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韌術 第7章(1)

回春堂今兒個不看診,改為招待鎮民吃免費的豆腐腦。

因為程踏雪決定要回京城,在回去之前,決心好好施展她的手藝,做豆腐腦給熱情款待她的羅新鎮鄉親們吃,算是感謝大家對她的照顧。

羅新鎮的鎮民不少,算一算幾百個人跑不掉,如果每個人都上門吃一到兩碗的豆腐腦,數目會相當驚人,所以幾天前他們便開始分配工作。

昂責采買的是小七子和小六子,因為小七子做事比較仔細,適合管帳。小六子天生力氣大,又跟程踏雪學了四個月的武功,用來扛貨最好用。至于蒲硯卿也有事做,他字寫得漂亮,又畫得一手好畫,程踏雪派他寫傳單,還規定他必須在傳單上畫上豆腐腦,以防不識字的鄉親不曉得回春堂有免費的豆腐腦可吃。

總而言之,凡是住在回春堂,無論是伙計或是暫時寄宿的客人統統都有事情做,一個也跑不掉。

「大娘,你真的要回去了?」其中花橙藜算是最忙碌的一個,她不但要掌管一切,還得幫忙程踏雪做豆腐腦。

「我來這兒都四個月了,再不快點回去,店都快倒了。」程踏雪笑著回道,這還是她頭一次在羅新鎮久留,都是小六子和蒲硯卿那兩個臭小子害的,沒事干麼收他們為徒。

「大娘,您真愛說笑。」花橙藜也是滿臉笑意。「您的店生意那麼好,怎麼可能會倒?」

「回春堂每天都來一堆病患,不是也差點倒了?」若不是她接手回春堂改變經營方式,醫館哪還能撐到現在?

「听您這麼說,還真是頗有幾分道理。」花橙藜知道就這一點說理說不過程踏雪,干脆避過這個話題。

程踏雪一向就認為花橙藜是花家三姊妹中最聰明,處事也是最圓滑的。她比誰都懂得趨吉避凶,但有時候卻也容易聰明反被聰明誤,把不該逃避的事物都給錯過了。

「小六子都跟你說了吧!」她活到這把年紀,看盡人生百態,有些事情能不說就不說,有些事情卻不得不講。

「您是指他跟你習武的事嗎?」花橙藜猜。

程踏雪點頭。

「他一開始就跟我提了,經過我的同意,他才敢跟您習武的。」小六子雖然粗魯,但做事很懂分寸,就這件事情的處理,倒是無可挑剔。

「硯卿也跟你提過嗎?」程踏雪又問。

「這件事他倒是隱瞞得很好。」花橙藜的回答,間接證實她從頭到尾都清楚蒲硯卿搞什麼鬼,只是不揭穿他而已。

「你知道他跟我習武多久了?」程踏雪早有預感精明如花橙藜,不可能沒發現蒲硯卿異常的舉動,只是不曉得他什麼時候露餡。

「四個月。」

也就是說打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蒲硯卿背著她偷偷習武,她還真沉得住氣,一句話都不吭。

「你是怎麼發現的?」據他自己的說法,他掩飾得很好,結果顯然不是如此。

「他每天未時都會爬牆從後院溜走,小六子也是那個時間習武,天下沒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很容易便猜到了。」

炳哈!還說他掩飾得好,結果早就行跡敗露。

「而且我發現後來他的身體越變越好,奇經八脈都通了,光憑用藥是無法達成這個效果的,非得靠外力幫忙才行,加上您又在鎮上,很容易就想通了。

听她說來任何事情都容易,但那恐怕也要有足夠細膩的心思,才能將所有事連到一塊兒。

「你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打通他的奇經八脈?」她一直想做都做不到,大娘僅僅花了四個月,就做到她一輩子做不到的事情。

「很簡單,就是要他多練些基本功。」程踏雪大約說明一下練功過程。「只要每天不厭其煩重復做這些動作,就能打通督脈、任脈,最後連奇經八脈都能全部打通。」

武功是很奇妙的,不但能夠防身,還能健身治病,每個人都該習武。

「原來督脈和任脈是要這樣打通的。」听了程踏雪的解說之後,花橙藜恍然大悟,趕緊沖去房里拿出紙和筆,蘸墨把程踏雪說的練功步驟,一個一個記錄下來。

「先這個樣子……」原來如此。「接下來還要這麼做……」嗯嗯嗯,這麼做的確可以達到活血行氣的目的,看來她也該抽空練武,下回才知道怎麼醫治病人。

程踏雪默默打量花橙藜認真專注的側臉,突然覺得蒲硯卿很辛苦,喜歡上這麼一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工作的女子。

她的腦中頓時閃過一個形象,那是多年前的自己,因為一心想在江湖上闖出名號,因而忽略身邊的愛情。

踏雪,你偶爾也停下腳步看看我,或多關心一邊的事物。

司徒清,你身為劍隱山莊的少莊主,應該多加關注如何壯大山莊,不要老是兒女情長,看了就煩!

當時她是那麼不把感情當一回事,以為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等到她回頭,身後的人早已離她遠去,她才恍然意識到,原來那就是愛情。

往事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晃動,濡濕她的眼眶。

「只要一直這麼做就可以打通奇經八脈,我懂了!」

她以為自己不需要愛情,但她錯了,她在江湖上再有名氣,最終只是過往雲煙,只有身邊的人才是最真實的。

「大娘,這個地方——」花橙藜原本興致勃勃想請教程踏雪某個不懂的地方,不期然瞥見她眼眶上的淚珠,乍然止聲。

「你有什麼不懂的地方?」程踏雪把眼淚摘掉,主動問花橙藜,並且詳加解釋。

「我全明白了,謝謝大娘。」把練功的方法全弄通了以後,花橙藜興奮地收起筆墨,將寫好的練功內容,一張一張攤在桌子上晾干。

程踏雪注視她興奮的表情,總覺得花橙藜跟自己年輕時很像,只不過她的心思要再細膩些,不像自己這般粗枝大葉。

「橙藜,你一點都不好奇,硯卿為什麼會突然想要習武嗎?」但也因為太像,程踏雪怕她最終會走上和自己相同的道路,只得想辦法提點她。

「不就是好奇嗎?」他和小六子已結為好友,好朋友呼朋引伴做有趣的事,這在男人之間很常見呀,算不了什麼。

「你錯了,他是為了你才習武的。」程踏雪搖搖頭,事情可沒有那麼單純。

「為了我?」這個答案太出人意表,花橙藜不禁愣住。

「那天那個張大吉不是帶人來鬧事嗎?」

「是啊,但那跟他習武有什麼關系?」花橙藜不解。

「怎麼會沒有關系?」受不了。「那天他見你被人欺侮,自己卻無法挺身而出,你就不知道他有多沮喪。」

因為在乎,所以才會覺得痛苦,才要習武。

「他沒必要沮喪呀!」花橙藜還是不解。「我自己能夠處理,不需要他費心。」

「橙藜,喜歡一個人,想要為對方分憂解勞,這是很自然的事,這無關你能不能處理、夠不夠堅強。」真是,說她腦筋靈活,有時卻又那麼遲鈍,真不知道她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連最簡單的道理都分不清。

「可是……」可是他竟然因為一個偶發的事件專程習武,這不是很奇怪嗎?

「硯卿希望能夠保護你,不希望在你面前,永遠都是一副病弱的模樣,所以狠下心習武。我得說,他比我想象中好太多,我還以為他支撐不到一天就會放棄,沒想到他一路撐了下來,現在學得比小六子還要好呢!」他雖稱不上學武的奇才,卻也是中上資質,比只靠蠻力的小六子受教多了。

「大娘,我——」花橙藜不知道該怎麼說,有時候她覺得蒲硯卿做得太多,多到她無法負荷。

「你可別告訴我,你沒感受到他的心意。」這是不可能的事,連他們這些外人都看得出來,聰明如她,應該不至于毫無知覺。

「大娘……」就是因為感受到他的心意,所以才會驚慌,畢竟這還是頭一次有人為了她如此賣命,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橙藜,大娘至今還未婚嫁,這事你知道吧?」程踏雪是過來人,非常明白她心底的掙扎,因為她也曾經掙扎過。

「听燕大娘提過。」燕千尋偶爾也會來羅新鎮探望她,和她談心。

「當我還年輕的時候,就和你一樣,一心想著怎麼把功夫練得更好,因而忽略了身邊的人。」這是屬于過往的感慨,她不希望傳承到未來,不希望憾事再一次發生。

「大娘……」

「等到我回頭,才發現原來我喜歡的人就在身後,可惜為時已晚。」程踏雪僵硬地微笑,遺憾全寫在臉上。

「他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愛上別人,另行娶妻生子,我沒有辦法抱怨,因為是我先放棄他的。」沒有資格拆苦。

「可是,如果他真的愛你,應該會等你。」花橙藜對世間的情愛認識有限,但她猜想應該跟醫學研究差不多,只要耐心等待,就會有結果。

「你把世間的感情看得過于簡單。」程踏雪苦笑。「一個人的心再堅強,都有被攻陷的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凡人。」

因為平凡,所以不懂她如神般堅強的意志,她以無比的意志力練成了「佛手」,結果又如何,還不是一生孤獨?

程踏雪內心的痛,若是沒有相同經歷,是不可能懂的。花橙藜不是武林中人,不明白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分分合合,但她清楚地知道,程踏雪之所以肯將她心口的痛揪出來給她看,是為了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轍,搞到最後和她一樣遺憾。

「橙藜,你對硯卿有什麼感覺?說出來給大娘听听。」程踏雪見她一臉猶豫,怕是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否則她的眼神不會那麼彷徨。

「我對他的感覺?」花橙藜用手模模自己的胸口,每次想到他的時候,她的胸口總會自然地發熱抽緊,如果這是愛情的話,那麼征兆未免也太奇怪了,她不是很能接受。

「你到底喜不喜歡硯卿?」程踏雪到底是江湖中人,說話喜歡爽快,不喜歡拖拖拉拉。

「老實說,我不知道。」花橙藜很迷惘。「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很重要,只是答案得靠她自己挖掘,就算她現在說她喜歡觀卿,她也不會相信,還是別白費力氣了吧!

「扯了半天,我話是白講了,還是專心做豆腐腦吧!」虧她連年輕的往事都搬出來,結果也是對牛彈琴,沒半點兒用。

「好。」程踏雪的話其實也不是完全沒用,多少還是對花橙藜造成影響,讓她接下來的時間一直心不在焉。

幾百人份的豆腐腦,做起來可真會要人命。因為忙不過來,巷子口那家賣豆腐腦的老板,索性生意不做,也一起過來幫忙做豆腐腦。

于是原本懸壺濟世的回春堂,瞬間變成吵鬧的豆腐店,每個人都舉起手大喊再來一碗,累壞了擔任跑堂的一票雜魚。

這一票雜魚,不消說就是小六子、小七子和蒲硯卿,別看他們武功練得不怎麼樣,跑堂倒是跑得不差,把客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個上門的客人都滿足的拍拍肚子,眉開眼笑的回家。

「呼!累死了!」好不容易走掉一批客人,三個小伙子在下一批客人到達之前,一起靠在櫃台前喘氣,順便互相打氣。

小六子不知道說了什麼笑話,逗得蒲硯卿很開心,他高興得仰頭大笑,想不引人注目也難。

「你瞧,他是不是變得越來越開朗?」程踏雪注意到花橙藜的目光也被他吸引過去,遂在一旁煽風點火。

愛上他……愛上他……快……

花橙藜只是微笑,沒多說什麼,但她的胸口似乎被什麼東西壓著,悶得她好難受。

程踏雪回京城了。小六子和蒲硯卿頓時成了沒有師父的徒弟,只能靠自己練習。

她臨走之前各丟下一套秘籍給兩人,言明只要照著秘籍按時練功,就算成不了武林高手,打跑壞人不成問題,是以蒲硯卿拼命練,倒是小六子比較怠惰,整個人都沒勁兒。

咻——砰!

蒲硯卿每天勤練功的結果是命中率高達八成,小六子則只會對著秘籍唉聲嘆氣,因為他書念得少,好些字都看不懂。

「我說,你的身子好多了吧!」小六子不曉得是太無聊還是怎樣,竟然跟蒲硯卿提這再清楚不過的事。

「看就知道了,怎麼著?」可惡,為什麼不能百發百中?再練。

「是的話,就糟了。」小六子無力回道。「這麼一來,你就不能留在回春堂,我看再過幾天,橙藜姊就會要你拎著包袱走人。」

「為什麼我不能再留在回春堂?」這是什麼道理,他的身體雖然強壯了不少,但是他還不想走啊!

「因為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就是如此,治愈的病患必須離開回春堂。你不服氣的話,找花家的祖先理論去。」想當初周繼倫也是因為沒必要再留在醫館,才被橙藜姊攆回去,說起來他那個時候還是個病人呢!只是犯的毛病有些難以啟齒就是。

「還有這樣的規矩?」既然收留病人就要收留到底,怎麼可以病人還不想離開就貿然趕人……

「你不信的話,自個兒去問橙藜姊。」小六子扁嘴,「但我可要事先警告你,經你這麼一問,很可能得立刻打包回京城,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問。」

橙藜姊對這小子態度硬是特別不一樣,他能留到現在,已經是奇跡,就是不知道這奇跡能夠持續到何時就是。

「不可能有這種事,我不相信……」蒲硯卿嘴巴說是不相信,但他知道小六子不可能說謊,花家恐怕真的立下這樣的規矩。

接下來幾天,他能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過,深怕花橙藜會突然翻臉趕他回京城。

「蒲公子。」

「啊?」

花橙藜正在幫他把脈,才喊了他一聲,他馬上就像被雷打中一樣跳起來,詭異的舉動,讓花橙藜不由得挑眉。

「我只是想說,你的脈像很好。」平穩到不能再平穩。

「不,一點兒都不好。」蒲硯卿拼命搖頭,搖得她莫名其妙,說他健康還不高興,到底怎麼回事?

「你的身體明明就很健康。」她不曉得他今兒個是怎麼了,但她可不容許他質疑她專業的判斷能力。

蒲硯卿的耳邊倏然響起小六子說過的話——治愈的病患必須離開回春堂,心里不由得著急起來。

你不信的話,自個兒去問橙藜姊,但我可要事先警告你,經你這麼一問,很可能得立刻打包回京城,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問。

小六子當日的警告,教蒲硯卿猶豫不決,不知道該問還不該問,急得額頭頻頻冒汗。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等一下!」事態緊急,蒲硯卿未多想就抓住花橙藜的柔荑,阻止她離開廂房。

花橙藜沒想到他會突然出手攔住她,秋水般的明眸看著他的大手,他才發現自己干了什麼好事。

「對不起,我失態了。」他立刻松開包覆她的大手,頻頻道歉。

花橙藜收回柔荑,手心上頭還留著他溫暖的體溫,讓她不禁納悶,他的手有這麼大嗎?為什麼過去她從來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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