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前一日,書雋科放榜,只錄取三人,果然如李益自己所說,高中第一,即使是城西跟城南的距離,霍小玉都知道崔家有多熱鬧——大黎朝已經好久沒有平民出身的書雋科士了。
至于給她的荷包,則被收在抽斗中。
當日她有點出神,等回過神來,他已經走了,他在昭然寺一年,現下回來崔家肯定有一番熱鬧,加上親戚舊友都會來走動,這時去找他只怕不但沒找到,還會被以為是想攀交情的,于是想,等過陣子再讓桂子悄悄拿去還即是,那猴兒荷包好歹是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丟了不太好。
他說過,還了,就是拒絕親事。
他功名已有,年紀已到,一定會從盧姓崔姓表妹中選一人為正妻,只要他成婚,兩人就再不可能。
至于自己——以前礙于鄭氏身體不好,只能一直待在京城,這一兩年,鄭氏身體恢復如常,霍小玉打算等明年春天便舉家離開此地。
大黎朝國力雄厚,國土極大,搬到哪都好,到時候招個讀書人為夫婿,一樣生兒育女,他若懂得感激,她也會對他好,但他若負心,就讓他去吧,銀子握在自己手上,什麼都不用怕。
一心想著將來美好的日子,可人算真不如天算,小雪過後沒幾日,天氣瞬間轉寒,已經好了一年多的鄭氏突然又倒下了,而且病情來勢洶洶,原本只是有點不舒服,可沒兩天,居然就下不了床,吃的東西有一半會吐出來,吃了幾帖藥,卻是越吃越差,有天晚上,還吐了不少血,牛婆子又連忙去請阮大夫。
這阮大夫每次來,都是一臉為難,但這次是最為難的,「霍姑娘,我本是半路出家的大夫,傷風感冒還行,但鄭大娘這病我是真的沒看過,也不會醫,我早說過,你得另外請大夫去。」
看著母親嘴角那絲絲血跡,霍小玉忍著眼淚,「阮大夫,您再用心看看,多貴的藥我都用得起。」
就是……有名的大夫不肯讓她請。
霍家再不象話,也是京城百年的高門大戶,四個老爺,個個為官,四房十幾個少爺,也有一半捐了官,不管是太太還是女乃女乃,娘家都有權有勢,人人都知道霍小玉撬過霍家牆角,讓霍家很是惱怒,何必為了個花姐兒,得罪霍家?
「這,唉,我若說錯,姑娘莫怪,听說,過去小王爺跟姑娘有來往?」
「是有這事,可跟我母親的病癥有什麼關系?」
「姑娘不知道,因為皇上皇後這兩年向佛,無子嬪妃陸續遣出皇宮,太醫院有一半以上的太醫沒了主子,所以前兩個月皇後命人修葺了榮和書院,太醫全到榮和書院去了,拿的依然是太醫俸祿,不過自持身分,不給一般老百姓看病,不講出個門戶名字,連大門都進不去,姑娘若跟小王爺有交情,不妨去求張紙條,榮和書院的太醫可不怕霍家。」
去求紙條當然行,但是王府哪這麼好見,她可以用銀子讓門房去找管家,只是若沒信物憑借,管家也不會來門口見她。
再者,王府守門大抵都知道小王爺三年前中過邪,想要納霍小玉當妾,被王爺打了一頓,只怕她報出自己的姓名,當場就被潑了盆水出來。
「阮大夫,榮和書院的太醫多少銀子請得動?能不能請你跟我走一趟?」
「銀子真是請不動的。」阮大夫壓低聲音,「也不怕跟姑娘直說,皇上一心向佛,這才遣出無子嬪妃,太子已經十六,也許等太子十八,皇上便會禪讓,此後潛心修法,新皇即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充盈後宮,哪位太醫不想回皇宮,若是現在銀子拿了就出診,只怕將來皇宮要人,也不會要他,若是王府難進,姑娘又無論如何想救鄭大娘,還有個下下之策——戶部六司許司計正在給自己父親找續弦,姑娘貌美,又能讀書識字,不如請人去說上一說,若能成,姑娘也算堂堂司計的嫡母,鄭大娘就是司計的外祖母,這等關系倒是能在榮和書院說上一說。」
別子一听立刻哭出來,「那怎麼行,許大人都四十幾了,他爹只怕六十多了吧,我家姑娘才這年紀,怎麼能嫁個六十幾的老頭子。」
「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王爺身分尊貴,紙條便行,但若是一般官戶,紙條還真行不通,得有關系,而且還得是嫡正關系,親戚出了六等都不管了,若是什麼姨娘親戚,想都別想,只不過這一去求,姑娘可就是拿往後的日子押上了,得想清楚。」
霍小玉皺著眉,一言不發。
母親病重,若等到請人上許家,許家同意,辦婚事,這拖拖拉拉下來,再快也得一個月。
就算她表示要從簡從快,許家為了面子問題,也不會肯,母親這血吐的……只怕熬不到那時候。
難不成真的是她重新活過,逆了天命?
前生,她病榻纏綿,十二月初九含恨而死,今世,母親突然病倒,今天是十二月初二。
因為她活著,所以母親得替她死嗎?
不,她要救娘,她們母女倆好不容易苦盡笆來,這一世她一定要她們活下去。
天剛亮,一輛馬車遠遠疾駛而來,在崔家大門停下。
守門的立刻打起精神,只見馬車上跳下一個丫頭,接著又扶出一個女人——穿著厚披風,帽子也蓋得低低的,就是一身紅色在雪地里顯得格外顯眼。
見是兩個女人,守門的奴僕原本緊握棍棒的手便松了。
只見那丫頭從包袱里拿出四個錢袋,雙手奉上,「這是我家小姐一點小意思,請各位大哥喝點熱茶。」
守門的也不客氣,直接打開束口,一看里頭滿滿的金子,一個袋子大概有十幾兩,立即十分客氣,「不知道你家小姐是哪房親戚?」
「我家小姐想見崔大太太的佷兒,李少爺的管事娘子。」
李少爺身價水漲船高,崔家的工作他們還想要,給多少銀子也不敢去打擾崔家現在這位貴客,但人家說想見的是管事娘子,這倒是不用怕。
一個三十余歲的僕人讓她們到門內小間避雪,另外一個則已經跑去找人了。
大概一刻鐘後,一個穿著杏黃大襖的中年婦人過來——原本以為是自己娘家親戚來找,沒想到卻是個面生的,可見霍小玉那件紅色披風繡工精細,又滾了一圈昂貴的貂毛,倒也沒有待慢。
「老奴即是李少爺的管事娘子,姓徐,敢問姑娘找人是為了什麼事情?」
霍小玉拿出李益前幾個月硬塞給她的八字荷包,「這是李少爺先前不小心遺落在我這的,今口特來歸還,只不過此物要緊,不想隨便托人,還請徐大娘轉告一聲。」
徐大娘既然被崔家派來管理李益身邊大小事情,自然是管家一把能手,那荷包她去年見過,確實是李少爺的東西。
又見眼前姑娘十分貌美,心里猜測也許是李少爺將來要收為妾的紅粉知己,當下笑著說︰「姑娘稍等,老奴去去就來。」
霍小玉見徐大娘走了幾步,招手叫過一個正在掃雪的粗使丫頭,在她耳邊吩咐幾句,看樣子是讓粗使丫頭去崔大太太那里報告此事——崔家都落魄成這樣了,還是覺得別人攀不起自己。
幸好自己沒幻想著小王爺的紙條,或是去當許大人的嫡母,只怕光是見人,就得花上十天半個月去疏通。
霍小玉一直望著從內院延伸出來的抄手游廊,很快的看到人。
李益正跑著過來,一臉欣喜。
「打通關花了不少銀子吧,怎麼不先說︰聲,我好讓人在這里等。」
「……急。」
李益剛听到她來,是很高興,現在才看到她不太對,眼楮一圈紅通通,「怎麼了?可是有事情為難了?」
霍小玉點點頭。
「若我能幫你,絕不推托。」
霍小玉咬咬下唇,過了一會,下定決心抬起頭,「求,求你娶我,越快越好。」
李益莞爾,「我本就想娶你,不過你得先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娘……病了,很不好,我想去榮和書院請大夫。」
他听得鄭氏生病,收起笑臉,「你想請榮和書院哪個大夫?」
「我,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是從皇宮出來,肯定醫術都好……誰都行,只要能到古寺巷來看看我娘……」
「知道了,你先回去,我幫你去榮和書院走一趟。」
「不行,阮大夫跟我說,榮和書院的太醫不幫普通人診治的,即使你替我開口,但你跟我娘非親非故,他們也不會來的,所、所以,還是請你娶我吧,那我娘就是書雋科士的岳母,如此才能請得動。」
李益見她慌亂,耐著性子跟她說︰「你這樣著急,鄭大娘肯定不大好,婚事再快也得兩三天,你娘能等?你回宅子待著,我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辦法可多著。」李益招手叫過桂子,「陪著你家小姐回去,小心照顧,不要鄭大娘還沒好,你家小姐先病了。」
李益果然說話算話,不到中午,就帶了一個六十余歲的太醫與一個醫女前來,太醫姓貝,專門診治疑難雜癥,醫女則是他的女兒。
貝太醫挺客氣的,替鄭氏細細診治,施了針,沒多久,鄭氏口鼻斷斷續續的溢血便停住了,等藥煎好,喂下去之後,臉色更是好上許多。
霍小玉心里怕極了母親離自己而去,此刻見她呼吸平穩,紅著眼楮跟貝太醫跪下磕了頭,哽咽道︰「多謝太醫。」
貝太醫笑道︰「姑娘客氣。」
說話間,貝醫女已經把她扶起來,「我爹爹跟李少爺是朋友,姑娘不用行這樣的大禮。」
見霍小玉一臉懵,貝太醫笑說︰「去年郁貴人到昭然寺祈子,在寺中住了三個月,我是隨侍太醫,但寺中飲食實在難吃,不過才短短幾天,就瘦了一圈——幸好在客居識得李少爺,他一手能把素菜炒香的好廚藝,又不介意多個食客,于是我便每天上他那吃飯,蹭了他三個月的吃食,他出闈後,卻只來我家喝過一次酒,說來,我都要不好意思。」
貝太醫笑了笑,臉色一斂,「鄭大娘這病雖難調理,但不難治,日後我每五日會來施一次針,不過——」
「貝太醫直說無妨,我沒忌諱。」母親可以治愈,那就好了,其他的她都能接受。
「鄭大娘這不是病,是毒。」
「毒?」
「陳年積體,只怕是十幾年了,雖然曾經稍好,但並未痊愈,不過就是短時間的精神恢復,但毒是在骨子里頭,從來沒有拔除過,或許最近又吃了些跟毒物相克的東西,把積在骨子里的東西給誘發出來,講白了,就是兩層毒。」
霍小玉聞言,只覺得背後一片寒意,十幾年的毒?
母親跟了父親後,不輕易出門,能做這件事情的不會是外人,只會是那座高牆內的某個人。
是看起來始終和善的嫡母,失寵後對母親懷恨的黃姨娘,伍姨娘,姚姨娘,還是嫁入平家的嫡姊?
四個哥哥,都對父親這年輕姨娘不以為然,四個嫂嫂,都抱怨過她的月銀太高,丫頭太多,待遇太好,但最可笑的是,這些其實都沒有妨礙到他們。
扮哥們自己也娶姨娘,她的月銀是庫房的,並不是扣了嫂嫂的給了她。
「拔毒至少得四個月,調養大概還要一年,雖然能拔毒,但姑娘要知道一件事情,鄭大娘身體已損,將來要好生照顧。」
「我,我知道了。」
親自送了貝太醫一行人出門,霍小玉一方面欣慰太醫說了「可拔除」,一方面又難受居然是毒。
走回母親房中,見她睡得安穩,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吩咐兩婆子仔細照顧。
埃氣見狀,忍不住提醒她,「姑娘,李少爺還在大廳呢,時間也差不多了,是要留飯,還是?」
霍小玉還真忘了,「不用留。」
餅幾日她再好好道謝,今天實在沒那個心情。
大廳里,李益自己一個人下棋,大概是听到聲音,抬起頭來,「鄭大娘可好?」
「好,貝太醫說能治,謝謝你。」
「那就好,我實在餓了,要在你這里蹭頓飯,讓婆子把飯菜送上來就行,你不用陪我,去陪鄭大娘吧。」
瞧他蹭飯蹭得這麼理所當然,她只好吩咐丫鬟去廚房說一聲,然後看向他。
「那你什麼時候派人來提親?」是她求嫁的,太醫來了,她該說話算話。
她知道這男人很喜歡她,喜歡她的不溫柔嫻淑,喜歡她的不三從四德,喜歡她的不委曲求全,喜歡她跟那些只會點頭稱是的閨秀不一樣。
李益莞爾,「拿著貝太醫的針灸之術來娶你,那我跟流氓有什麼兩樣,我是讀書人,不是土匪,吏部派令下來還有一個月,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你願意跟著我,我便好好待你,你不願跟著我,那我好好想你就行,不管你做什麼決定,貝太醫都會繼續醫治鄭大娘的,放心。」
霍小玉聞言,只覺得心中復雜。
重生後,她對他處處防備,可是在她求助無門時候,唯一伸手的人是他。
不是想要她報答,只是不想看到她煩惱。
「我……一定會好好想清楚的。」
「如此甚好。」李益一笑,「好了,我真的餓,讓婆子送飯上來吧。」
不知道為什麼,看他那一笑,她居然也覺得輕松了不少,「李少爺稍候,我親自去廚房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