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外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扉射入,刺痛夏雪的眸。她緩緩睜眼,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真正醒神。
她猛然從沙發床上坐起身,環顧周遭,空蕩蕩的房間內,只有她形單影只。
魏如冬人呢?怎麼不見了?
她憶起昨夜,她唱著兒歌,哄他入睡,初次發現他睡的時候,嘴角微微揚起,像極了天真的孩子。
她記得自己看著他的睡顏,竟忍不住悸動,偷偷模他的臉,親親他微笑的唇。
他不是永玄,可那一刻,她真的覺得他就是,芳心怦然急跳,血流沸滾,身子酥麻了,臉頰燒燙。
他是永玄,是她好愛好恨也好對不起的永玄,她痴痴地凝睇他,明眸蘊淚。
然後,也不知他是否在夢里有所感應,他匆地翻過身來,展臂攬擁她,她沒有抗拒,偎在他胸懷,傾听他穩定的心音。
她與他,相擁而眠……
一念及此,夏雪驀地臉紅,她做了什麼?怎能如此毫不羞恥地睡在一個男人懷里?
天哪!好丟臉!
她用雙手捧著微燙的雙頰,克制著紛亂的心跳,悄悄下床,在屋內繞了一圈,不見他的蹤影。
他去哪兒了?該不會丟下她了吧?
她莫名地有點慌,不受歡迎的記憶如黑暗的潮水,在她腦海翻滾,她想起和丈夫初次同床共枕的隔天,他也是逕自丟下她,過了好幾天才回家,還有他失蹤那天……
「魏如冬、魏如冬!你在哪里?」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憶起這樣的片段,也不懂自己因何驚慌,她只想快點找到那個男人,她必須馬上見到他,確定他還在。
她推開大門,步出戶外惶然四顧,青翠的田野、明透的湖面,以及一間彷佛遺世獨立的農舍。
沒有他。
難道,他真的不見了?就像永玄那樣,有一天早上醒來,忽然就失蹤了?
不要!不可以……
「魏如冬!」她嗓音開始破碎。
「怎麼了?我在這兒。」清朗的聲嗓由身後傳來。
她震住,良久,才旁徨地回眸。
他果然站在她身後,身材一如往常地高大挺拔,宛如古代英偉的騎士雕像。
「你……去哪兒了?」她困難地開口。
察覺她直盯著他,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別過視線。「我弄早餐去了。」
「早餐?」
「要吃嗎?我馬上烤來吃。」
她眨眨眼,這才發現他手中提著一簍活蹦亂跳的鮮魚,顯然是他剛剛才釣上來的。
原來他只是去釣魚了。
不是躲避,不是失蹤,只是去釣魚。
她松了口氣,緊繃的身子倏地虛軟。
奇怪了,她方才干麼這麼緊張?彷佛一個擔心自己被拋棄的小女孩。
「你肚子餓了吧?先去梳洗一下,馬上就有得吃了。」他說道,一面忙碌地架烤肉爐,目光一直不敢往她身上瞟。
她理解他的困窘,因為她自己也是,畢竟昨夜兩人實在太過親密了,親密得就像真正的夫妻。
她同樣不敢多看他,飛也似地逃回小屋內。
盥洗、理妝,她費心將外表修飾整齊了,才慢慢走出來,一股焦酥的魚香撲鼻而來,她不禁食指大動。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她贊嘆。
「保證好吃。」
一壺煮好的咖啡擺在餐桌上,她為兩人各倒一杯,嗅了嗅咖啡的濃香。
不久,他將魚烤好了,擱在盤里送上餐桌。「嘗嘗看。」
「嗯。」她依言拿起一條魚,吹了吹顏色烤得恰到好處的表皮,咬了一口,魚肉軟女敕,口齒留香。「好好吃喔!」
她的反應令他頗為滿意,笑笑,在她對面落坐,也拿起一條魚。
陽光暖暖的,微風涼涼的,四周景致如詩如畫,夏雪忽然覺得人生幸福,不過如此。
魏如冬窺探她甜美的表情,她察覺了,疑問地望向他,他連忙收回視線。「吃完了要做什麼?想劃船嗎?」
「劃船?」她驚喜,眸光乍亮。「這里有船嗎?」
「後面泊了一艘獨木舟。」他說。
「你會劃嗎?」
「嗯。」
「那你教我!我一直很想劃劃看——」她驀地頓住,腦海意念頓閃。「現在幾點了?」
他瞥一眼手表。「快十點了。」
「糟糕!」她猛然站起身。「我今天中午得去台北參加一場募款餐會。」
他揚眉。「募款餐會?」
「是我高中學姊邀請的,我答應了一定會去。」她解釋,秀眉蹙攏,雙眸可惜地望向湖面。
他猜透她的心意。「改天吧!澳天我們再來,我教你劃船。」
他願意教她?她燦笑,像個提早拿到聖誕禮物的小女孩。為何會如此開心呢?她也不明白。
「嗯,說定了喔!」她與他約定。
「說定了。」他許下承諾。
此時,兩人都沒想到,這約定,或許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
五星級飯店宴客廳,席開上百桌,這是一場總統聯合立委候選人的募款餐會,一張餐券萬元起跳,不便宜,但仍吸引了爆滿的支持者。
夏雪以個人及公司名義認了數十張餐券,主要是為了表達對高中學姊殷海棠的支持,她是現任國會立委,也在本次大選競選連任,聲勢奪人,當選機率極高。
「學姊,我听說你民調遙遙領先,恭喜!」夏雪與學姊親昵地握手、擁抱,滿面笑容。「這次肯定當選的,對吧?」
「還不一定呢!不到最後關頭,誰都不敢有百分百把握。」殷海棠笑道,打量她一襲桃紅色小禮服裹出的窈窕身段,不免驚艷。「幾年沒見,你變了好多啊,學妹,愈來愈有女人味了。」
「哪有啊?」夏雪微微羞赧,不好意思。「學姊才不愧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又漂亮又聰明又有氣質。」
「呵,你這張嘴也變甜了!」殷海棠笑著捏捏她臉頰。「對了,你不是說你老公會陪你一起來嗎?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都沒通知我一聲?」
「那時候學姊剛好出國訪問,聯絡不上嘛。」夏雪解釋。「反正我今天把他帶來了,你們現在認識也不遲。」語落,她頓了頓,往身後張望,魏如冬被人潮擠在幾步之遙,她朝他揮揮手。
他會意,排開人群,從容地走過來。
「學姊,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丈夫——」
「永玄!」驚呼聲打斷了夏雪。
她愣了愣,看看學姊,又看看身旁的男人,他們倆四目交接,似乎早就熟悉彼此。
「你們……認識嗎?」
「嗯。」殷海棠頷首,正欲解釋,一道聲嗓突兀地闖入。
「小雪!原來你在這兒,我一直在找你。」
是江庭翰,他也代表公司前來參加這場募款餐會。
「怎麼了?有什麼事?」
「小雨喝太多了,你過來看看,我怕她在大庭廣眾下失態。」
妹妹怎麼了?夏雪左右為難,既擔心魏如冬無法以嚴永玄的身分面對學姊,又牽掛行為古怪的妹妹,但江庭翰不停以眼神暗示她,她只得向學姊致歉,暫且離開。
她離去後,殷海棠率先打招呼。「好久不見,永玄。」
魏如冬深吸口氣,俊唇一勾,似笑非笑。「抱歉,請問小姐哪位?」
她愣了楞。「你不記得我了?」
「我半年前出了車禍,失去記憶。」他約略簡迤。
「有這種事?」她愕然,好片刻,幽幽嘆息。「抱歉,我這一年來……過得有點混亂,連你跟我學妹結婚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他默然不語。
她振作精神微笑,主動自我介紹。「我是海棠,殷海棠。我們……該怎麼說呢?以前見過好幾次面,你跟我前夫是學生時代的朋友。」
「前夫?」他挑眉。
「嗯。」她收斂唇畔的笑意,明眸的光彩亦稍稍黯淡。「不知道你有沒跟他聯絡過?他如果知道你發生了這種事,一定會很擔心。」
「他是誰?」
「你連他也不記得了?」她眸光更暗了。「他叫莫傳森,以前你們在國外念書時還挺要好的。」
錯了,嚴永玄不會跟任何人「要好」,當時他們只是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魏如冬冷誚地想,同樣以冷誚的目光盯著眼前這位風姿清麗,又帶著幾分英氣颯爽的女子。
他的沉默令她誤解了。「你果然忘了。能這樣干脆地忘記一個人……好像也不是壞事。」
他听出她話里隱藏的惆悵。她想忘了誰嗎?
他半嘲諷地歪歪唇。「我听夏雪說,你是個很優秀的立委,在國會很活躍,還結合十幾個跨黨派的青年菁英成立了‘北極星連線’,以關懷弱勢、理性問政、強力監督為號召。」
「身為民意代表,總得為人民做一點事。」對他的稱贊,殷海棠既無得意之情,也不故作蟄態地‘味謙遜,淡淡的回應,顯得落落大方。
他深思地注視她。
她是個美女,絕對是,而且美得很出奇,明明在污穢的政壇打滾,身上卻有股剝離不了的冰封氣質,是高傲嗎?也不盡然,但的確教人不敢放肆親近。
敝不得連他那個我行我素的朋友也拿她沒轍,雖然他總覺得那份從青少年時代便執著至今的迷戀很愚蠢。
可喜的是,對這愚昧的迷戀,Black似乎終于可以放下了,這幾個月來還常反過來嘲弄他放不下。
一念及此,魏如冬不覺澀澀苦笑。絕色美人當前,他的心神卻漫游了千里遠,不知所之。
小雨果然喝醉了,醉得很夸張,賴在女用化妝室的沙發上不走,經過的路人都好奇地望她。
妹妹不該是這般不知節制之人,她從小就期許自己做個淑女,在家里或許會撒嬌吵鬧,但在外頭必定是規規矩矩,絕不落人話柄。
這是夏雪第一次看妹妹喝得這麼醉,臉紅得像顆熟透的隻果,身上酒氣沖天,一逕吃吃傻笑著,嘴里叨念著誰也听不懂的話。
「小雨,你怎麼了?這是募款餐會啊,你怎麼會喝成這樣?」夏雪坐在妹妹身旁,關切地問。
「啊,姊你來了!」夏雨看到她,又叫又笑,雙臂親昵地摟抱她。「我最親愛的姊姊,最聰明靈慧的姊姊!」
「你怎麼了?」夏雪擔憂地蹙眉。「庭翰說你來餐會以前,就已經喝了不少,你該不會從昨天晚上喝到現在吧?」
「對啊!就是這樣,姐姐,你怎麼會知道?你真是太聰明了!」夏雨笑著用力拍姊姊的肩。
夏雪秀眉攬得更緊。「發生什麼事了?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不用來參加這個餐會啊!在家好好休息不就好了?」
「姊,我讓你丟臉了是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夏雨笑容可掬地道歉,想想,匆地搖搖頭。「不對,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跟著庭翰哥來的,他不要我跟,我就偏要跟,偏要纏著他不放……」
「所以你昨天晚上是跟庭翰在一起?」
「沒有,我沒跟他在一起,他不理我,我在門外等他好久,他就是不理我……姊姊,我真的就這麼討人厭嗎?他老說我年紀太小,可是我已經不小了,我二十一歲了,是大人了,我長大了……」
說著,夏雨忽然嗚咽地哭了。
望著妹妹淚漣漣的容顏,夏雪驀地懂了。可憐的丫頭,深陷在情網里不可自拔,這件事她其實早知道了,只是她想不到妹妹用情如此之深。
丙然,不是個孩子了啊……
「乖,听話。」她展袖為妹妹拭淚。「你瞧瞧你哭成這樣多難看,別在這兒哭了,姊姊帶你去房間休息好嗎?」
「我不要!我要庭翰哥!我要他來看我,他人在哪兒?他不理我了對不對?」
「噓,他在外面等著,這里是女用化妝室,他不方便進來,我們去房間里好好談,好嗎?我會讓庭翰陪著你。」
「真的嗎?」
「真的,你听話,站起來讓姊姊扶你……」
經過一番勸慰,夏雪總算將妹妹哄得不哭,她讓江庭翰向飯店櫃台訂了間房間,將妹妹安置在房里。
夏雨早醉得不省人事,一躺上床,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夏雪要江庭翰陪著妹妹,自己則趕回募款餐會現場。
沒想到江庭翰卻執拗地跟著她,在她走進電梯後,匆匆奔過來,以雙手撐開電梯門。
她嚇一跳,懊惱地斥責他。「你干麼跟過來啊?小雨需要你。」
「我有話跟你說,小雪。」他神情急切。「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
「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她大概猜得到他想說什麼,而她並不想听。「我要下樓了,他……我老公還在等我。」
听她提起丈夫,江庭翰面色一變,身子一旋,閃進電梯里,趁電梯下樓時,用力按下暫停鍵。
「你做什麼?」她抗議。
「我要你今天跟我說清楚!」他轉身面對她,雙手擒握她縴肩。「小雪,你對我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裝傻。
「你懂的,你明明就懂!」他咬牙。「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別說了!」她阻止他。
「不,我要說,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江庭翰鐵了心,英俊的眉宇糾結。「小雪,你還要欺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她咬唇,怒視他。
「你跟嚴永玄……你們根本一點都不幸福!他是個自私的混蛋,只顧搜集他的古董名畫,一點都不關心你!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堅持跟那種男人在一起?」
「你不懂……」
「我是不懂!」他嘶吼,字字句句都像落雷,重重地劈落她心房。「看看他對你做了什麼?跟你結婚當天就出門去找別的女人,在外頭養情婦,一點都不尊重你,你懷孕的時候,他有對你說過一句好話嗎?有稍微關心你照顧你嗎?沒有!他一樣自私冷漠,看著你在那邊痛苦地孕吐,還冷嘲熱諷——」
「別說了!」
「我要說!我不懂你還對他期待什麼?他都擺明了跟你結婚只是想要你的DNA,你只是他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說得難听點,你跟代理孕母又有什麼分別?小雪,從小你就是個有骨氣的女孩,你不準誰來看輕你,在造船這個傳統認為是屬于男人的世界里,你力爭一席之地,你這麼傲氣、這麼倔強,為什麼面對嚴永玄時,你整個人就變了?他到底是對你下了什麼魔咒?你愛上他哪一點?」
「江庭翰,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別說了……」
「你以為他失去記憶,你們就能重新開始嗎?你把他帶回台灣做什麼?讓他回到你身邊做什麼?你不要再作夢了!就算他失去記憶,嚴永玄永遠是嚴永玄,就是那麼自私冷血。那天晚上的事你忘了嗎?他失蹤那晚,你跟他吵架,然後我們一起出海——」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擊碎了江庭翰激憤的語言,他愣住,怔望夏雪。
而她瞪著他,目光銳利如刀,正如他所言,她是個傲氣的女孩,挺直背脊,抿著唇,不讓他看出芳心的動搖。
「不要再說了,我說過別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你沒資格對我說這些。」她冷淡地警告他。
他受傷了,為何她對他就能這般冷傲自持,對嚴永玄卻偏偏不能?
「我當然有資格!你明知道我愛你——」
「住口!」她厲聲截斷他。「以後不準你再說這樣的話,尤其在小雨面前。」
她說不準?她不準?
江庭翰傷更重了。「是因為小雨對嗎?因為你知道自己的妹妹喜歡我,所以才總是躲著我,對我若即若離,對嗎?否則你早該接受我了……」他拚命尋覓理由,為兩人停滯不前的關系找一個借口。
但她堅定地以一盆冷水澆滅他的痴心。「我沒有對你若即若離,庭翰,你一向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在公司的得力助手。」
「只是好朋友?」他惘然,疼痛地笑。「你結婚後,三番兩次拉著我喝酒買醉,對我吐露心事,只是把我當成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