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冬官 第2章(2)

一踫冷水當頭潑下,兩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這位石公子講起話來還真是一針見血。

盡避是事實,但紀尉蘭不太服氣,便反問︰「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有比太子更好的儲君人選咯?」

他略整衣衫,從亭椅上站了起來。

小雪趕緊移步到他身邊,怕他腳步走不穩,想攙扶他。

石履霜身體雖還虛弱著,但還不至于孱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行走。

他避開冉小雪攙扶的手,看著天際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落雪道︰「事實上,我不在乎這國家由誰當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罷,只要肯給百姓們一條活路走,誰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沒有差別。」

這話說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沒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勸他多飲一杯熱茶,只得放任他踏進冰天雪地里。

這人,一身灰藍色長袍,墨黑長發,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點墨跡,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許久。

久久,亭子里,茶煙依舊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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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尉蘭連著幾日觀察石履霜,在今日總算得到一個結論。

「人不可貌相,不是麼?」

冉小雪微轉過頭來,以眼神詢問何意。

紀尉蘭說︰「石履霜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顆心卻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說,他就算站在雪堆里也不會覺得冷。」只因他內與外同樣冷冽啊。

本來,第一次見面時,紀尉蘭還覺得這個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誰知道他骨子里竟是個傲慢無禮的人。

聞言,小雪唇邊緩緩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邊,並不評價石履霜的為人,只輕聲道︰「對不起呀,尉蘭。」

紀尉蘭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說什麼對不起?」

「我應該自己照顧他的,卻把人寄在你這里,累了你。」尉蘭家境富裕,一出生就過慣好日子,哪里曾伺候過人,這陣子代她照顧石履霜,是委屈了點。

紀尉蘭確實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為石履霜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的緣故,跟冉小雪一點關系也沒有。她是個明理人,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說……

「小雪,你知道你其實沒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們在慌亂中誤以為自己撞傷人,一肩擔起責任後,紀尉蘭總覺得事情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後來,她一方面請來大夫治療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點,想確認這場意外的責任歸屬。

幾番打探下,這才知道石履霜並不是因為被馬車撞到才受傷的,而是早就受了傷倒在街上。問過大夫,他一身內傷應是被人毆打所致,或許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當天戶外極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馬車救了他,興許他早已凍死。

但人既已請入家中,總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況,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記憶……可每每見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負起全責時,她都有些氣悶,想把事情說破。

「噓。」小雪攬著好友肩頭,在耳邊低語︰「別說,尉蘭。」

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馬車時,距離他躺下的位置還足足一尺遠呢。只是雪夜里視線不清,當時她又太過緊張,一時間沒多想,就將責任攬下。事後幾天冷靜下來,才想了個明白。

盡避如此,她卻不打算再澄清這件事。

「那麼,就這樣……」養著一個石履霜?紀尉蘭問。

「就這樣吧。」養著一個石履霜。冉小雪說。

她看得出來石履霜這人心高氣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會立刻離開。但他傷勢尚未痊愈,外頭又下著大雪。他家世寒微,身無分文,倘若在這時候讓他走,豈不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麼?

那還不如,先養著他。

反正家里不窮,她有一口飯吃,就不會讓他餓著。

既然人都救回來了,當然要救到底。

說到這里,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從袖袋里取出一袋銅錢來。「尉蘭,這給你。」

尉蘭只瞥了一眼,並未收下。

「這做什麼?」紀家經商,錢,她家多的是,小雪干麼拿錢給她?

怕說出來討打冉小雪強把錢袋塞進尉蘭手里才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我請谷雨代理我的職務,得快回去才行。這些錢是我這幾年積下來的,你收著。」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開支都有家長發給。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面,可就得自己節度了。畢竟不像姐姐驚蟄已經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祿;好在她已經習慣穿舊衣服,每季更衣錢幾乎都沒動用到,正好拿來救急。

「收著做什麼?」紀尉蘭還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來好當石履霜的伙食費啊。」就說那男人暫時由她養了,她當然得出錢。

紀尉蘭臉色一黑。「你還真付錢給我!一個二八年華的官家小姐出錢養男人,說出去能听麼?」

冉小雪當然知道這話若傳了出去,會難听到什麼程度。雖是一片好意,但許多事情一旦傳揚開來,難免會扭曲原貌。

「就是因為不好听,才一定要把伙食費給你呀。」冉小雪擇善固執地說︰「尉蘭,別忘了你是個‘不仕’,你選擇遵守前朝女子的三從四德,我怎麼能把石履霜交給你養?」

「算你……言之有理。」紀尉蘭訕訕說道,總算願意收下伙食費。數了數袋中銅錢後又道︰「這些只夠吃半個月,倘若半個月後他人還在我這里,記得再補伙食費過來。」想了想,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等他可以離開時,他的診療費和住宿費,我再一並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當然!他的帳就記在我頭上吧。」

「冉小雪你這個濫好人,我怎麼會交上你這種朋友。」

對此評價,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為我是這樣的我,所以尉蘭才會願意當我的朋友啊。」

「唉……」紀尉蘭輕嘆了聲。

「怎?」

「冉小雪你若是個男人該有多好。」

「咦?」

「這樣我就不用煩惱要嫁給誰了。」除卻同是女兒身這一點,冉小雪的個性、氣質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發,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兩名少女笑鬧一番後紀尉蘭總算甘願放好友離去。

而這廂,回到紀家東廂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視著銅鏡中的自己。

他已經許久不曾照見過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銅鏡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顏。

一張卑劣的容顏。

他比誰都清楚,為了留在京城,他說了個謊。他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兩個月前,身上盤纏用盡時,他去了一家大戶人家當塾師。孰料那戶人家心性純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風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為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不管他怎麼阻止,還是告訴她父親希望能嫁給他的心願,甚至準備與他私奔,連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時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這件事的無良富人命令家僕將他痛毆一頓後,趕出大門。他連件厚一點的冬袍都沒能帶,負傷走在街上,昏倒之際,他只听見馬匹鳴嘶的聲音,之後自己是怎麼被帶到紀家來的,他沒有印象。

受傷過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際,冉小雪的聲音進入了幽暗的夢境中,將他帶回人世。清醒之時,他幾乎沒考慮就決定要這麼做。

無法返鄉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頭。倘若必須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換得一線生機,那麼,就是要他撒一個謊來圓滿這件事,他也不會覺得有愧于心的。

當他一眼看出紀尉蘭較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對象時,立即決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價昂貴,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護他。

這是利用,他知道。

為這小小的利用,往後若有機會,他會回報她的。

那一年,風雨欲來,仿佛連草木都有所知覺,春天來得特別晚,是個冷春。

盡避石履霜嘴上說不管是誰當政,只要趕緊恢復科考就好。

然而隨著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們紛紛耳語著即將繼位的帝王,以及尋常人不知該如何探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認的君王,才能帶領國家走向繁榮;也唯有擁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資格在園丘繼位而不會受到天懲,被天雷當場擊斃。

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偶爾還伴著隆隆雷聲。

他翻過歷書,推算日子,知道這雨還會持續一段時間,沒有那麼快停。從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們可以在帝王出宮時夾道圍觀,但無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廟園丘。

雖說無論是誰當上這國家的君王,跟他都沒有關系;但他有時不免懷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沒有意義……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統治著國家的君王並不值得追隨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聲音混著雨聲,幾乎被車輪與鐘鼓聲掩蓋。怕他沒听見,她衣袖橫來,試著壓低他臉龐,以免被人發現她私下帶人混入郊廟。

由冉氏主導的這一場祭天儀式,在皇朝現任春官長與禮部卿的統領下,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工作,就等吉時一到,新帝麒麟從丹鳳門出,車架行至郊廟,在園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為他準備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只為她一句︰「履霜,跟我來。」當時他還不知道她準備帶她去什麼地方,直到換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來,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邊傳來少女低語,他略低眉,在帝王車架駕臨時,微微垂首,但足以讓他瞧見在園丘前,為表對上天的敬重,下了車輦改采步行的幼帝。

雨勢逐漸加大,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是個重大的日子而有緩和趨勢。

這麼個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遠遠望去,身著冕服的幼帝腰間配著一把幾乎超過她身長的寶劍,看起來有點滑稽。

冉小雪只是個助祭生,帶著他與一些低階的春官府執禮官員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駕臨。

半晌,幼帝已在眾人簇擁下登上石階。當所有人都停在階下時,只剩她一個人繼續往園丘正中央踽踽獨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這麼大的場面,還是個這麼小的孩子,那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預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這樣一個才六歲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國家。瞧她站得那麼矜持,此刻心里必定在發抖吧!包甭說,萬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聲隆隆,其中一道雷可會打在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禮。」冉小雪低聲提醒。

不後悔帶他來這里。紀家花亭閑談那日,履霜看起來十分憤世嫉俗,且對未來不抱樂觀期待。他當著她面背轉過身時,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靜水面上的一片槐葉,沉在她心版底。

後來又听尉蘭提起,在紀家修養的他,食欲不佳,也不曾顯露笑容。

她既已決心幫他一把,怎好坐視他如此頹喪。

一個人倘若對自己的未來沒有期待,如何能夠得到幸福!

所以,她帶他來。

來園丘這里後,看看即將繼位的帝王,看看這國家將要走向什麼方向。

當然,初初計劃這一切時,還是有點擔心會被發現的。

好在今天所有的冉氏族人都很忙,忙到沒空理會她,只除了她這個還沒有正式官職的冉氏之一、受到先祖庇蔭、得以在這種大場子里掛名助祭,身旁其他人雖不識得履霜,皆以為他是冉氏家僕。

冉小雪留意儀式的進行,問或提醒石履霜低頭、行禮;然後,也跟所有人一樣,將目光投注在站在園丘正中的那名幼帝身上。

驀地,一道閃電擊在幼帝腳邊的石板上,瞬間激出電光石火,而後一個人影竄出,躍上只有帝王才能站立的園丘——

「這小女圭女圭怎麼能當一國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資格統治皇朝的百姓。」

丙然來了!幼主繼位本身就是個大問題。皇朝老百姓石履霜冷眼看著同樣流有皇室血脈的東麒侯,在眾人面前否決幼帝繼位的正統性。

冉小雪特意帶他過來觀禮,不知有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石履霜瞥她一眼,發現她正緊張地握著雙拳,似在為幼帝擔憂。

園丘正下方,太子少傅清冷出聲︰「侯爺若對君王不滿,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許;但侯爺果真能獲得天命麼?」

這話听起來很挑釁哪。天命這種事,看不見、模不著,到底落在何人身上,又有誰能證明?

石履霜才這麼想,就見群臣、牧守與諸侯在無形中分成兩派人馬,分別站在園丘之上的兩名帝王候選人左右。

「履霜快來,要選邊站了。」冉小雪拉著他的袖子,讓他一時不察就跟著站在幼帝身後,與所有冉氏站在一起;而冉氏自是尊奉正統繼任者。

接下來戲劇性的發展,教眾人全驚呆住。

在大史與巫祝的祝禱下,幼帝與東麒侯在儀式中,一同高舉手中寶劍,準備領受上天旨意,沒想到此時有一道天雷劈下,竟然直接劈中東麒侯手上佩劍……

這是當然的了。石履霜心想。東麒侯手上佩劍乃鍛鐵打造,在這種大雨天中,本來就可能引導雷電,他手又舉得那麼高,幼帝身量才多少,就算舉直了雙手,也不及東麒侯來得容易被雷劈……

然而這一劈,卻劈出了一場叛亂,竟有人對幼帝拔出了劍,顯然早有預謀——

「履霜,快退到安全地帶!」冉小雪留意著情勢,早早收到家人的暗示號,拉著他一同退進郊廟後方,讓皇朝夏官長統領的甲士一擁上前,將叛臣一網打盡。

不消時,混戰結束。

當石履霜站在眾人之後,看著人群對幼帝高呼萬歲之時,他的目光卻停駐在幼帝身後那帶著面具的男子身上。

那個人,少傅婁歡,似乎已經準備好要帶領皇朝走向由女帝統治的新局了。

皇朝史無前例的首位女帝,是麼?

原來他要面對的,是這樣的一個將來。這就是冉小雪要他親眼看見的吧?

皇朝的政局會逐日穩定,被耽誤的這一年,他可以抑郁度日,當然,也可以好好休養生息,靜候時機來臨。

一只溫暖小手如他深陷夢靨時那般,堅定地握住他的手,片刻。

石履霜猛然回神,原來不知何時他們已坐上紀家馬車,正要離開郊廟。

冉小雪笑望著石履霜,道︰「你瞧,我說的沒錯吧。皇朝盛世可期,履霜實在不必為前程憂心啊。」

一個即將來臨的盛世,怎會讓人才遺珠滄海呢。

「……小雪不也受到耽誤?」

「不一樣。履霜是狀元才,我呢,得有很好的運氣才能登第。說實在話,停考一年對我來講說不定是好事,至少暫時不必面對家人的失望……所以,我們的處境還是有些不同。」

石履霜凝視少女良久,方忍不住開口說道︰「……謝謝。」

冉小雪仰著臉,嘴角翹起。「所以,是朋友了?」

「……不。」冉小雪于他,是恩人。

然而他不能承認,他一開始心思就不純良,現在更不能說出真相,坦承自己其實沒有被她撞倒。一步錯,步步錯,就是指他這種處境吧。

早知她如此善良,當初就不訛她了。

「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麼多。」他不值得。

但小雪僅是微微一笑。「怎麼不必?履霜是我的責任啊。」

她說得極自然,是真打從心底這樣認定。

然而石履霜並未因此而歡喜,相反的,他陰鶩地看著她,須臾才別開臉道︰「那天夜里,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你並沒有撞倒我……」

不知怎地,冉小雪覺得說話有點結結巴巴的石履霜很是可愛。

她忽地推開馬車前方隔板,向紀家的車夫交代︰「紀林,待會兒經過東御街時,先放我下來,那里離王宮近,我自己走過去就行了,石公子就麻煩你送他回府。」

車夫應諾。冉小雪這才回過頭道︰「可惜,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能重來一次的,履霜。」

石履霜蹙起眉,听見冉小雪說︰「雖然這樣講很不道德,但我很高興那天撞倒你的人是我,所以請履霜不要再說我其實沒撞倒你這種客套話,我是真心想負起責任,不是鬧著玩的。」

多麼令人費解的一席話。

許多年後,石履霜才明白,在冉家,冉小雪一向是其他冉氏的責任,能對別人負起責任,在冉小雪而言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他是頭一個要求她負責到底的人。

她因此認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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