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自己脆弱得不堪一擊,獲得片刻慰藉庇蔭,便懦弱地想縮藏其中,假裝外頭紛紛擾擾不曾存在、假裝自己只是一名辛勤工作換取溫飽的小小婢女。
白綺繡不是沒察覺到自己對刺殺赫連瑤華的態度並不積極,有太多回她與他獨處;太多回她身上帶著薄刃;太多回她的手幾乎已經握牢了薄刃,卻怎麼都無法抽出它來,遑論要把它刺進赫連瑤華胸口……
她不敢殺人,這當然是理由之一,但並非唯一。
真正的緣由,她不敢深思,不去理解為何每次看見他眼眸里蕩漾的笑意時,她便無法狠下心來殺他;不去明白為何他親吻她、擁抱她時,她耽溺其間的軟弱酥麻。
只是,她不可能一直維持現況假象,她縴細的肩上,馱負無比沉重的壓力,催促著她,必須盡早動手——
「你還不能接近赫連瑤華那貪官嗎?找不到機會能下手嗎?」
白綺繡頭低低的,耳里听見娘親略顯焦慮的詢問,沉默以對。
她藉著與另名婢女宛蓉被副管事派出府外分別采買雜貨的空檔,迅速買妥她該負責的貨品,折返位處偏僻巷尾的家,看看家人情況。毫不意外,才進屋沒多久,她娘親便如此問道。
「娘……女兒是以婢女身分混入赫連府,見到主子的機會……並不多。」謊言出口之後,強烈罪惡感襲來,她不敢抬頭去瞧娘親那張被數道刀傷劃破美貌的臉孔,害怕被娘親看穿她的心虛。
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她與赫連瑤華的關系匪淺,說不出她有多靠近過赫連瑤華,近到被擁在懷里,近到能細數他的睫有多少、有多長。她怕她娘親會直接賞她一記摑掌,她溫柔嫻雅的娘親,在遭逢夫喪的巨大打擊後,精神狀況有些怪異,有時仍是她記憶中輕聲細語的娘親,有時卻性情大變,又吼又罵……
「要快……什麼方法都可以,你要接近他,再動手殺他,替你爹報仇、替你哥哥弟弟報仇……綺繡,听見沒?你听見沒?」白母握住她冰冷柔荑,先是輕聲叮嚀,越說卻越激動,十指握疼了她而不知覺。
「听見了……」她只能如此回答。白母喃喃說道五六聲「好」,才松開手,溫婉慈祥地要白綺繡坐,再端出許多午膳用剩的簡單家常菜肴,要白綺繡多少吃一些。
白綺繡只勉強用了幾口白飯,配上些許豆腐乳,便推說吃飽了。
之後她匆匆去看了重傷殘廢,僅能臥躺在床的暴怒兄長,還有被刀光劍影嚇到痴呆的稚齡小弟。他們一家五口,爹親慘死,娘親不僅容貌破相,身上亦留有數十道刀痕,她兄長的手腳筋遭砍斷,這輩子恐怕再也無法憑已之力站起來,被護于爹親懷里的小弟雖然只是輕傷,爹親流出的鮮血,濕濡了他一身,七歲不到的他,驚嚇過度,迄今沒有開口說過半句話。
而她,算是傷得最輕,至少,性命保住,四肢沒殘沒缺。
這就是她恨赫連瑤華的理由,這就是她必須恨他的最大理由,她的家人,險遭滅絕,沒死的,留下終身傷痕,包括身體與心理上的。
赫連瑤華雖非唯一凶手,亦是月兌不了干系的共犯,會先選定他下手,不過是地利之便,其余幾個惡官,總有一天,一個一個,都要付出代價……
白綺繡無法在家久待,必須趕回客棧前和宛蓉會合,避免宛蓉生疑。
所幸她比宛蓉早到約定地點,只等了一會兒,買齊雜貨的宛蓉小跑步來了,兩人相視一笑,邊閑聊邊步行回府。
宛蓉是個可愛的年輕女孩,才十五歲,有些豐腴,像顆剛蒸好的包子,白白軟軟,笑容毫無心機,而且相當活潑健談,使得回府的路途不至于乏味無趣。但白綺繡仍無法被宛蓉逗得開懷,返家一趟,看見親人,她的心情更加沉重,沒能達成娘親的叮囑,她滿心羞慚,家人的傷勢,不斷提醒著白家所受到的不平遭遇,她若仍有身為白家人的覺悟,要為家人報仇,就該一刀賞赫連瑤華痛快,為他做過之事付出代價……而不是不斷不斷不斷為他找尋開月兌的借口,妄想從他身上挖掘一絲絲的優點。
她該如何是好?
今晚,她是否該要咬緊牙關,抽出薄刃,取他性命?
「綺繡姊姊,你瞧你瞧.好華麗的馬車哦!」宛蓉興奮嚷嚷,與兩人擦身而過的奢豪馬車飄過一股濃馥香氣,紅綢頂蓋邊緣垂墜著七彩水玉,數十顆成一串,仿佛晶瑩雨水凝結成冰,雕飾精細費工的花形小窗,系有粉色薄紗,車廂內的女子嬌影忽隱忽現,馬車速度不慢,噠噠幾步便跑得老遠。
大街上偶爾瞧見富貴人家的馬車,不足為奇,兩人亦不以為意,只是步行回府門時,發現那輛華美馬車正停在赫連府邸的朱紅色大門前。
「原來是少爺的客人吶。」宛蓉好奇地探頭探腦。
馬車上,娉婷步下一位比宛蓉更輕齡的粉雕女娃,花顏上稚氣未月兌,但仍淡淡撲上胭脂水粉,多此一舉地破壞掉豆蔻姑娘與生俱來的青春氣息。她衣著繁復漂亮,遠遠便能看見袖口襟緣皆以金絲細線縫綴,再綴滿珍珠瑪瑙,隨她身形款擺熠熠生亮,煞是好看。
她是誰?
這疑問,同時浮現在白綺繡及宛蓉心中,但礙于身分,她們是不能再靠近些瞧。
粉雕女娃身形嬌小,氣勢可半點都不小,她驕傲揚顎,身旁婢女只不過是打傘打慢了點,讓她曬著日光,立刻挨她一頓罵,若非赫連瑤華出現,恐怕府門前會上演一場鞭笞婢女的戲碼。
宛蓉見赫連瑤華滿臉笑意站定于粉雕女娃面前,兩人交頭接耳說了什麼,粉雕女娃終于改怒為笑,笑聲如銀鈴,攀挽他的臂膀,由他領著跨進府門。
「呀,我知道她是誰了!她一定是陸丞相的寶貝孫女,少爺未來的妻子!」宛蓉小小驚呼了一下,為自己的聰穎而開心自豪。
白綺繡心一沉。在府里早已不是秘密的事,赫連瑤華及陸府千金的婚約,她更是听其他婢女說過無數次,怎會親眼所見後,依舊感到震驚不已呢?
赫連瑤華抬起眼,瞧見了她,目光並未多做停留,挪回身旁粉雕女娃身上,她正甜甜笑著,于是,他亦回予毫不遜色的溫柔笑靨,兩人連袂步入赫連府,直至並肩身影再無法瞧情。
「她看起來好像個孩子,真小,听說比少爺足足少十五歲呢。」宛蓉重新提起擱在腳邊的雜貨,要折往府側小門進去。「美是美,但好像很凶,剛剛她身旁的婢女都哭了呢……」白綺繡不發一語,跟隨宛蓉身後,在府側小門遇見德松,是刻意等待她。
德松迎上前,接手拿走她與宛蓉采買的雜貨,口氣一如以往淡淡︰「少爺吩咐,寶珠小姐會在府里待一個月,你暫時別進書齋或少爺房里,這段日子里,乖乖做好分內工作。」他對著白綺繡道。
因為未來少夫人入府,所以與少爺有染的婢女,就得先行驅離,是嗎?
「綺繡知分寸,請少爺毋需擔心。」她不是一個自詡與主子有關系,便驕傲放肆的女人,更不會拿這點來炫耀,若赫連瑤華擔心她會去向陸寶珠泄漏些許口風,藉以刺激他的未來愛妻,那麼,他太多慮,也太不了解她白綺繡。
她比他更不願意被旁人知道她與他的關系匪淺。
「少爺不希望你有機會見到寶珠小姐。」
白綺繡扯唇苦笑,宛蓉此時投注過來的同情目光,多教她無地自容,她從宛蓉眸里看見憐憫,她在可憐她,一個見不得光的暖床婢女,當正主兒出現時,她只能被藏到陰暗角落,掩蓋起來。
她挺直腰桿,不被脆弱擊倒,告訴自己,她不稀罕赫連瑤華的恩寵,他娶誰愛誰,皆與她無關,她沒有感到受創,沒有感到嫉妒……
她沒有任何感覺。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