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由采荷的穿針引線,開陽如願見到希蕊王後,一進殿,也不管周遭尚有宮女侍衛,便立刻下跪磕頭。
「兒臣請求王後娘娘,代我母妃向父王求情,饒過她這回吧!」
希蕊麗顏冰凝,神色未見一分變化。「你可知曉,你母妃犯了什麼大罪?」
「是,兒臣知曉。」開陽頷首。「但我想,我母妃向來膽小怯懦,絕不是膽敢暗中圖謀不軌之人,此次事件恐怕是遭小人誣陷。」
「意思是我冤枉好人了?」希蕊話中帶刺。
開陽抬頭,露出倉皇的表情。「兒臣萬無此意!在我母妃寢殿中搜出草人,此事證據確鑿。」
「既然證據確鑿,你又怎能肯定是有人誣陷你母妃?」
「這是身為一個兒子對母親的理解,我相信她不是那種人。」
「這世上,又有誰能完全信任?」希蕊嘲諷。
開陽啞然。
希蕊仔細端詳他沉郁的臉色。「開陽,我能信你嗎?」
他聞言一凜,知道考驗的時刻來了,接下來他的每一步,都將會引導整個局勢的變化。
他垂眸,斂去所有聰穎堅毅的眼神,只留下遲疑與不安,然後,緩緩揚起。「娘娘莫非以為兒臣與此事有關?開陽立誓,此事我的確不知情,亦不可能如此辜負娘娘這些年來一番栽培!」
「不可能嗎?」希蕊微牽唇,似笑非笑,屏退左右,與她私談。「既然你認為我對你有恩,你母妃又對我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你身為人臣、又是人子,應當作出什麼樣的抉擇呢?是該包庇你母妃的罪,又或者該大義滅親?」
開陽惶栗,伏身連磕好幾個頭。「請娘娘饒過我母妃!」
「你這意思,是選擇你的母妃?」希蕊語如冰霜,寒冽凍人。
他搖頭,顫著唇,臉色蒼白。「請恕兒臣無法作選擇,她是……畢竟是我母妃,即使她犯了錯,我也不能拋下她不管。」
「所以,你這是想反抗我嘍?」
「開陽萬萬不敢!」
「我不懂,你究竟意欲如何?」希蕊冷笑。
開陽抬眸,眼中凝淚。「兒臣只求娘娘在父王面前,為我母妃美言幾句,至少能饒她不死,如此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既然如此,你自己去求陛下不就得了?」
「兒臣與父王從來關系就不親,父王不會答應我的。」
「那你以為我就會答應你嗎?」
「娘娘雖然處事英明果斷,不受感情左右,但對我……還是有幾分欣賞的,兒臣很是明白。兒臣也是一樣,從不懷疑娘娘的智慧與能力,能得您賞識,是我前世修來的福氣。」
意思是,他對她很是敬服,而她若賣他這個人情,將來他必戮力以報,不敢有二心。
希蕊淡淡微笑,這孩子果然聰明!
「你話倒說得好听,不過沒有一點實際行動,要我如何信你呢?」
「敢問娘娘,希望兒臣怎麼做?」
「這天候,有些冷了呢,我正想喚人拿來熱水,泡泡腳,暖暖身子——」
也就是說,要他服侍她洗腳嗎?
開陽漠然尋思。這事要是讓其她人知道了,肯定會認為他是受了莫大的屈辱,但此刻的他竟毫無所覺,不惱不怨,心如止水。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兒臣這就去替娘娘端來熱水。」
開陽親自替希蕊王後洗腳,又為了表示誠意,于靖平王的寢宮外長跪不起,一日一夜,風吹雨淋,給足了她借口,向靖平王求情。
她說感念王子孝心之誠,不忍他受苦,就請王上饒恕樂妃的罪。深宮幽怨,嬪妃們熬不過寂寞,難免糊涂,這也不算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
她在靖平王的面前擺出一副雍容大度的姿態,做足好人,靖平王反憐她受了委屈,對她更加愛護。
于是,一紙詔書頒下,免了樂妃的死罪,改將她打入冷宮。
事情原該就此告一段落,孰料樂妃在遷入冷宮當晚,一時想不開,竟懸梁自盡!
開陽于深夜接到消息,當時他與采荷正熟睡,樂妃的貼身侍女親自來報信,兩人趕到現場,只見一具已然失去生命的尸身。
他不敢相信,只是面無表情地站著,反倒是采荷將死去的樂妃攬入懷里,失聲痛哭。
棒日,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傳出,原來刑部經過明查暗訪,赫然發現樂妃是遭人誣陷的,一個曾經遭她嚴厲斥責的宮女,為了報復,陷她入罪。
樂妃的冤屈得到平反,但已來不及了,人死不能復生。
靖平王對此頗感歉意,希蕊王後亦于一旁建言,該當給予開陽補償。
靖平王拗不過妻子一再軟語相求,加上對兒子有一份愧疚,終于答應召開圓桌會議,商討冊立繼承人事宜。
真雅不在宮內,德芬羽翼未成,此刻召開圓桌會議,自然對開陽有利,在希蕊極力拉攏下,會議以多數決通過,立開陽為太子。
他終于當上太子了——
這日,開陽正式入主東宮,宮殿造得極是奢華,亭台樓閣,處處雕梁畫棟,還有一片佔地廣闊的園林,遍植奇花異卉。
開陽巡視東宮,如一個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可他毫無洋洋得意之情,有的是難以言喻的寥落。
為何感覺不到一絲喜悅呢?
他穿過花園,來到偏院一座封起的古井前,心海一時翻騰,卷起千堆雪。
十三年前,他曾穿過王宮密道,從這口古井溜出來,只為了見德宣哥哥一面將德宣從王後的爪牙中解救出來。
他想去救德宣的,雖然如今想來,那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但他,是真心想去救人。
不是去害人,不是一腳將德宣踹入烈火焚身的地獄,更不是為了討好王後,于宮中謀求苟活之地。
分明是為了關心德宣而奔走,為何到後來,他卻成了令德宣服毒自盡的劊子手?
開陽抬首,注視高掛當中的日輪,金光熾灼,焚燒他的眼。
他揚起手掌,擋在眼前,自指縫間感受溫度,日光該是暖的,為何他覺得有些冷?
為何那般天縱英明的哥哥不能平安地活下來,領導希林走向富強之路?
這國家該是德宣的,太子之位也是德宣的……
「可如今,卻落在我身上了。」他澀澀低喃。
「開陽。」有人喚他的名。
他听出那是妻子的嗓音,微微一哂,依然迷蒙地望著燦陽。
這一切情勢發展都在希蕊王後意料當中,每個人的反應,她都精準地計算到了。她算準了他會去求她,也算準了他那軟弱的母妃會自尋死路,更算準了當刑部查出母妃是遭人誣陷,父王會覺得對不起他,便不會再阻擋圓桌會議的召開。
他自詡聰明,但比起她,還是相差太多。
「不如她所意,我可能會死,但如她所意,我便能順利登上太子之位。她都算了……」
那女人如此可怕,他真能斗得過她嗎?
「開陽,什麼如不如意的?」采荷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麼?」
她還不懂嗎?好天真啊,有那麼一個陰狠毒辣的表姨母,她竟還能猶如一張白紙,純潔無垢。
也太天真了吧,天真得令他……好僧恨。
他放下手,回身凝望妻子,也不知是否方才注視烈日太久了,眼眸隱隱灼痛。
采荷察覺他眼眶泛紅,心弦一牽,握起他的手,溫柔勸慰。「你還在難過嗎?開陽,我知道母妃死了,你一定很傷心,但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
「你認為我是難過?」他冽聲打斷她。
她一怔。
開陽看著她傻傻的容顏,忽地笑了,笑聲沙啞。「不錯,我是失去了母妃,失去了至親,但你瞧瞧,我得到了這座宮殿,得到了太子的身份,希林的王座近在咫尺!你還認為我會傷心?」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
那近乎利刃的眸光,刺傷了她。「開陽,你……」
「失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換到更高價值的東西!你懂嗎?」他字句如冰,凝凍她。
她望著他隱約糾結著殘酷的眉宇,一時間,如見修羅鬼魅。「你的意思是,希林王座的價值,高過你的親生母妃?」
「難道不是嗎?」他言語無情。
她一顫,不覺地後退一步,半晌,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自眼角靜靜逸落。
他似乎愈走愈偏了。
雖然他不曾明確對她透露過野心,對外亦是一副我行我素、彷佛不以政治為念的形象,在父王與王後面前更是不露鋒芒,但她知曉,他對希林王座一直虎視眈眈,王者之路,他早在數年前便踏上了!
身為王子,王室僅存的男性血脈,他選擇走這條路,她並不意外,也覺得理所當然,只是她沒料想到代價竟是如此沉重。
代價是他正逐漸失去人性。
當他的母妃因宮廷斗爭而亡,他未流一滴淚,當時她以為他是太過悲痛,豈知他想的竟是自己又離王座更近一步。
失去並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換到更高價值的東西!
所以,他認為這樣是值得的嗎?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成王,不斷地失去身邊的人,失去自己的所有,他都無悔無憾嗎?
他可知曉,終有一日,他也會失去自我?
「他變了。」采荷呢喃,坐在亭下,焚香撫琴,心神卻不能定,思紛紛,想的都是她的夫君。
他變了。
十三年前,他失去至親手足,還會窩在膳房角落,邊吃著她做的點心邊哽咽哭泣,如今,他的母妃成為斗爭的犧牲品,他卻只是慶幸自己換得了東宮太子之位。
這世上能令我掛懷的人,只有你。
他曾對她說出這般甜言蜜語,可能信嗎?有一天,她是否也會成為他棋盤上一枚用不著的棄子?
若是到了那一天,她該如何是好?
思潮及此,采荷驀地心口牽緊,疼痛得難以呼吸,琴音變得雜亂,不成章法。
她倏地停止撫琴,水眸迷離,如抽光了神魂。
他當真愛她入骨嗎?他總強調她是他的心肝寶貝,但偶爾,她忍不住會懷疑……
不!不能再想了。
采荷阻止自己深思,將那乍然浮起的可怕念頭又推回腦海深處。有些事,不能多想,想了,那幸福美好的天地便會崩毀,而她,沒有自信于斷垣殘壁中生存……
「娘娘,王妃娘娘!」一陣急速的足音由遠而近,伴隨著驚慌的呼喊。
采荷定神,望向匆匆奔來的玲瓏。
「怎麼了?」她審視玲瓏蒼白的臉色,秀眉微蹙,頓生不祥之感。「發生什麼事了嗎?」
「娘娘,小的方才經過殿下的書房,剛巧遇見前來報信的侍衛,听說真雅公主回宮了!」
「什麼?!」采荷震驚,指尖微顫。「她……沒死嗎?」
原以為已然遭逢不測的真雅公主,竟奇跡般地平安歸來,這代表宮內局勢又要變生風波了嗎?
開陽的太子之位,能坐得穩嗎?
「她動不了我的。」接獲消息後,開陽立即召來赫密與月緹兩名心月復,于緊閉的書房內密商對策。「即便真雅回來了,這圓桌會議也召開了,陛下早已頒下詔立我為太子,她縱有不服,一時也難有作為。」
「不錯,太子之位當仍屬于殿下。」月緹朗朗接口。
「所以殿下認為真雅公主會放棄與您相爭王位嗎?」赫密詢問。
「怎麼可能放棄?」開陽冷笑。「真雅與德芬一向互通聲息,她們都寧願對方坐上王位,也不惜要將我拉下來。」
「如此說來……」
「只是另啟新局而已。就如同下一盤棋,如今我暫時處于上風,但不表示真雅或德芬不能急起直追,盤勢仍是隨時有翻轉的可能。」
「那麼,王後娘娘對您的支持就很重要了。」赫密沉吟,面露不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