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當初向方不絕推辭服侍少夫人一事,受方不絕挽留,她感念平時受方家照顧,便硬著頭皮答應再試試看,所幸之後少夫人並未特別為難她,雖然也沒對她特別親切或熱絡,但時日一久,她發覺伺候少夫人是件很輕松的差事。
少夫人沒有太多惡習,只要睡飽,精神及心情便很好。
少夫人沒有太壞脾氣,只要別靠她太近,便能相安無事,她不用時時戰戰兢兢地跟在少夫人身後供其傳喚——她頭兩日試過,一整天下來,少夫人連半次都沒找過她,她這個貼身小婢,有等于沒有,常常要自個兒找事做,才不會閑到發慌。
她每日的行程大概就是備妥洗臉溫水、拿新衣裙,退下。算算少夫人差不多梳洗完畢,再端早膳進去,收拾水盆及欲洗衣物,退下。午時,送午膳,順帶帶走早膳空碗盤,再整理整理房間,退下。酉時左右,改換晚膳,呀,未時有一頓甜品當點心……除此之外,她空閑得可以去數蚊子了。
身為婢女,這般的輕松快意,羨煞多少人?不用替主子梳頭刷澡,不用在主子周遭陪笑諂媚,不用為主子添飯夾菜,多好。
她沒有任何埋怨,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納悶,想不透……
為什麼妝匣里的首飾越來越少?
一些值錢的金簪銀環、鈿飾花釵,全都不翼而飛。
她是決計不敢動手偷竊,她視方府為家,敬重夫人及少爺,別說是偷拿高價珠寶,她連偷吃一口甜糕都不曾,除她之外,有誰能進海棠院里來去自如呢?
越是想,越是在意,越是在意便越是謹慎注意——果然,昨日她特地在妝匣中放入兩枝金瓖寶石簪釵,今早一看,又沒了蹤影。
少夫人不愛佩戴這些會光閃閃的發鈿首飾,她總喜歡披散一頭細膩長發,自然沒有佩戴時無意弄丟它們的疑慮。看來,是有內賊趁少夫人午睡及她不在海棠院之際,下手行竊。
「真是太可惡了!能進方家做事,已經比起其它府邸里毫無尊嚴的小婢長工來得幸運,夫人及少爺待我們不薄,不思感恩便罷,競還盜取財物!」玲瓏氣呼呼向管事稟報,俏麗小臉嵌滿不悅,要管事幫忙一塊想辦法。
「這也奇怪了,海棠院又不是每個人都進得去,夫人擔心少爺安危,命我在海棠院外加派人手守著,若有風吹草動,不可能沒驚動那些練家子。要說內賊,每天進到海棠院的人有多少,五根手指便能數完,你們每個人我都信得過……」管事沉吟,他派去海棠院的每個奴僕都精挑細選餅,很守本分、伶俐聰明,絕對是府中最優秀的丫鬟或僕役,不會行偷雞模狗的宵小之事。他又問︰「是不是少夫人佩戴過後,將首飾收到別處去擺?」
玲瓏立刻否決這種可能。「少夫人根本就不簪不戴那些珠寶飾物,她進府這麼久,我還沒瞧見她哪一天梳發綰髻,簪金綴銀過。」
「好,玲瓏,你再去取幾件特殊點的漂亮首飾,擺進妝匣,這一回,咱們來個人贓俱獲,要偷兒辯無可辯!」
避事要玲瓏附耳過來,兩人嘀嘀咕咕、交頭接耳商討起捕賊計劃——
下過雨的午後,香香泥草息,飄送滿院,銀貅從勾陳那兒回來,收起幻術,床上那具用來欺瞞玲瓏與其它閑雜人等的酣睡虛影消失,方才安詳睡臥于凌亂床榻上的「她」哪里還在?
她聞到一陣甜息,引她往那處去。
今天……妝匣里的美食多到滿出來了耶!
銀貅又是怔忡又是歡喜地站存鏡台前,方型沉木妝匣的盒蓋已經蓋不密,被里頭的會銀珠寶硬生生撐開好大縫隙,露出可愛圓潤的貝珠、鮮艷似血的紅玉、透體碧綠的翡翠……每一條、每一件都新鮮可口,氣味芳香,甜得掩蓋掉此時藏身于一旁櫥櫃內,瞪大雙眼偷看的管事及玲瓏所散發出來的人息。
「最近擔心方不絕的事,擔心到沒能好好吃好好睡,哦哦哦……這個看起來好美味哦!」一打開妝匣,馬上在里頭看到一件梅花珠翠,又有珍珠又有銀花,長長垂墜著透明水玉,銀貅二話不說,先吃再說。
粉女敕小嘴紅艷艷,珠翠點綴其間美不勝收,她餃著,三條水玉垂墜搖搖晃晃,美人叼美飾,兩相輝映,不知是人兒美抑或珠飾美,如詩如畫——下一瞬間,珠破飾裂,在兩排白玉貝齒間,化為虀粉,軟得彷佛它原本就是面團捏出來的偽物。
避事與玲瓏同時伸手捂住對方險些爆出驚呼的嘴,兩對瞠得又大又圓的眼,只能在微暗窄處互視,無聲問著︰是我眼花了嗎?她她她她……她剛剛是把那珠翠給給給給……吃下肚去?!
他們的懷疑,在銀貅繼續咬斷一枝玉簪時,再度得到證實——
他們的少夫人,新娶進門的少夫人,正在吃常人所不能吃的東西!
沒有誰偷走妝匣里的寶物,從頭到尾都沒有偷兒存在,只有一個咬金吞銀的少夫人呀呀呀呀——
在櫥櫃里的時刻漫長如年,管事和玲瓏微微顫抖,誰都不敢大口喘氣,誰都不敢開口說話,他們一直等到銀貅滿足吃飽,伸伸懶腰,賴回床上,埋首軟枕間熟睡許久,才連滾帶爬,逃出海棠院。玲瓏臨逃前的回眸一瞥,竟見漫開在床笫的潑墨般長發,隱隱閃動碎銀色亮光……
原本只打算逮住手腳不干淨的內賊,怎樣也沒料到,逮著的卻是府里藏了只妖怪——能咬碎珠寶,再將其吞咽下肚,順便愉悅地吮指回味,不是妖怪是什麼?
避事一直猛打哆嗦,渾身抖動,想起方才的死里逃生,以及若被妖怪察覺他們躲在櫥櫃里的下場,他都有種恍如隔世的茫然。
「現、現在該如何是好?」玲瓏嗓音發顫。
是呀,如何是好?
裝作亳不知情?和玲瓏兩人誰都不許再提,當它不過是午後偶發的一場惡夢?
可誰知道那只妖混進府里想做啥壞事?她又與少爺朝夕相處,萬一把少爺的精氣吸得一干二淨,豈不——呀,難道,她正是會害少爺難度三十死關的罪魁禍首?!
少爺的命,正掐在她手掌心里?
這事態太嚴重,他區區一個小避事,無法作主,若因他之故而害死少爺,方家詛咒應驗的罪名,他扛不起來呀!
「稟報夫人去!」管事與玲瓏異口同聲道。
方不絕再度被急召進靜心園,他甫踏進家門口,便讓好些個人簇擁圍繞,半請半催地踏進方母所居之處,來此之前,他大抵心里做好準備,應該與小蟬月兌不了關系,只是這等陣仗,未免太驚人。
靜心園里里外外守滿了人,有的人手握竹棍,有的人端捧符水,像是在防範妖魔鬼怪。
進入小廳,方母焦急迎上,和藹神情被憂心和懼怕取代,連方不絕亦感染到這份不尋常的緊張,在他開口前,方母命玲瓏將「東西」拿過來,玲瓏白著臉,把一封信件遞交給他,信件未封口,他抽出里頭薄薄一張紙,迅速覽閱——
前頭雜亂地寫著一些不知所雲之事,什麼婦人陸氏,風評惡劣,婚嫁前疑偷漢子,性情暴戾,欺奴虐婢,整日走東竄西不安于室,特此休書一封,從此逐出方家,任其自便,立字存照……
「休書?!」方不絕最後終于看懂了。「娘,這是——」
「對,休書,我要你立刻休掉陸小蟬,將她趕出方家,趕得遠遠的!」
不曾見娘親如此疾言厲色,方不絕擱下休書詢問。
「小蟬做了惹您生氣的事?」沒想到右朝一日,他得面臨到婆媳問題。
「等到她做,就太晚了!玲瓏,告訴少爺,你看見了什麼。」
「是……」玲瓏巨細靡遺地將她與管事所見托出,听在方不絕耳里只有荒謬兩字感想。
小蟬是妖怪?哪里像了?她身上沒有半點邪惡氣息,雖然美得太過異艷,卻不是那種流里流氣的嬈態,她能是什麼妖?狐?蝶?蛇?花?
「她一定是來執行方家的詛咒——說不定她是那個女人的鬼魂,要來勾你的魂魄……不絕,我不許她再留在這里!快趕她走!」方母的焦懼,源自于此,她太擔心牽連于兒子身上的詛咒,她失去了丈夫,失去得莫名其妙,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男人,怎會無緣無故死去?她怕了,真的怕了,她不允許自己唯一的兒子再遇上相似情況,任何一絲絲可能存在的危機,她都不要讓它發生!
「小蟬不是妖,這當中一定有誤會!」
「少爺,玲瓏和管事真的親眼所見,沒有半句虛假!」玲瓏忙不迭跪下,證明自己未曾說謊。
「她每日與我同桌用膳,吃的是白飯青菜,喝的是湯湯水水,我就不曾看見她吃過珠寶。再說,她若是狐妖蝶妖蛇妖花妖,拿珠寶當飯吃也說不過去!」方不絕鐵了心扞衛妻子的清白,不顧是否合理,冷硬地反駁道︰「世上會吃珠寶的,只有神獸貔貅,你們為何不干脆說她是貔貅算了!」
「你被那女人施了什麼法術?!能將事實扭曲成歪理!」方母動了怒。
「娘,我明白您是擔憂我,但我向您擔保,小蟬絕不會傷害我。」
那女孩,甚至發下豪語,要保護他吶……
那女孩,甚至為了他的詛咒,流下淚水來……
「您不知道她多溫柔,多貼心、多善解人意,您沒與她相處過,不要妄下斷語,我不休妻,我不會休掉她,不會。」他揉掉休書。
他舍不得,不甘願,不希望,失去她。
他這輩子,只有一種情況會給她休書,忍痛把她休離身邊,如同剝去血肉般的疼痛,那便是他將死之時。
若他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不要她為他守寡一輩子,情願休掉她,送她回南城娘家,興許,她有機會再遇見一個能疼她憐她的男人……
除此之外,他不會放手!
「不絕——」
「不許讓我再听見任何關于少夫人的蜚短流長,否則別怨我趕你們出府。」方不絕警告玲瓏及在場每一個奴僕婢女,語厲目凜。
「慢著!」方母喝止正要拂袖離去的方不絕,「現下全府都在傳陸小蟬是妖物,你若不證明她不是,你以為府里眾人還有多少敢留在這兒?不用你趕,大家都想逃,連我這個被兒子忤逆的寡母老大婆也想走,否則不知哪天被妖物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下!」
方不絕不得不停下腳步。周遭每個奴僕的臉上,確確實實寫滿懼怕,對于府里傳言出現了妖怪,誰能不怕?不能怪罪他們的異樣眼光。
「別說我冤枉她,不給她澄清機會。」方母取出一張鮮黃符紙按在桌上,偌大沉暗的檀木桌面,映襯它的無比刺眼。「這是天師符,娘特地請大師伏妖之用,大師說,只要是妖,一踫到它便無所遁形。若陸小蟬模過它仍沒有恢復妖物原形,我就相信她是人而非妖,府里眾人也能安心敬她為少夫人,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不過分,甚至對當家主母而言,是她必須做的事,府里如此多人的性命安全,她要考慮,而不能像方不絕感情用事,拒絕去听任何關于陸小蟬的壞話。
「好,我去帶小蟬過來。但,若她模過天師符,沒有任何影響,證明了她不是妖怪,娘能答應我,不再對小蟬充滿芥蒂,願意試著與她相處,重新認識她,不受您所听過的流言左右?」
「……可以。」方母勉為其難答應。她對陸小蟬的印象已經根深柢固,要突然扭轉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她答應了,便會努力嘗試,雖不保證一定能做到……
方不絕回了海棠院,哄醒熟睡的銀貅,在她耳邊說要帶她去靜心園見娘,她睡得惺忪,含糊點頭,他打橫抱起她,她螓首一歪,昏昏欲睡往他臂膀間傾靠,他事先透露關于天師符的事,她半個字也沒听進去。
當夫妻倆現身靜心園時,有太多人初見少夫人的美貌而看傻看怔,她枕于方不絕懷里,模樣慵懶嬌美,長發如絲飄逸,小扇長睫輕掩,粉唇女敕紅,一抹淺笑瓖在左右,彷佛少爺懷中是哪位仙子誤落凡塵,教他給接住了。
方母亦感驚艷,說來荒唐,這是她首度見到新媳婦,知道新媳婦擁有艷容,卻沒料想到美得如此徹底……完全不是賢淑型的良家婦女容貌,女人清秀是福,太過艷麗則是禍,古今發生許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即便女人無意成禍水,仍難月兌貌美帶來的搶奪及殺戮。
「小蟬,照我方才所言,這張符,你握進手里。」方不絕抱著她,落半在檀木桌前,幾個膽小婢女早已退得老遠,就怕少夫人突然現出原形,發狂傷人。
「哦……」她眯眯地勉強張開半只眼,柔荑胡亂在桌上模索,終于,將那一小張畫滿亂七八糟圖案的黃紙給模著了,捏進五指間,憨笑。
「這樣?」
眾人屏息,等待她慘叫、等待她變臉、等待她長出一身長毛或露出獠牙——
「然後要干嘛?」銀貅比剛剛清醒了一些些,端詳起自己手里的怪東西。
神獸沒遇過有人拿符紙來治他們,自然對其感到陌生。
符紙用在小妖小表身上或許有用,能收恫嚇之效,可神獸是與生俱來的福獸,光潔明亮的仙人神佛都不怕了,豈會怕區區一張黃紙?
方不絕望向娘親,以眼神在說︰瞧,她是人,不是妖,天師符對她而言,毫無作用。再環顧眾人,要他們睜大眼看個清清楚楚、仔仔細細,他懷中所抱的女子,莞爾地把玩著他們眼中的伏妖符紙,不懼怕、不失措,甚至不當它是一回事。
方不絕朝她微笑,又抱起她,眼神眷愛柔情。
「沒有然後,放下吧,我們回房去。」
風一般的身影,帶著渾身芳馥,出現于鬼火青磷的闃幽彼岸。
不請自來,而且是常常來,對此處熟稔到毋須誰來招呼伺候及帶路,勾陳悠哉漫步,當這兒是自個兒家一樣,沒有半分不自在。
陰風呼呼地吹,鬼火飄搖,連帶拂起他火紅長發半空揚舞,仿似燃燒起來。他瞧見鬼差押解一只女魂,動作粗魯,不懂憐香惜玉,瞧了刺眼,忍不住上前插手。
「鬼弟兄,這般嬌滴滴的美人妹妹,哪堪你又是推又是拉?溫柔些,女人該是拿來哄,而不是這般對待吶。」勾陳說話便說話,手腳比嘴更快,指月復往粗黑鐵鏈上輕輕一滑,鐵鏈轉眼成灰,禁錮在女魂脖上的枷鎖消失不見,鬼差來不及反應,就見女魂突然轉身逃跑,速度快得教人咋舌。
「哎呀。」闖禍的勾陳只能驚呼。
女魂本欲奔過奈何橋,卻見橋上另有其余鬼差阻擋,她轉念打算跳下血池,天真地想游到對岸——
一縷白煙,來到她面前,虛無身影攔下她,她轉變方向,煙形亦緊緊相隨,只見她哭得滿臉狼狽,雙手掄拳,揮打那陣白煙,尖叫著要它滾開。
煙無形,卻傳出嘆息。
「奈何橋只能來,無法返,就算你跳進血池,泅上千年,也泅不到岸的彼岸,勿念勿怨,人世種種今生休,何不忘卻,何不忘卻……」
逐漸凝形的煙霧,勾勒出頎長清 的爾雅男子,半煙半人,半虛半實,模樣轉為清晰,被囚在煙中的女魂,落入他懷里,她肝腸寸斷地哭著、撕心裂肺地哭著,耳畔勸她「何不忘卻」的聲音好輕好輕,軟得像吁息。
「才第三世,你便覺得如此難熬,後頭還有四世吶……」他聲音轉小,帶了點責備︰「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強求來的緣分,本若曇花,匆匆凋零,即便用盡心機,仍終不屬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