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愛察看九十天 第3章(1)

她很震驚,也有點生氣。

他能夠從她明滅不定的眸光、略微蒼白的臉色,以及那悄悄握緊的拳頭察覺她心海的波動。

陸宗岳有些訝異自己能看出她的情緒,他不記得自己以前曾仔細研究過她的反應,或許是如今用了心,自然能發覺她細微的神態變化。

「你為什麼要住我這里?你說不結婚是怎麼回事?」半晌,她咬著牙關問。

必于這點,他早已想好了說詞。「你也知道我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清醒過來後,我覺得自己的很多想法都變了。」

「想法變了?」她眯了眯眸,他能看出她這樣的表情是處在戒備中,就像一只受驚的小貓弓起了身子。

「我不覺得自己適合結婚。」他低聲解釋。「而且茉莉她……」

「她怎樣?」

「我也不認為她真的想嫁給我。」

她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那異常深刻的眼神看得他莫名地感到心慌。他希望自己的表情夠鎮定、夠淡然,不曾泄漏出絲毫怨慰或憤怒。

在那樣的狀況下,發現自己一直以來深愛的女人心中原來並不在乎自己,甚至跟別的男人密謀奪取自己的財產,他覺得很恥辱。

這番恥辱,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

「所以,你發現了?」她忽地輕聲揚嗓。

他怔住。

「丁茉莉並沒你想像中那麼愛你,對吧?」

他大驚,墨眸閃爍不定。

他的反應給了她答案,唇角一勾,分明噙著諷刺。「我看過她跟別的男人約會。」

他倏地倒抽口氣,急切地問︰「你看過?什麼時候?跟誰?」

「在你出車禍以前。」她語氣淡漠。「那人我不認識。」

她竟然早就發現了?這件事該不會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其實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吧?

陸宗岳目光凍凝,臉色難看,忍不住質問。「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為什麼要告訴你?」她冷笑。「那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且我說的話你會相信嗎?」

他愕然無語。

也是,若是在他昏迷以前告訴他茉莉根本不愛他,他或許只會惱羞成怒。

看著他頹然的表情,鐘心恬唇畔的冷笑更銳利了,心頭掠過某種無法形容的快意——也許她終究是恨這個男人的,所以樂于見他這般狼狽。

「我去醫院看了你好幾次,卻沒有一次遇見丁茉莉,那時候我就想,原來刻骨銘心的初戀,不過如此。」

陸宗岳心口一擰,驀地抬眸瞪她,胸臆翻騰著連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復雜滋味。

圓圓……她竟也有說話刻薄的一面,從前兩人還是夫妻的時候,從來只有他對她發脾氣,而她總是默默地忍受,唯一一次反駁是因為他言語中辱及她的父親——

「你可以指責我,但別把我家人扯進來,我爸個性是優柔寡斷了點,可他……

是個好爸爸,沒有他拉拔我和我妹,我們姐妹倆也不能平安長大。」

他還記得當時她的模樣,瑩瑩含淚,咬牙切齒,柔弱之中自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倔強。

很美。

而現在的她,明知他身上有了忌諱的傷口,卻能一派淡定地對他撒鹽,是她變得潑辣了,抑或他變得心軟?

這就是所謂的報應吧!誰教他曾經笨到蒙蔽了雙眼,看不清誰對自己是真清,誰又是假意?

陸宗岳深深地呼吸,艱難地吐出低啞的嗓音。「圓圓,你恨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嘲諷的輕嗤。

她沒有否認,他喉間不禁發澀。

「你走吧!」她冷淡地擲話,轉身就要離去。

他下意識地伸臂拉住她。

「你做什麼?」她蹙眉。

「圓圓,我不走。」

「你……」

「我要留在這里。」他緊緊扣住她皓腕,握得她手發疼。

他到底想做什麼?

她倏地惱火。「陸宗岳……你別太過分了!就算你跟丁茉莉分手了,又關我什麼事?為什麼非要留在我這里?」

她用力想甩開他的手,他卻堅持握住不放,兩人拉拉扯扯之際,她也不知踩到什麼,絆了一下,往前搖搖晃晃地趴去。

他怕她跌倒,急忙展臂攬住她的腰,順勢轉了半圈,以自己的身體當護墊,雙雙摔在地上。

他背部撞地,一陣發疼。

她嚇慌了。「宗、宗岳,你怎樣?沒事吧?」

他沒應聲,腦子一時有些暈,從出院至今,他其實一直沒有好好休息,昨晚又在火車站將就了一夜,早就腰酸背痛,如今這一撞,簡直雪上加霜。

可比起疼痛更強烈的,卻是他摟在懷里的這具胴體,那麼柔軟、那麼縴瘦,隱約帶著香氣。

他驀地想起很久以前,兩人初見面時,也是像這般意外相撞,他同樣本能地當了肉墊,那時她可是頗有些重量,壓得他胸口差點喘不過氣來。

但現在……

「你怎麼瘦成這樣?」回過神來,第一句話卻是不經意地流露心疼。

她怔了怔,好一會兒才听出他話里的涵義,又驚又羞,不覺掙扎起來。「陸宗岳,你放開我。」

他閉了閉眸,壓下滿腔突如其來的酸楚,輕輕放開了她,她如蒙大赦,連忙掙月兌了他站起身來,看著他齜牙咧嘴地動了動,似乎有些歉意,小手猶豫著是否該拉他一把。

他可沒在跟她客氣,握住她綿軟的小手,藉著她的力量撐坐起來,接著揉了揉自己腰後的肌肉。

「你還好吧?」她小小聲地問。

他望向她,她臉色微白,兩道彎彎的秀眉蹙攏,貝齒咬著櫻唇,那又是擔憂又是懊惱、又想裝作漠不在乎的模樣,宛如春天的雪崩,宿命地在他胸口坍落。

他忽然覺得所謂的面子、所謂的男性尊嚴都不重要了,在她面前,他還有什麼可拿喬的?不如耍賴到底。

「圓圓,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也是像這樣摔在我身上嗎?」

鐘心恬聞言,身子一顫。

她當然記得,與他的每一幕回憶都像是一張張老照片,珍藏在她心里的相簿,愛也好,恨也好,她不曾遺忘。

可他為何要提起?她狐疑地瞥他一眼。

「那時候你可比現在胖多了,我被你壓得好痛呢!」他大聲感嘆。

她驀地紅了臉,狠狠瞪他。這人究竟想怎樣?

「圓圓,求你收留我吧!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明明該是祈求的言語,他說來卻是含著一絲笑意。

她听出來了,沒好氣地冷哼。「怎麼可能?別告訴我你台北的房子沒了!」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對,我沒了房子,沒了財產,圓圓,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個一無所有的男人,他只能賴著你了。」

她仿佛不敢相信向來驕傲的他竟這般大方地示弱,驚愕地睜圓了眼,像極了一只噎住的兔子。

他凝視她,墨眸在夜色里流光璀燦。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鐘心恬終于同意陸宗岳留下來住一個晚上,但也只有一個晚上。

她慎重聲明,隔天一早他就必須收拾行李離開。

可陸宗岳哪里會乖乖听話呢?

他也是直到此時才恍然驚覺自己原來頗有當個無賴的潛力,不僅厚著臉皮住下來了,還自己去翻出一床新被褥來,大剌剌地鋪在客廳沙發上。

這棟日治時期留下來的舊房子雖然不小,但由于一半隔出來改裝成餐廳,剩下的空間就有限了,除了廚房、浴室、客廳,就只有兩間房間。

一間是鐘心恬的臥房,另一間讓冬冬佔去了,陸宗岳不想半夜吵醒孩子,寧願委屈自己在客廳沙發上睡一晚。

說是委屈,總比躺在火車站硬邦邦的長椅上好多了,這夜他睡得很熟,甚至輕輕地打鼾,听得鐘心恬哭笑不得。

這一睡就睡到早上十點多,陽光從後院落地窗曬進來,他才朦朧地醒來,急急梳洗過後,到廚房向那個正忙著揉面團的女人打招呼。

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給他飯吃,就好像他這個人不存在似的。

和昨天截然不同,今天餐廳沒什麼客人,到了中午屋內依然空蕩蕩的,安靜得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眼看毫無自己用武之地,陸宗岳很識相地窩在後院,冬冬見他可憐,悄悄從電鍋里模了兩個饅頭出來。

「叔叔肚子餓了吧?吶,給你。」

他看著那白胖香軟的饅頭,本來還想客氣幾句,胃袋卻不爭氣地咕嚕幾聲。

冬冬噗哧一笑。「叔叔快吃吧!」

他尷尬地接過饅頭,和冬冬並肩坐在石頭上,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叔叔你是哪里惹我媽咪生氣了?她怎麼會連吃的都不給你?」經過昨天半日的相處,冬冬已然自行判定這位帥哥叔叔不是個壞人,好奇地追問。「你跟我媽咪不是朋友嗎?那她怎麼都不理你?」

「唉!」陸宗岳嘆氣,說來話長,而且他也不擅長跟小孩子說話。

他悶悶地繼續啃饅頭,忽地一口吞得急了,在喉嚨口噎住。

冬冬嚇一跳,連忙奔去餐廳給他倒了一杯涼水來。「叔叔快喝!」

他接過水杯一口氣猛灌,總算咽下了饅頭,順了氣。

冬冬看著他這副無奈的糗樣,忍不住又笑了。「叔叔你好慘!」

是啊,是很慘。

千方百計地尋到了前妻的下落,不顧廉恥地硬要賴上她,卻遭到她的無視,連口飯都不給吃。

陸宗岳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他這才明白,那小女人發起脾氣來也是很有個性的,她以前真的是毫無保留地寵著他。

只怪自己當時不懂得珍惜……

他頓時黯然。

「叔叔怎麼了?」冬冬蹲在他面前,小手托著腮,好奇地看他黯淡的表情,一雙葡萄似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轉,純真可愛。

陸宗岳幾乎有股沖動想伸手揉揉他的頭。「叔叔只是想起以前對你媽咪……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

「什麼事?」冬冬赫然跳起身,比劃著小拳頭,一副要代替媽咪懲罰壞人的模樣。

陸宗岳莞爾,終于還是忍不住模了模孩子的頭,連自己都沒察覺這動作間流露的親昵。「叔叔知道自己錯了,我現在想彌補。」

「彌補?」

「就是想補償,想做些對你媽咪好的事。」

「我知道‘彌補’是什麼意思,叔叔你別把我當笨蛋。」冬冬嘟嘴。

陸宗岳再次微笑。「好,你不是笨蛋。」

「我可聰明了!」小冬冬毫不謙虛地吹噓自己。「媽咪跟我媽媽都說以後我進小學讀書,一定能常常考一百分。」

「好,你聰明。」陸宗岳想著該怎麼跟孩子說話,也許干脆把他當成大人來溝通?「既然你很聰明,你可不可以幫叔叔一個忙?」

「什麼忙?」

「我想在這邊住一陣子,你幫我說服你媽咪答應我留下來?」

「那可不行。」小冬冬一派老成地搖頭。「誰曉得你是不是想泡我媽咪?」

「什麼!」陸宗岳嗆了嗆。「泡?」

「你別以為我不懂,哼,一個男人死要纏著一個女人,不就是想要泡她嗎?」

「是誰教你用這種字眼的?真難听。」

冬冬扮個鬼臉,才不理會這個古板叔叔對自己的訓斥,小手環抱胸前,架勢擺得似模似樣,看得陸宗岳又好氣又好笑。

現在的小孩都這麼鬼靈精嗎?

「叔叔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我媽咪?」問得開門見山。

陸宗岳聞言,喉頭一噎。

他喜歡她嗎?

他捫心自問,墨眸逐漸變得深邃。「喜歡。」

「你發誓以後會對我媽咪好?」

「我發誓。」

「我不相信你。」冬冬眯眼睨他。「除非你跟我打勾勾,騙人的是小狽。」

陸宗岳忍住笑。孩子果然還是孩子。

「好,打勾勾。」他伸出右手小指。

冬冬鼓著臉頰,咬著小嘴,神情相當嚴肅,陸宗岳看著也不禁認真起來,一大一小兩根手指勾著,上下搖晃,立下神聖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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