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本無情 第2章(1)

對,她又惹惱他了。

不,該說惹惱他的是這個世間,是這世上所有的人,為何不讓他清靜度日呢?為何一個個都要招惹他,表面逢迎諂媚,私下卻恣意嘲弄,說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呢?

這些人,全惹惱他了!

開陽斜倚在榻上,左右兩名宮女為他斟酒,服侍他進食,他腦海里思潮起伏,滔滔卷涌著千堆雪,表面上卻是恣狂笑鬧,誰也看不出來他正憤怒。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他身為新郎,前來道賀的賓客們正一一來敬酒,他來者不拒,酒到杯干,喝的比誰都盡興。

眾人看著他放浪形骸,都說他醉了,其實他仍神志清醒。

就因為千杯不醉,怎麼也醉不了,他更是憤怒。

「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該當是回寢殿的時候了。」一個禮儀執事官悄悄來勸。「王子妃娘娘還等您揭喜帕呢。」

是啊,王子妃,他清新月兌俗的妻,正等著他。

可他不想見她。自斗花祭那日之後,他便一直氣她,氣她擾亂了自己的計劃。

為何她要忽然暈倒?為何要令他當眾不顧一切地擁抱她入懷?眾人都以為他看中意了她,父王與母後更趁勢逼婚。

「就是她了。」父王知道他懷里抱著的是相國大人的孫女,樂的下旨。「你倆擇良辰吉日成婚吧。」

希蕊王後亦同時笑吟吟地交代︰「采荷可是我表外甥女兒,你可得對她好好疼惜,別讓她受一點委屈。」

要他疼惜她?他如何做到?

「王子殿下,請起駕回寢殿吧。」禮儀官又勸一回。

煩死了!開陽擰眉,抄起酒壺直接就口,一飲而盡,這粗魯不文的舉止看得某些自詡端方的大臣瞠目結舌。

這王子沒救了!柄家能交給這樣的人嗎?他不配成王,還是寄望真雅公主扛下重擔吧!

他們竊竊私語,念念有詞,不能不說有些失望,原本認為至高的王位還是由男性的王室血脈來繼承為宜,但開陽王子太不成材,別說比不上近年來在戰場上屢屢建功的真雅公主,就連另一位德芬公主,至少也受封為「護國天女」,掌管國家神器。

兩位公主各擅其長,在百姓心中備受愛戴,他這個王子確是惡名昭彰,人人記得的只有他出賣至親手足的不堪往事。

希林的王位,怕是與他不相干了吧!

諸臣暗暗搖頭,目送他于禮儀官及宮女的簇擁下離開。

對于身後哪些鄙夷的視線,開陽並非毫無所覺。事實上,他感受的太清楚了。那不僅僅是芒刺而已,已如利刃剜割他。

但芒刺也好,利刃也罷,他都不在乎,挺直背脊,昂首闊步。

這些人憑什麼瞧不起他?在宮里,誰不是勾心斗角求生存?誰不是踩著他人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爬?誰敢說自己比誰都清高,不曾對不起天地良心?

得了吧,都是謊言!這世間,何曾有過真實?全是虛假……

「……王兄這就退席了嗎?」一道清越的嗓音悠悠響起。

開陽怔住,定神一看,一個聘婷女子來到他身前,一身素白衣裳,如一朵清香白蓮,容顏秀麗,淡淡含笑。

是德芬,德宜最疼愛的妹妹,希林的護國天女,也當是這宮里最恨他的人。

開陽凝立原地,一時錯愕,良久,嘴角似嘲非嘲地一扯。「王妹莫非是來祝賀我大婚的?」

「是啊,正欲來敬王兄一杯,不想來得遲了。」德芬一頓,笑容倏地凝霜。「今日是我德宜哥哥的忌日,我為他設壇祝禱,所以才遲了。」

她是故意的吧?故意提起今天是德宜的忌日,想試探他是否會為之動搖?她希望看到他什麼反映?歉疚嗎?自責嗎?或者該隨她至德宜的牌位前,下跪認錯?

一念及此,開陽笑了,那聲音嘶啞而破碎,滿是不可言喻的諷味。

要他認錯嗎?可他偏偏不想認呢!他沒有錯,為何要認?他沒錯……

開陽笑意更冷,眼神亦如冰,雙手掐握成拳,指尖刺入掌肉內,痛著。

「我的大喜之日,正巧是德宜的忌日,冥冥之中,是否是天意作弄?你覺得呢?我親愛的王妹。」

他語鋒凌厲諷刺,德芬听了,花容刷白,射向他的眸光隱隱含恨。

恨吧,就恨吧!是該恨的……

開陽冷冷一哂,「我好似有些醉了,王妹請自便,我這就要回我的寢殿跟我美麗的妃子行洞房之禮了!」

他狂肆地落話,狂肆地踏著踉蹌的步伐,醉茫茫地行走這,直到進了寢殿,退左右人等,他才允許自己站直身體,眼眸清醒綻光。

室內安靜無聲,他的王子妃鳳冠霞帔,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臻首低垂,面容掩在大紅的喜帕後。

他倏地眯眼,胸海一股怒意反滾成潮,顧不得禮數,也不拿喜秤,大踏步伐上前,隨手一揭——

一張妝容景致的臉蛋,顫巍巍地仰起,秋水雙眸,深情款款地凝視著他。

「夏采荷,果真是你。」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蹦話。

不是她,還能是誰呢?

夏采荷莫名其妙地瞅著他,看他掩飾不住憤怒的表情,難不成期望王子妃中途被掉包?

他就這般不願娶她嗎?

夏采荷芳心微沉,胸窩一陣清冷。

「相公……」她遲疑地揚嗓。

「別這麼叫我!」他怒斥。

她怔了怔,心口微痛,「是,殿下。」

這種稱謂明白地定義兩人的關系,雖是夫妻,仍有上下之分,兩顆心之間,仍是遙遠莫測。

開陽坐在桌前,又喝起酒。

她盈盈走向他,看他心情不好,是因為自覺被迫娶了她嗎?

夏采荷悄悄咬唇,揭開桌上一籠點心。「要吃點嗎?我親手做的。」

他瞧一眼,蒸籠里躺著好幾個糯米點心,捏成各色小動物的形狀,十分玉潤可愛。

「這是……豆沙餡的糯米粽子?」他緊著喉嚨問。

「是。」她頷首,靜靜銻他。

初次見面,她請他吃的,便是這豆沙糯米點心,他記得嗎?

他瞪她,眸光明顯不定,眼底隱約似凝聚著風雨。

她知道,他想起來了——

十年前。

夜半時分,德宜太子仰毒自盡的消息,傳遍王宮內外。

開陽自然也听說了,是夜,他獨自幽閉于房內,坐在桌前,如一尊木頭人,動也不動。

直到過了好幾個時辰後,他才茫然起身,走出殿外,走近午後燦爛的日光里。

這是連續數日足不出戶的他,久違的明亮。

一路上,他遇見許多人,宮女侍衛,文武百官,都對她行禮如儀,他卻知道,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不帶一絲熱誠,只有極力掩飾的警惕或輕蔑。

沒人會敬重一位出賣兄長的人,何況他出賣的還是眾所擁戴的太子。

他自嘲地尋思,漠然承受眾人批判的目光,走著走著,餓了,他這才恍然想起,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為何人在最彷徨無助的時候,仍免不了口月復之欲?他啞聲笑了,笑自己,笑這個荒謬的世界。

他晃進膳房,想找東西吃。

罷上過午膳,還不到準備晚膳的時候,廚娘們都躲懶休息去了,偌大的膳房空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他溜進去,忽地問道一股甜香。

那是什麼?他循著香味,循著食欲本能前進,來到膳房一個小旁間,簡陋的灶爐旁,站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兒個子矮小,身材縴細,穿著小爆女服色,五官分明,模樣生的清秀,白女敕女敕的臉蛋粘著些許煤灰,更顯得俏皮可愛。

「你是誰?這在這兒做什麼?」開陽沙啞著揚嗓。

女孩聞聲,嚇一跳,靈動的眸子一轉,這才發現他。

「那你又是誰?干嘛來這兒?」嘟著小嘴,對他說話的口氣不客氣呢。

小小爆女,膽敢對王子這般無禮?

開陽眯了眯眼,可懶得跟一名小爆女計較,也無心計較,走過來,掀開灶爐上的蒸籠,里面蒸著幾個珠圓玉潤的糯米粽子,做成各色小動物形狀,栩栩如生,即使靈動。

「這你做的?」

「嗯。」

「什麼東西?」他未曾見過這種點心。

「沒見過吧?」小爆女很得意的介紹。「這是從唐國傳過來的一種點心,糯米團里包的是豆沙餡。」

「豆沙?」

「就是用紅豆沙磨的,紅豆,就是詩人口中說的『相思豆』,听過嗎?」

當然听過,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一個身份地位的小爆女竟敢如此老氣橫秋地「指教」他,瞧她年紀,也不過就跟德芬一樣大吧?

一念及此,他驀地呼吸一滯,腦海紛亂地想起德芬,心口一陣莫名的抽痛。

他努力排開紛亂的思緒。不能想,想了會崩潰,他不能想。

「這個,我要了。」隨手拿起一個糯米點心,吹了吹涼氣,填進嘴里。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女孩生氣了。「這不是做給你吃的。」他偏要吃!

開陽憑著一股倔氣,隨手又抄起兩個糯米團,蹲踞在角落里,不顧形象地大嚼起來,綿密的豆沙餡入口,嘗到的不是甜味,是淚水的苦與咸。

他為何要哭呢?

女孩看著他,怔住了,走向他,傻傻地問︰「我這點心做的這麼難吃嗎?」

「難吃死了!」他粗聲抱怨,含著淚水又咬了一大口。

「難吃你干麼還要吃啊?還來給我!」女孩想搶回點心,可小手伸到一半,卻猶豫了。

這位無賴的俊扮哥邊哭邊吃糯米團,不知怎的,看了好令人心疼。

他哭著吃著,忽然噎住了,嗆咳不止,他握著拳,一記又一記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那聲音,听來好悶,好沉重。

她連忙倒水給他。「喝點吧!」

他抬眸倪她一眼,搶過陶杯,大口灌水。

這人吃相好粗魯啊!女孩尋思,蹲在他面前,習慣性地拉好裙擺,維持著優雅的一面,小小的手掌撐著小臉蛋,好奇地凝視著他。

「看什麼?」他怒視她。

「看你吃東西啊。」她細聲細氣地回答,眼珠滴溜溜地轉。「哥哥,你為什麼哭?」

開陽一凜,默不作聲。

「看你哭的這麼難過,一定不是因為我的糯米團做的不好吃,你生病了嗎?啊,還是你的手臂傷口很疼?」小手探出,輕輕地撫模他包裹的傷處。

他直覺躲開。「你做什麼?」惡狠狠地瞪她。

她卻不怕,眼眸清靈如水。「哥哥,你究竟為何傷心?」

何必追問不休?干卿底事!

「別叫我哥哥!」他不悅地嘶吼。「誰是你哥哥?」

「叫一聲會怎樣嘛,小氣。」她扮個淘氣鬼臉。「你年紀比我大,不叫你哥哥,難道叫你弟弟嗎?」

「你!」他沒轍。從哪兒冒出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爆女?沒人教他規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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