帝駕崩。
那一年是科考年,帝王喪鐘在考前三天的夜里被年幼的太子親手敲響。
成千個赴京趕考的舉子奔走京城,四處打探今年是否會因國喪停考一年。他們懷著滿腔期待負竿而來,最後卻落寞離去。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終于,時序進入冬季,帝京各旅棧內再無舉子的白衣身影。
爾時大雪紛飛,石履霜徒步走到春官榜牆前,瞪著那原先用來張貼登科榜、如今卻只拿來公告停考消息的榜牆半晌。
「運氣真不好。」這少年郎說。
原以為順利登第後便能將過往從此拋下,怎料得到在他已經不能走回頭路的時候,會連往前方的道路都看不見了。
正因為他不能走回頭路,所以當別人看見朝廷貼出了告示,明文宣布暫停科考時,所有人都走來時路回家去了,只有他還抱著一絲希望繼續等下去。
也許等國喪結束後,也許等新帝繼位後,也許也許……只要再等一等,就會重新開科。
他抱著微薄希望孤身在旅棧里等待。他不得不。不似別人,離開京城,他怕自己沒有第二次機會。
等到最後,他盤纏用盡,不待旅棧主人逐客,他走進紛飛冬雪中,心想自己會不會客死在這異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