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本無情 第5章(2)

數日後,開陽前往樂妃寢殿,向母妃請安。

樂妃正倚在軟榻上歇息,見他來了,忙坐起身,又是高興,又是埋怨。「咱們母子多久沒見了?你啊,總算想起自己還有我這個母親了!」

「孩兒不孝。」開陽恭謹地應道,語氣雖是有禮,卻也顯得疏離。「孩兒听說母妃近日身子欠安,特來瞧瞧,也帶了些人參之類的補品,都交給下人了,讓他們天天熬給您喝。」

「算你還有心。」樂妃接過貼身侍女端來的茶盞。「這是采荷日前送來的茶葉,听說是王後娘娘下賜給她的,你也喝點吧。」

「是。」開陽也接過茶杯,飲了口。

「對了,采荷呢?怎麼沒跟你一塊兒來?」

「她原先也要來的,臨走前王後娘娘忽然召見她,她讓孩兒跟母妃說聲對不住,明天再來探您。」

「得了,她幾乎日日都來,我很清楚她的孝心。」樂妃說著,感嘆地頓了頓,望向兒子。「說起來你還真是娶了個好女孩,又是相國府的千金,又得王後娘娘的寵,性子溫文和順,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你啊,可得好好對待人家,別讓她受一點委屈。」

「是,孩兒知曉。」開陽應道。

氣氛忽地靜寂,母子倆相對無言,都是默默喝茶,一旁服侍的宮女見談話戛然而止,不免有幾分尷尬,面面相覷。

樂妃看出她們手足無措,揮揮手要她們退下,宮女們這才如蒙大赦地離開,留他們母子倆獨處。

照理說,沒了旁人的干擾,許久不見的母子該是能自在地說些體己話了,但氣氛仍不見熱絡,依然沉寂。

還是樂妃熬不住,率先揚嗓。「據說真雅公主率兵出征後,不幸遭難,如今下落不明,怕是生還無望了。」

開陽默然不語。

樂妃窺望他,試著從兒子冷凝的表情中看出一絲端倪。「我問過采荷,王後娘娘是否會趁此機會要求陛下召開圓桌會議?她說目前情況未明,她不便妄加揣測。」

開陽聞言,很明白母妃想試探些什麼,微微不耐地擰了擰眉。「這不是母妃您該管的事,父王要不要召開圓桌會議,與您何干?」

「怎麼會與我不相干?」樂妃反駁。「這可是關乎你能不能成為太子啊!」

「孩兒便能成為希林太子,母妃您又意欲如何?」這話,噙著些微挑釁。「您該不會以為,待我登基後,您便能坐穩太後之位?」

「我哪有資格?」樂妃听了,花容失色,急忙搖手。「太後之位肯定是希蕊王後的,哪輪得到我來坐?只是……」

「只是如何?」

「這日子總該好過些了吧,畢竟我的親兒是王啊……」

開陽凜然,母親的感嘆听入他耳里,不知怎地總覺得帶刺,如細尖的針刮著他耳膜。他揚眸,眼神清冽。「母妃覺得現下的日子不好過嗎?」

「啊?」

「這座雕欄玉砌的寢殿,還有這些服侍您的宮女、護衛,除了王後娘娘,母妃是這宮里最受禮遇的嬪妃了,錦衣玉食、吃穿不愁,這般日子還不好過?」

「我不是這意思,兒啊,你誤會了,我其實只是想這日子過得安穩些,不用每天擔心怕事,想著又有什麼大禍即將臨頭……」說著,樂妃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回想自己自從入宮以來,鎮日便是與後宮眾嬪妃爭寵,即便想安份守己地過活,也逃不了斗爭的漩渦,多年前,便是希蕊拉攏她,一起斗下德宣的生母。

思及此,她心口悸痛,望向自己唯一的獨子,深深嘆息。「我知道,為了德宣跟德宣她母親的事,你暗地里一直怨我,我也不想那樣做的。德宣她母親確實對我很好,但我也沒辦法啊,當年宮中風聲鶴唳,我若不選邊站,自己恐怕不能幸免于難,也不能保住年幼的你……我真的很怕,開陽,你懂嗎?就像那夜你為了躲過希蕊王後的報復,交出德宣謀反的證據,母妃我……也一樣不得已啊!」

是啊,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出賣血緣至親,眼睜睜地將他們送往地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自保,都是不得已!

這世上,未免有太多不得已了。

開陽緊緊咬牙,極力克制著胸海浪濤洶涌。要冷靜,他必須冷靜,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他的痛,即便是親生母親亦然。

因為有些苦,注定了一個人承受……

開陽自嘲地撇唇,毅然起身。「母妃若是沒有別的事,孩兒這就告辭。」

「兒啊,你听明白我的話嗎?」樂妃焦灼地叮嚀。「務須謹慎留神,無論是希蕊王後還是采荷,你都不能得罪啊!即便你是現今最有機會繼承王位的人選,也不能擔保不會突生變故。」

這話完全出自一個母親的擔憂,開陽听了,卻是一臉譏誚。

以為他不懂嗎?這些年來,他能在宮里平安苟活,便是靠著舌忝舐刀鋒上的血,屈從王後,迎娶采荷為擋箭牌,處處與人為善,寧可被常成不務正業的浪蕩王子,也從不樹立任何政敵。

他是這般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活著。

母妃怕事,以為他就不怕嗎?所以他才討厭前來探望,每回來此,總會令他憶起陰郁的往事,令他對自己的處境更加憎惡。

他旋身,走得決絕,頭也不回。

穿過院落時,迎面忽然闖進一隊青衣打扮的星徒,為首的是青龍令轄下的七大星宿主之一,角宿。

角宿見到他,面色微變,一群人連忙行禮。

開陽蹙眉。「怎麼回事?你們來這兒做什麼?」

「小的稟告王子殿下,我們是奉青龍令大人之令,前來抓人的。」

「你們來抓人?抓誰?」

「我們要抓的人,是……樂妃娘娘。」

有人密告樂妃娘娘與巫人勾結,行巫術,釘草人女圭女圭,詛咒的對象正是希蕊王後。

靖平王收到密告,大為震驚,命人前去樂妃寢殿搜索,果然搜出若干草人女圭女圭及巫術咒紙,證據確鑿,當場必進大牢,詳加審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開陽措手不及,只能任由角宿將人帶走,回轉寢殿,他立即召見兩位心月復部署密議。

「怎麼會有這種事?!」赫密驚駭。他一向消息靈通,自詡有一副順風耳,宮內宮外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她,但這回,他卻完全不知情。「釘草人、行巫術?樂妃娘娘當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舉嗎?」

「這不是我母妃做的,她絕對不會這麼做。」開陽慢條斯理地回應,沉著臉,眸光陰森。「暗地里鬼祟作亂,就算借給她天大的膽子,她也不敢。」

「如此說來,是遭小人陷害?」

「當是如此。」

「是誰?」月緹蹙眉問道。「樂妃娘娘向來與世無爭、安份守己,會是招誰惹誰了?」

開陽聞言,冷笑。「她沒有招惹誰,那人要對付的,應該是我。」

「什麼?!」月緹與赫密大驚。

「這麼大的事,能夠瞞過赫密的耳目,又是青龍令下的角宿帶人來搜索,這幕後主使,只可能是一個人。」

「殿下是指……主使者是希蕊王後?」

「正是她。」

「怎麼可能?!月緹與赫密倉皇相顧,都是難以置信。

「王後娘娘為何要這麼做?她不是與殿下站在同一邊的嗎?近日宮里已有傳言,說是真雅公主生死未卜,朝廷局勢動蕩不安,應當盡快召開圓桌會議,立下繼承人,以穩定政局……這難道不是王後暗中散播的耳語嗎?」

「是她散播的沒錯,正因如此,她更必須試探我。」開陽頓了頓,一手把撫鳳鳴笛,腦海思緒翻騰。「她想知道,我是否對她忠心不二,她要的是一個百依百順的傀儡,不得有絲毫反叛之心。」

月緹與赫密听她分析,恍然大悟。「所以她才導演這場巫術事件,看殿下是會袒護樂妃娘娘,還是仍然效忠于她?」

「不錯。」開陽頷首。

好陰毒的心機!赫密與月緹同時收攏眉宇,面色凝重。

赫密首先開口。「殿下,這下該當如何是好?樂妃娘娘是您母妃,總不能棄她的安危于不顧吧?」

「可這就是希蕊王後的毒計啊!」月鍉尖銳地接口。「若是殿下向著自己的母妃,不就證明他對王後懷有異心嗎?何況這回樂妃娘娘釘的草人,詛咒的對象就是王後娘娘,殿下還能護短嗎?」

「這……」听月緹這麼一說,赫密也猶豫了,此種形勢當真進退兩難。「難道只能犧牲樂妃娘娘了?」

月緹嘆息。「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兩人望向開陽,眼神有所不忍,雖說圖謀大業者應當不拘小節,但此刻遭逢危難的畢竟是自己母妃,身為人子,難以視若無睹吧!

「殿下,我們都理解你很為難,但——」

「不能不救。」開陽驀地揚嗓,打斷屬下相勸。「我母妃一定要救。」

什麼?!赫密與月緹震 ,這意思莫非是要跟希蕊王後作對?

「殿下,這可不成!」赫密焦急。「明知這是王後娘娘給您的考驗,您還自投羅網,不就坐實了您對她有所異心?」

「是啊,陛下,請您務須慎重考慮。」月緹也刷白了臉,惶然失色。「您曾說過,欲成王者,當有比誰都清明的頭腦,不能任私情干擾,否則不能成大事,如今您又怎能為了母親而方寸大亂呢?」

她一直以為,所有人都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血緣至親亦不例外,不是嗎?正因他夠聰明也夠殘酷,她與赫密才對他如此傾心相隨,因為他們相信,將來他必定成王——

可現下,這個男人竟然動搖了,難道他終究只是個尋常人,逃不開親情的試煉?她很失望,若是他因而誤了自己的前途,她會非常失望。

「月緹,瞧瞧你的表情。」開陽望向她,眉峰微挑。「你懷疑我會因一時軟弱,誤了成王大業嗎?」

「啊?」月緹遭他看透思緒,一時羞愧,赧熱著臉。「屬下不是懷疑,只是……擔心。」

不是懷疑,只是擔心嗎?

開陽一哂,嘴角劃開凌銳弧度。要駕馭殘忍無情的屬下,就須得比他們更殘忍無情。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背脊挺直,姿態無比傲慢。「你們以為我的決定是出自一時的沖動?」

冰銳如刀的眼神,切割著赫密與月緹,兩人都不禁微微打個寒顫,吶吶回話。「殿下關心母妃,情急之下,那也無可厚非……」

「錯了!」開陽冷冷一拂袍袖。「正因為我深知這是王後給我的考驗,更不能無動于衷,她拿我母妃的性命試探我,我若是毫無反應,任由她處置,她才真正對我心寒齒冷。」

為什麼?赫密與月緹不解。

開陽看出他們的疑惑,神情更冷。「想想看,一個連自己親生母親都能不顧的人,將來成王,還會把親手扶植我的她看在眼里嗎?」

說得是!兩人霎時有所觸動。

「她想我怕她,要我求她,那我就怕、就去求,愈是對她俯首告饒,她愈是能享受貓逗老鼠的痛快,愈有自信將我玩弄在掌心。」開陽一字一句地撂話,聲嗓如冰,眉目陰沉。「施此毒計,便是看我會不會為了想保住母妃的性命而去求她,只要我在世上還有在乎的人,還有她能掐住的把柄,她就不怕我翻臉無情。」

原來如此!至此,月緹與赫密方才領悟。

「是屬下想得淺了。」對主子聰敏深沉的城府,兩人深深一鞠躬,甘拜下風。

開陽受他們行禮,心卻是寧定如恆,既不沾沾自喜,也毫不感動,恍如堅石,無血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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