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貅 第5章(2)

「文判爺,小的、小的——」失職的鬼差鬼臉驚恐,拖著鐵鏈趕過來。

「不怪你。」文判知道罪魁禍首是誰。瞧,他不是正流露無辜與促狹,站在一旁看戲嗎?見他責備地瞪視,還有臉揮揮手、扯扯笑,當作老友相見的招呼。

「將她帶下去,別再松懈戒心。」文判交代鬼差。緊緊絞揪他衣袖的那只慘白小手,被他堅決卻不失溫柔的力道給扳開來,他以一抹微笑送她,並為她拭干滿臉淚水。「去吧,七世而已,一眨眼便結束。傻女孩,七世過後,重新開始,到時就不苦了。」

她仍是哭,沒再掙扎,任由鬼差為她重新縛煉,沾淚長睫,喪氣垂斂,望向文判,淚水成串奔流,壓在身軀上的鐵鏈,沉重得幾乎教她無法站起身,最後是文判伸手攙扶她一把。

「在這種鬼地方工作,你沒瘋掉真屬難得。」勾陳的調侃,喚回文判目送女魂離去的眸光。

「你能不能哪一回來,別替我增添煩惱?狐神大人。」文判眸中充滿冷意,頗為不悅這段因勾陳胡來而生的插曲。

「我怎知那只鬼妹妹二話不說就往回跑?我不過是憐惜她被鐵鏈縛得難受。」他最見不得雌性生物受苦了。「那鬼妹妹是怎麼回事?一臉委屈模樣?」

「生前看不破情關,立下誓約,願以往後七世僅活二十芳齡,換取一世見情人一眼。」文判淡淡說道。

「真不劃算。」怎會如此蠢呀?一世的感情,斷了便斷了,拿自己後世來當條件,不為下一世終身相守,只求一眼瞬間?後世的自己若後悔了、不想了、不願意了,或是愛上了別人,該怎麼辦呢?

「是很不劃算。」

「你怎麼好像在嘆氣?」很少見哦,這只鬼差心腸有多冷硬,他是知道的,見慣了世間種種愛恨嗔痴,看多了許多緣盡情斷、不甘怨懟,他都無動于衷;以置身事外之眼,淡覷他人的眼淚及哀號。

他問過文判,如何忍受得了目睹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他卻溫雅微笑,喝著荼,搖著扇,說道︰我毋須忍受,生離、死別,都是他人之事,我不過是旁觀者,接渡亡者,送往來生。

何時見過他為一條女魂而臉色微變?

「我?」文判嗤地一笑,手里幾絲輕煙劃過,白扇入手,緩緩搧起。「狐神大人似乎眼楮與耳朵都生銹了。」才會錯看錯听他在嘆氣。

「在下不會為任何一條魂體惋惜或歡欣。」

「是嗎?」勾陳也不嗦爭論,呵呵直笑,笑得教人討厭的精明。

有或沒有,各自心知肚明,又不是靠言語在拼勝負。

「狐神大人是來喝茶的嗎?」文判雖喚他一聲「狐神大人」,卻毫無恭敬之心,轉移話題的意味濃厚。

「我來的確是想討杯茶水,另外還有一個更主要的目的,與方才那只鬼妹妹情況有些類似,都是關于「語言」。哪,先上杯茶招待我這位老朋友吧。」勾陳媚笑,但完全迷惑不了文判,文判徑自先走,勾陳麻利跟上,走過昏暗無日的地府小徑,幾簇鬼火照路,文判腳下無影,只有勾陳的影,長長拖曳在石階。

再行十步,來到一處小亭,里頭已備妥茶水,文判與他雙雙入座。

「問吧。」文判不與他客套,兩人太熟,矯情的你來我往大可省略。

「西京方家,傳言九代子孫都短命,原因來自于一個女人的詛咒。我覺得納悶,何以她隨口說說,你們地府便替她達成心願,真的改寫方家子孫命運,讓他們一個一個活不過三十?」勾陳喝下一口甘香微苦的茶液,娓娓說道。「你知道我在說誰吧?」文判記憶力過人,點個大概,他便有底了,生死簿根本只是偶爾拿出來作戲誆人,他哪需要翻覽那本破書?每個人的生死一世,全在他腦子里記下了。

有時誰來探問某某人的生死,他翻生死薄翻得越久,不過代表著他在惡整那個誰,存心教人心急如焚罷了,黑心鬼。

「西京方家,與狐神大人何干?狐神大人對他們感興趣?」

「是我家小銀啦,她似乎喜歡方家的某人,又擔心他死于非命,急于想為方家破咒,身為哥哥,自然願意替她跑這麼一趟。」他真是一個溺愛妹子的好哥哥呀,自己都為自己覺得感動吶。

「小銀?」又是他的哪號知心女伴吧。

「銀色母貅,又美又可愛。我可不會把她帶來給你看。」

他也不想,好嗎?文判睨他一眼,誰會像這只博愛神獸,見著女人便一副嘴臉,再者,他見人不見臉,只憑魂體辨識,五官美丑之于他,並無意義,魂體清澄污濁與否才重要。

「喜歡方家某人?方家目前只剩一名男丁在世,名喚方不絕,可惜其名雖叫「不絕」,方家卻僅到他為止,他死後,方家便正式絕後。」

「不是說詛咒了九代嗎?听說加算方不絕下去,不過才七代而已。」

「方不絕並無子嗣,其妻逃婚之後,他未再娶,同年壽終,來不及為方家留下血脈。」

「他這麼短命?」這答案出乎勾陳的意料,他與銀貅都以為還有兩年。

「二十八歲又四個月零七日。為救一名小乞丐,喪命于車輪下……應該說,傷重不治,算算他也不走運,跌出去時,重擊到頭部。」

「明明是那女人的詛咒應驗吧。所以我才來問,為何你們因一個女人三言兩語就竄改生死簿,用那麼拙劣的死法,把方不絕收拾起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他勾陳不會被輕易唬弄過去,這種死法,很牽強吶。

「狐神大人此話差矣。生死天定,有人壽終正寢,有人失足落海,有人自殺身亡,有人,連吃顆湯圓都會噎死,死法五花八門,真要全說齊,更不可思議的都有,方不絕命中注定那一劫逃月兌不過,是他的因果。」文判不承認勾陳扣下的罪名,何謂富改?這種指控很傷人。

「文判,說實話吧,你知道的,沒得到正確答案,我是不會走的,在這早留個十天半個月,我也無妨,反正我最近閑,跟久違沒見的老友你斗斗嘴、聊聊天、道道是非,應該頗有樂趣——」

明明不是恫嚇,對文判卻是最有效的威脅。

他只希望勾陳馬上滾。

「……方家男丁壽短,並不是詛咒緣故。」文判終于坦言︰「應該說,不全是因為詛咒。」

文判獨特的嗓音,溫醇中卻帶有冷情,冷情間又充滿鬼魅幽幽之調,他緩緩道來,一陣陰風拂過,拂得勾陳顫起哆嗦,而真正讓勾陳涌生雞皮疙瘩,是文判一句接著一句的陳述,他瞧都不瞧勾陳一眼,仿若自語喃喃。

文判的說話聲,混在風中,地府特有的凜冽強風襲來,使那些斷斷續續的言語變得同樣冰冷,勾陳越是听,越覺不安。

不可泄漏的天機,文判倒是不說則已,一說驚人。

薄美的唇瓣,開開合合,臉上神情一派淡雅,完全不見緊張氣息,若有誰遠遠看見亭中兩人,會以為他們在閑聊著茶好香甜點好吃那些無關緊要之語。

直至言盡,文判端杯輕啜,為自己潤喉。

「方家竟然是……」勾陳仍處于愕然中,方才听見的事實,出乎意料的……驚人。

「所以上頭藉此機會,要修正‘方家’這個錯誤,讓他們活至三十,已經算是縱容與吞忍。」作了一出長達百年以上的戲,不過是不想落人口實,否則真要收拾方家,何須耗時耗力?

「看來我家小銀要難過好一陣子了……」勾陳失去笑容,皺起漂亮雙眉,為了方不絕早已注好的死訊。

她一定會哭的,會哭得很淒慘。

無論如何,勸銀貅離開方家,離開方不絕,不插手方家之事,是當務之急。

就讓方家這樣斷絕了血脈吧……

他怕銀貅陷得越深,會連她自個兒都惹禍上身。

「我不能多留了,我要去將小銀帶離方家,用最快的速度,否則萬一有了方家第八代,事態更麻煩!」勾陳說完便要走。

「慢。」文判喚住他。

「干嘛?」他勾陳大神好忙,趕著要走,辦正事去。

「你來得正好,‘她’仍在找你,要求你原諒,‘她’留了句話在我這兒,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你听不听?」以人間算法來算,她確實是數年前才來。

「不听。我也留句話給‘她’。」勾陳回眸冷笑,平時待雌性生物總是和藹可親的他,媚容猙獰陰狠,方才與文判的嘻嘻笑笑神情,像是虛假而不曾存在過,含笑輕快的嗓,哪里還在,只听他咬牙低狺,字字從牙縫擠出來︰「我,不願見你,情願死,也不見你。」

「我會原封不動,替你把話帶到。」文判不對勾陳留下的話發表任何意見,態度一如他看待世間眾魂來來去去那般淡漠疏遠,只是礙于交情——最好不用太深的交情——他勸了勾陳一句︰「她留的每句話,你都不听,又怎會知道她想說什麼呢?說不定,她是要祝你幸福快樂,從此雙方再無瓜葛。

「她那種人會祝我幸福快樂?」勾陳嗤笑。「她別出現在我面前,我就能幸福快樂。」

「你听個幾句吧,她說——」

「文判。剛剛那只鬼妹妹這麼可憐,我看你就幫她一把吧,你明明就一副很想出手助她的模樣嘛,我賭你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勾陳擋話擋得突然,也擋得巧妙,笑容妖佞惡意,美,卻淬毒帶刺。果不其然,文判凜目變臉,甫到嘴邊的話又全咽了回去。

俊美鬼差連聲「告辭」也沒說,咻的一聲,人隨煙去,亭內再無半道身影,只丟下三字回音︰「快滾吧。」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