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 第6章(1)

「想起你還是死小表時期,一臉的女敕,現在,竟也長成這副模樣……」這一句,听不出贊美,或是嘲諷。

他口中的「這副模樣」,亦褒亦貶,是說螭吻褪去青澀,更為成熟,還是……淪為渾身通白,顏色盡失的「死尸」一具?

「老人家才愛回憶過往,‘叔叔’,你也到了這個年紀嘛。」螭吻的回應則不然,明顯就是酸諷。

「嘴,倒是越來越壞。」驚蟄沒動怒,輕斥一句。

「我的身體……你是怎麼把它也弄來這里?」

應該安然擺在龍骸城的「尸首」,為何出現于驚蟄的別莊?

魂魄收入魂球,攜帶方便,好藏好挾帶,「尸首」則不同,眾目睽睽下,如何搬運?

「我自有方法。」

螭吻不想細究,人已在這兒了,不是自有方法,又能是什麼?

他真正想問的,是驚蟄的用意。

「……你真的很奇怪,你要的不就是墨鱗金龍的力量?取走掠食丹便好,省時省力,魂也拘,身體也搬出來,豈不自找麻煩?」後頭咕噥一句,全是不滿︰「害我得被迫留在這里,跟你相看兩相厭。」

「其一,學掠食丹尚未汲滿;其二,我要你的如意寶珠。」

螭吻恍然大悟︰「原來,你還覬覦如意寶珠……」

難怪,他要如此大費周章。

「意外嗎?」驚蟄反問。

螭吻搖頭︰「並不,想要如意寶珠之人,多到我數不清。」

「蛟能成龍,卻無法擁有如意寶珠──它,只屬于龍胎孵育,貨真價實的龍。」

「因為你一直無法成龍,才把主意動到我身上。長久以來,你做的一切,只為了今日,你不是眾人所誤解的‘龍小九癖’,更非‘誰在眼中皆無物,獨獨小九最稀世’的蠢叔叔……」

實情已然明白,由自己之口再道出一回,不過是更想提醒自己,曾令他感動、教他自豪的「專寵」,目的,如此丑惡。

「是。」驚蟄連稍做停頓思考,也沒有。

「你特意帶來的美食,總得盯著我吃下你才會走,再忙都如此,看似體貼入微,實際上……是要確定食物下肚,在里頭動的手腳不至于白費,是吧?」螭吻嗤笑著。

溫柔的行徑,如今看破……也只能嗤笑了。

「是。」

那些食物中,摻有微量藥粉,不致死,卻能瓦解螭吻的免疫,使掠食丹加速生效……灰蛟龍是如此告訴他的。

但並非每回皆摻,僅有幾次……驚蟄不想多解釋。

「你騙了很多人。」「包括,我。」

「是。」驚蟄不否認,也不能否認。

「若我不是墨鱗金龍,你理都不會理我吧?」螭吻又說出……淺而易見的事實。

驚蟄此次,沒有飛快回他「是」。

沉默,不代表否定,螭吻不會蠢到存有半絲妄想。

他,根本是多此一問。

驚蟄所要的,那具身體而已,他這條魂魄,被剔除掉,被排擠掉,對驚蟄來說沒有差別。

外貌不重要、性情不重要、皮囊里裝著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螭吻是囚牛是睚眥,全不重要,只要……

是墨鱗金骨的龍,就好。

「你要如何拿我的如意寶珠?沒有我的召喚,它潛藏在那具身體里,就算直接開膛破肚,也找不到它的蹤跡。」真的很不想對這種事……感到好奇。

「等墨鱗金龍的力量歸我,召喚它、驅使它,則成為我的本能。」

「是這樣嗎?我的東西,會變成你的東西?」螭吻感到訝異。

驚蟄凝覷著飄浮于半空,色淺發白的螭吻,幾乎能輕就透視到他身後那片灰牆。

「你的一切,都會是我的。」

「強盜!」咬了好半晌的牙,螭吻竟詞窮,只能勉強想到這兩字。

「罵得好!」驚蟄爽快接下。

「我忍受不了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螭吻轉身,要飛出房去。

房無門,僅有門框,框的下緣不斷冒出氣沫,形成薄薄珠沫簾,要跨過它,連推開的動作都不用──

螭吻卻在踫上沫簾的同時,反彈了回來!

「唔?!」魂體不覺疼痛,但很錯愕。

他回首,瞪向驚蟄。

驚蟄仍好整以暇橫臥床上。

左臂圈繞著前方那具「螭吻」的腰際,若不知情之人撞見,絕對會誤以為榻上芙蓉好風沈,yin艷樂無窮……

螭吻不是沒和驚蟄「一起睡」過。

陸路上,櫻雨紛飛,秋風葉落,冬雪飄飄,綠滾草茵,諸多景致中,都有吃飽喝足的兩人,挺著撐肚,隨處一躺,優閑、痛快,好享樂地睡場覺。

海界里,吃飽飽,眼眯眯,何處皆可以為床,躺下就睡,睡醒了再吃……

「一起睡」的次數,多到螭吻數不清。

可眼前此景,就是別扭!

但眼下沒空阻止,螭吻更想知道的,為何他會被珠沫簾彈回來?

驚蟄倒懂他的愕惑,開口為他釋惑︰「可惜,你只能忍受,因為你出不了這間房。」

螭吻恍悟,恨極地吐出三個字──

「地縛術……」

「小小把戲,不難破解。但對現在的你而言,卻束手無策。」驚蟄說道。

看見螭吻嘴角微顫,唇蠕著,毋須去猜,滾在喉間的絕非好話。

既已知是地縛術,也知憑目前的自己,確實無能為力,螭吻不再浪費時間,去沖撞珠沫簾,自找苦吃。

「我父兄若知情,有你好受的。」定會將驚蟄挫骨揚灰、打爆肝腦、痛扁一頓……

驚蟄笑了︰「我也祈禱在掠食丹汲滿之前,他們別察覺到龍骸城內的那位‘螭吻’,只是替代。」

「……成龍,真是如此重要的事嗎?讓你不惜性命,賭這麼大把?」

「重要。」

對每一只蛟來說,成不成龍,是傾其一生的追求。

驚蟄無法形容它重要到何種地步,只知他不斷尋求成龍之路,在這上頭,挫敗、沮喪、失望、憤恨……

驚蟄目光撤回,落回胸前的「螭吻」上。

這個「螭吻」,面容安詳,沒有怒意、沒有責罵,雙眉之間沒有蹙痕、沒有痛楚,沒有面對他時,一臉的憤慨。

合起長睫的雙眸……沒有恨。

這個「螭吻」,比起另外那一個,更讓他不倍覺壓力,亦無歉疚。

這個「螭吻」,如同往昔,一起仰躺綠地間,睡顏恬靜,無憂、無慮。好幾次,他未寢,睜著眼,看向熟睡的螭吻,便是這副模樣。

一派天塌下來、敵人來襲,有驚蟄在,不用擔心,他只管睡飽飽就好。

另外那一個,瞪著他,咬著牙,說著無法忍受他,多待一刻,都想吐……

驚蟄未曾察覺,自己正逃避著螭吻的眼,僅望向閉眸的「螭吻」,才能低語吐出︰

「身為龍子的你,永遠理解不了,對我,它有多重要。」

對拉,螭吻是不知道。

反正人各有志,驚蟄想成龍,想到瘋了、癲了、狂了,也是他自己的事,螭吻只是倒楣,正好身為「成龍要件」之一,可口滋補,活該被他利用。

但不代表,螭吻會乖乖認命。

地縛術,縛得住魂,縛不住龍子,若他重回身軀內,就能踏出珠沫簾。

難得大好機會,驚蟄不在房內,不趁此時還魂,更待何日?

能出去,再來思考,接下來如何回龍骸城。

不,接下來,最先要思考……如何回到身體里?

「奇怪,怎會這樣呢?」螭吻好困惑。

他試圖騎上身體,以為往下一枕,便能兩者相融,輕易魂歸已身……

躺是躺平了,魂是魂,身是身,各躺各的。

「就連姿勢,我刻意擺得一模一樣,是手指攤開的距離有差?食指高一點,小指低一些……」

驚蟄回到房內,眼中所見,便是兩個「螭吻」疊在一塊兒。

下方那個,兀自沉眠,不受驚擾。

上頭那個,發如白瀑,淌溢而下,嘴里念念有詞,側顏一臉迷惑。

驚蟄出聲,盡可能不笑出來。

「你進不去那具身體。」所以,省省吧。

螭吻沒有嚇得彈坐起來,也沒有心虛粉飾,更不想扯謊誆拗,他還躺了好些會兒,不肯離開──別人擺明要霸佔他的身軀,他就不能垂死掙扎嗎?

被驚蟄看到他想鑽回身體內,有啥有心虛的?

這是天經地義!

「對那具身體而言,你已非正主,自然相斥。」驚蟄擺下肩扛之物,沉重聲響,也沒引來螭吻注目。

擺明了螭吻就是不理他,更遑論開金口。

連日來,消極的對抗。

驚蟄習慣了,不以為意,取出鎖水珠,朝大浴盆──方才扛上肩的東西──一拋,珠體受到撞擊,涌出大量清水,源源不絕。

須臾間,浴盆注個盈滿,溫煙輕裊。

螭吻的不理不睬,他自有一套應對方法。

「你對我視而不見,我便自得其樂,反正我不會有損失。」

驚蟄探探水溫,可以了,甩去掌間濕意,舉步走向床榻,「魂螭吻」仍疊躺在「身螭吻」上方,死不下來。

驚蟄也不擾他「興致」,逕自做他要做之事。

雖然上方覆著一抹魂,不過,魂清如嵐,不妨礙他動作。

憑驚蟄的修為,要踫一縷魂魄,輕而易舉,偏他不,故意視「魂螭吻」如無物。

手探前,穿過「魂螭吻」的形體,無遇阻礙,來到「身螭吻」的腰際,卸開腰帶,白裳襟口敞開,鎖骨周遭一大片雪白絡了出來。

「你做什麼?!」此刻,「魂螭吻」無法佯裝無關緊要。

「怎麼,不是很有志氣,不跟我說話?」驚蟄現在也沒空和螭吻閑聊。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不沖突。」驚蟄皮不笑,肉不笑,繼續剝除「身螭吻」的衣裳。

「啥叫不沖突?!你忙著月兌我衣服──你給我住手!你快給我住手!」

螭吻想動手阻止,但踫不到驚蟄,只能眼睜睜瞪著驚蟄為所欲為。

衣物一件一件拋甩在地,「身螭吻」被剝光的同時,「魂螭吻」也一絲不掛,走果如新生,只剩長發披肩,稍稍遮掩。

驚蟄抱起「身螭吻」,步向浴盆,將其置入盆中。

驚蟄這才揚眸,覷向「魂螭吻」,灼灼目光閃著欲燃之火。

「沐浴而已,何須大驚小敝?」

他的嗓音沒有半絲起伏,听來慵懶,也更像……不屑與螭吻多說半句那般疏遠。

「魂螭吻」一時忘了自身果裎,氣呼呼回瞪他,氣勢一點也不想輸。

「我不想床上擺個發臭的人,半夜摟著睡,那味道還真嗆鼻。」驚蟄故意夸大其辭。

「身螭吻」不算死透,自是沒有死尸味,加上龍主努力尋找魂魄,要替螭吻還魂,對肉身的保護不遺余力。

「身螭吻」進入沉眠狀態,雖無體溫,卻能在取回魂魄時,重新返活。

就算是床被子,也該定期清洗,才能保持清潔。

「誰說我臭?!我明明不臭!魚婢天天都替我拭身!」螭吻不甘被詆毀。

「我抱著睡,聞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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