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江山 第10章(1)

在曹承熙與一隊衛士的幫助之下,大火滅了,但受困于營帳里的幾名女子亦燒成干尸。真雅沉痛不已,命屬下將姑娘們好好地埋了,另拿出銀兩替其他姑娘贖身,將她們一起帶回希林。

上路前,真雅欲與無名私下談話,可曹承熙不安,堅持隨侍一旁護衛,三人于是來到僻靜處。

此時天色已蒙蒙亮,晨光自雲間穿透,迤邐一地光影。

無名佇立于陰影處,眉目之間不見光亮,更顯得幽微神秘,氣韻中隱約帶著一絲憂郁,平素掛在臉上的天真,早已煙消雲散。

「現下可以告訴我,你的來歷了嗎?」真雅悠然揚嗓,雖是盤問,她語氣仍是不疾不徐、不冷不熱,就如同之前那個高傲冷漠的公主。

她己回去了。即便人尚未回到宮里,心也走了,這段時日與他結伴同行,那個巧笑倩兮的可愛姑娘,不見了。

無名惘然,眼潭深處,靜靜地潛著一波酸潮。

「你跟前朝殘留的申允太子一黨,果然有關系嗎?」她輕聲質問。

他不說話。

「回答我!」她有些激動了。

「殿下,何必多問?」曹承熙忍不住擂嘴。「兵部已詳查過了,那天的叛亂就是申允太子黨主導的,無名也跟他們有所往來,他是故意擄走你,意圖對你不利。」

「是這樣嗎?」真雅直視無名。

他垂眸,嘴角揚起自嘲,半晌,才又揚眸,迎視她。「不錯,我承認自己是故意擄走你,但我是否意圖對你不利,你應該很清楚。」

她無言,水眸氤氳,她的眼總是迷離,他常看不清她是喜是怒。

他的心沉下。

「如此說來,你果真是申允太子一黨?」她慢慢地問。

他頗首。

「你接近我是別有所圖?」

他暗暗咬牙,又點頭。

她沉默,這般的沉默猶如烙鐵,責罰他的心,他隱隱地痛。

罵他吧!以言語鞭答他、斥責他,將心中所有的怨怒朝他宣泄出來吧!他寧可她狠狠地罵他,也不願她如此沉靜地不發一語,反而令他更懊村迷惘,令他想起師父每回不耐理會自己的時候,他的身心便是這般冰冷,如墜深淵。

「你,究竟是何人?」她終于開口了,卻不是他期待的苛責,而是更令他無所遁逃的質問。「為何申允太子的殘黨仍意欲圖謀再起?你們擁立的人是誰?」

是誰,這還需要問嗎?難道她看不出來?他郁然凝眸。

「是你!」她倏地領會,容色乍白。

他澀澀地抿唇。

「你跟申允太子是何關系?」

他很明白自己還不過。「他是我親生父余。」

「什麼?!」真雅震撼,一旁的曹承熙也驚駭得張口結舌。

見兩人神情震懾,無名忽地笑了,笑聲暗啞,尖銳如刀。

「申允太子是我父親,而我的母親,生下我的那個女人——」他頓了頓,墨眸閃動的光芒,猶如嗜血的猛獸,殘酷且野蠻。「是你最恨的人。」

「小姐!再撐著點,就快生了,孩子就快生出來了!」

「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痛、好痛!」

「撐著點,小姐,你肚子里的可是龍種啊,說不定就是國家將來的主君,一定得平安生下來!」

「可是……申郎呢?他在哪兒?他說要來看我的。」

「就快來了吧?小姐且耐心,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經過一夜痛楚至極的折騰,她終于平安將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眉目俊朗,四肢完好。

他即將是希林未來的國主,而她也將成為一國之母。

她得意地期盼著,將孩子抱在懷里細心呵護,誰知隔日便傳來噩耗。

她的中郎,申允太子于宮變中慘遭殺害——

美夢轉瞬幻滅,這段時日,她為自己編織的美夢,轉瞬成泡影,申允死了,登基的是他的堂弟靖平王。

這個孩子……沒用了,原本想藉著他母憑子貴,一舉躍上王後之位,但如今申允既亡,他也不過就是個沒名沒分的私生子。

侍女來問,要將孩子取做何名?

她冷笑,將襁褓中的嬰兒隨手擲落于榻,冷拂衣袖——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想起是在何處何時听過這樣的話,原來是她自己說的。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希蕊喃喃自語,于睡榻上坐起,睡眼仍蒙曦,但神志己全然清醒。

那個在她面前絲毫無俱、放肆又狂妄的青年,原來是她的親生兒。

一念及此,她忽地心緒沸騰,盈盈下榻,披上外衣,于房內走動,一面撫弄自己長長秀發,一面細細沉思。

當年,她拋棄了孩子,以申允太子侍妾的身分進宮,名義上是盡未亡人之禮,實則為了引誘靖平王。

他果然不敵她魅力,臣服于石榴裙之下,封她為妃,從此她于後宮步步心機,爭寵奪權,用盡一切手段,終于成功奪得後位。

她在希林朝中呼風喚雨,可唯一的遺憾,便是肚皮不爭氣,從此再也生不出龍種。

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她只得更殘酷,殺盡所有王家子女,不使他們成為威脅,最後只剩三個。

德芬、真雅、開陽。

她擇定開陽作為合作對象,拱他成王,自然是為了有利自己繼續垂簾听政,因此無論如何,須得將他牢牢掌握在手里,不令他有異心。

但——

希蕊沉吟,微微挑唇,似笑非笑。「原來我的孩子還活著……」

「你的生母是希蕊王後?」

她輕聲問,嗓音幽微淡逸,仿佛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他但願這是個夢,與她的對峙、她的質詢,都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他便會發現自己躺在她腿上,而她正溫柔地對他笑著。

「……是。」或許他的想望,才是夢吧!

無名澀澀地苦笑。

「你這該死的家伙!」听聞他坦白招認,曹承熙激動地跨步上前,唰地拔刀出鞘。

她淡然阻止。「承熙勿動。」

曹承熙驚愕。「公主,你听見他方才說的話了,他不僅是申允太子的骨血,生母還是那個陰狠的希蕊王後,請讓下官拿下他治罪!」

「我還有話跟他說。」

「他說的話還能信嗎?殿下,此等狼子野心之人,千萬不可輕信!」

是啊,他這種人怎能輕信?她不會信的,對吧?

無名望向真雅,她也正看著他,水眸幽蒙如霧,那迷霧後的光,意味什麼?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懷疑我對妨的心。

她還記得自己對他許下的第三個承諾嗎?現下,她正懷疑他嗎?

無名忽覺心在淌血,仿拂又回到多年以前,他不慎砍傷小寶,而師父以那樣失望嚴苛的眼神瞅著他。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他的身上流著那女人的血,是她最恨的人,他就和那女人一般殘忍陰邪,所以她又怎能愛他?怎會信他?

她不會信的,不會的——

「我相信他。」清憐悅耳的聲嗓猶如天降甘霖,瞬間撫慰了焦渴大地。

無名震住,顫著身,顫著心,無語地凝望真雅。

「殿下說什麼?!」曹承熙亦是難以置信。

「承熙,你先退下,我有話與他私下說。」她漫然逐退心月復,曹承熙縱然百般不願,在她堅持之下,只得暫且退開。

留下他與她在茫茫曠野間,凝立相望。

他的心海潮涌,思緒如雲絮紛飛,兒番強自勻定氣息,卻總是不成,嗓音震顫。「你真的信我?」

「是。」她毫不猶豫地頷首。

有人信他,終于有個人肯信他了,是他最在乎的她……

無名眼眸一酸,霎時男兒淚盈眶。

「若是你果真有所圖謀,不會說要帶我去看沙漠飛雪,你並不希望我成王,對吧?」她幽幽地梯他,沙啞低語。「若是我不回宮,你也無法于朝中得勢,更不能憑藉我而成王。」

「這片江山,我從來就不想要。」他說出真心話。

「我知道。」她點頭。

他眼潭淚霧更濃,幾乎看不清她英冽清麗的容顏。

「我知道你不想要,但我……想要。」

這話猶如木褪,狠狠撞響他心中警鐘。他悵然望她。

她別過眸,避開他近乎絕望的注視,身子亦顫著,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下。「無名,我明白你會很失望,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這片江山。」

為何不能?!

他驀地上前,激憤地拽住她臂膀。「是曹承佑嗎?你非得為了他做到那般地步嗎?你的人生、夢想,都須得受制于他嗎?你是他的傀儡嗎?何必如此犧牲奉獻?你就……就那麼愛他嗎?」

最後一句,喊出了他的嫉妒與埋怨。他得不到的愛,曹承佑仍牢牢握在手中嗎?直到如今,那早該死絕的鬼魂仍糾纏不休嗎?

「你該當听從自己的心,無須為了他而勉強自己,即便……即便你仍深愛著他,也不須一生受情愛束縛!」

何須強逼自己走那條孤寂的王者之路?她並不想殺人,也害怕面對生命起落,骨骸與血肉鋪成的道路,要她如何走得安心?每一步都是最痛的煎熬,他不願見她受苦,那苦,同時也痛著他的心——

「你掙月兌吧!讓自己身心都能得到自由,跟我走,我會讓你見識人世間的美好——」

「我不能走,無名,我走不了。」她悵惘地打斷他。

「為什麼?」他不信地嘶吼。「你告訴我為何走不了?!」

「因為我還掛念著,因為我放不下。」真雅凝眸望他,淚光隱微潤澤。「我承認自己曾經想逃避,但天地悠悠,我逃不過自己的心,我無法棄希林百姓于不顧。無名,我現在才明白,我並非為了遵守對承佑哥的諾言才走這條路,我並非為誰而成王,是為我

自己。」

為她自己!他震懾,惶然松開她,退後一步。

是她自己放不下江山,無法棄百姓于不顧,是她自己的抉擇。

「所以,始要回宮嗎?回去繼續那條王者之路?」他傷感地問。

「是,我要回宮。但你別跟來。」

「什麼?」

她斂眸,咬牙,似是在寧定自己的情緒,許久許久,才揚起眸,黯然啟齒。「你別跟來,無名,我的成王之路,不能與你同行。」

他怔住,好片刻,腦海空白,無法消化她的言語。

她憂傷地睇他。「作為一個女人,我能夠相信你,但若是未來要成一國之君,你,我不能信。」

他是申允太子與希蕊王後的骨肉,等于是她成王之路的一顆石頭,她怎能信?當然不能信。

她終究還是不能信他,終于還是,拋下他了……

他的心撕裂,碎成片片。

她不許他跟去,但他還是跟著她回宮了。

他默默尾隨在後,遠遠地跟著隊伍。他告訴自己,並非為了保護她,只是完成嚴冬臨死前托付予他的重任。

他答應嚴冬,要將那支珍貴的發簪交給嚴冬心愛的女人,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

所以,他才千里迢迢走這一趟,是為了對死者的諾言,不是為她。

他想或許她不曉得他悄悄隨在後頭,或許她知道,只是不予理會。

總之,他並未現身,只是一路相隨,直到抵達宮門前。

她在侍衛與宮女的簇擁下,優雅地步進宮門,而他,悵然立于宮門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那個他踏不進的地方。

那座幽微深宮終究不屬于他,該當屬于靖平王的子女。

雖然有一群人盼著哪天能擁立他,奪取他們認為本該是申允太子的王座,但他從未真切渴望過收攬這片江山。

他不愛江山,愛的是她。

可她偏偏就愛這片江山,他該如何與江山相爭?與她的女王之夢相爭?

只能割舍,只能葬去自己一腔愛戀,終有一日,當這份愛隨天地日月化為虛幻,他也就自由了,是吧?

無名苦澀地勾唇,靜靜于宮門外等待日落,直到夜深了,方飛檐走壁,悄然潛進宮內——

「姊姊,你回來得遲了。」

天女殿,真雅與德芬于屋內相對而坐,姊妹倆燈下小酌,傾訴別來情衷。

「遲了是嗎?」真雅微微地笑,舉杯就唇,淺啜一口。

「是啊,遲了。」德芬幽幽嘆息。「我相信你也听說了,日前宮中以為你墜崖身亡,王後乘機與我爭奪歸附于你的幾名議事公,她終究棋高一著,就在數日前召開圓桌會議,通過了冊立開陽王兄為太子的決議,父王也已經應允,詔書都頒下了。」

「嗯,我是听說了。」

「若是你還活著的消息能早幾日傳回宮里,或許局勢便不是如今這樣了。」

「世事總是如此難以盡如人意。」比起德芬的惋惜,真雅反倒顯得豁達。

這也得怪我自己,為何不早日下定決心回宮?」

「姊姊,听說你這陣子一路西行,究競要上哪兒去呢?」

「去沙漠。」

「沙漠?」

「我答應了一個人,與他去看一個奇跡,沙漠飛雪。」

「沙漠飛雪?」德芬愈听愈好奇。「跟誰去?」

真雅斂眸不語,吸著酒,似是心事重重。

德芬觀察她的神情,思緒一轉。「是無名吧?」

真雅聞言一震。

德芬深深地望她,半晌,試探地揚嗓。「姊姊知道他的身分非比尋常嗎?」

「……我知道。」

「听說姊姊並未除掉他,而是放他遠走?」

「嗯。」

「為什麼?」

「……」

「姊姊是真對他動情了?」

不疾不徐的一句,淡淡問來,卻猶如落雷,重劈真雅耳畔,心海霎時波濤翻涌。

她對他動了情嗎?真雅握緊酒杯,許久,方才緩緩松開,擱回桌上。

「即便動情又如何?」她苦笑,水眸盈霧。「我要走的路,不能與他同行。」

德芬怔了怔。「如此說來,姊姊對王位仍有企圖?」

「你呢?難道你便就此放棄了?」真雅反問。

姊妹倆靜靜相凝,片刻,各自嫣然一笑。

是的,這條路還得繼續前行,在希林的下一任王尚未登基以前,她們仍有機會也都無意相讓。

「姊姊,我們干一杯吧,祝願彼此在這條路上都能走得心安理得。」語落,德芬悠悠舉杯。

王位之爭能是心安理得的嗎?

真雅苦澀地尋思,不以為然,可仍是跟著舉杯,與妹妹敬酒。

兩只酒杯清脆地撞擊,心亦于此刻短暫地交融。

忽地,德芬的貼身侍女春天匆匆闖進。「殿下!」

「怎麼了?」德芬揚眉。「如此倉皇,是發生了什麼事?」

「是……這個。」春天攤開掌心,遞出一支金玉雕琢的發簪,簪頭一朵春花栩栩如生地綻開。「方才不知是誰,將這放在我房里,還留了張字條。」

「寫什麼?」

「上頭寫著,這是嚴冬送我的,是他臨終前交代要給我的……」說著,春天微微硬咽,眼眸染紅。「我以前跟他說過,很想要一支雕著春花的發簪,原來他記得,他一直把我的話擱在心上,他記得……」淚水紛然碎落。

真雅旁觀她的淚顏,不禁動容。之前她便察覺,德芬這個素來俏皮的侍女與那名護衛關系匪淺,原來兩人情愛己如此之深。

思及殺了嚴冬的人正是無名,她不得不黯然,心生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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