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魚尾,一直沒有痊癒。
沒有任何外傷的燦金尾鰭,僅能輕緩拂動,稍稍泅挪短暫片刻,游不遠,游不快,有時她甚至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變回了人類雙腳,動手模去,仍只是踫觸到漂亮的金鱗尾鰭。
昂屭樂於暫代為足,帶她重游族人荒廢良久的故園。
她緬懷的家鄉一草一石,與她記憶中早已相去甚遠,有太多東西里沒在橫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難見原貌。她憑藉腦海內的相思,逐一覓尋哪處是族長爺爺最常坐的寶座大岩,哪處是她與姊妹們共居的螺屋,哪處又是族人們歡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里,本來應該有間螺屋,從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遠遠看見星岩,一閃一閃的,我當它是一大片銀河,很是美麗。由陸路仰頭望天,總感覺天好遙遠,沒有星岩來得好看……」
「那邊還看得出來,是鯨形石,我們在那兒下方團團圍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護獸黑蛟的骨骸,已經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說著,他听著,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沒有悲傷哭泣,只看得見淡淡的懷念愁思,他緩漫步行,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望去,試圖認識她自小生長的環境及故事。
「海牢由這方向過去……是我和他頭一次見面的地方,他被關在里頭,但我覺得那不是『關』,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縛,我總有這種感覺……他與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沒有魚鱗,也不是蟹人或鰻精……」
這並不是負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對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情史不感興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听……
「你不知道他是什麼玩意兒?」負屭隨口問。說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問過,他只教我猜,我猜過好多好多種,他都搖頭。」
「沒有告訴你答案?」存心隱瞞吧,小人。
「我听見鮫鯊那時候喊過……說他是龍子……」
「連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盜竊身分也不算什麼。」負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對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濕潤。
正因為一直如此,正因為不曾有過例外,才更教她難以釋懷,不懂為何「負屭」會棄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憐愛她,見不得她落淚,又怎會忍心任她在人界陸路傻等……
「是他把你帶上陸路的嗎?他為何要這麼做?為何沒陪著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說,我們整族人遇見鮫鯊偷襲,他只來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里,我第一次看見他流露出驚慌恐懼,我不曾見過他那樣,他在我心目中,是個無所不能的強者,我無法想像,有誰能令他懼怕惶恐?鮫鯊嗎?它們之於他,明明弱得不堪一擊,他為何非要我踏上陸路不可……」
可惜這個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隨「負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沒。
「沉默的他,平時話便不多,對於你剛才問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訴我……」
昂屭不情不願地走近海牢,橫陳傾倒的牢柵,囚不住任何東西,一些魚兒小蟹,躲在里頭,佔地為王。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邊?」殘忍的假設,不無可能。
「我寧可相信,他無情無義地活著,活得很好。」
逃避現實嗎?也罷。負屭不多說了。
「讓我下來。」她輕聲央求,負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鰭支撐著她挺立,她慢慢游去,撫模著一石一柱,當她前行數寸,回過頭來,眸兒因那道直射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樣暴露在光芒之中的負屭,與記憶里殘存的美景交疊融合,曾教她驚為天人的「負屭」,此刻挺立於眼前的龍子負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將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時候連我都會錯認。」
「被我知道是誰冒我之名及模樣,我絕不輕饒他。」負屭冷傲面容上,確實布滿殺意。
「你真倒楣,無事沾惹一身腥。」想想還頗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負屭,若沒有這張臉,你也不會對我多看一眼。」他還是拜冒牌貨之賜,才與她牽絲攀藤上關系,真教人不舒服。
「……是這樣嗎?」連她自己也不確定。
她有時想著,她若真是專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負屭」的情況下,不該對負屭產生關注,即便容顏相同,不是「負屭」就不是「負屭」,她怎能因為相似的五官及神韻,便把全盤愛戀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絕不能等於愛情的代替……
她必須坦誠,負屭,「負屭」,兩人都讓她心煩意亂。
「你在人界陸路上,沒有遇見半只令你怦然心動的雄人類?」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見『負屭』……看見他時,那種難以挪開視線的感覺嗎?沒有,我沒有遇見,當了人類如此多年,對於人類,我仍是會怕。」她回答完,也覺得對他同樣好奇。「你呢?談談你吧,以前有沒有刻骨銘心的愛人,曾不曾愛上過哪條氐人?」
「沒有。」
「龍女?」
「沒有。」
「天女?」
「沒有。」
「真的?但總有雌氐人很愛慕你吧?」光那張臉,就是少見的世間凶器,專司用來屠殺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只曾經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給我,拜托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嗎?」
「若有,我此時怎會在這里?」應該在龍骸城的溫暖床榻間,擁抱他的六龍子妃才對。
「是只怎樣的魚姑娘?」她對於喉間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議及羞愧,希望他沒有听出她不該有的翻騰起伏。
「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著情歌,說是要求偶,這樣還不夠,她跳起舞來,繞在我身邊打轉,說他們一族向來總是雌性主動出擊。」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麼記憶片片段段,拼湊不出一個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開口說了出來之後,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憶……
確有其事嗎?他身旁有過這樣一條魚姑娘嗎?好像……又沒有,不會是他把夢境里的片段誤以為曾經發生過,拿出來說嘴?
魚姬的臉色,變得蒼白。
他說的故事,她太耳熟了,幾乎是同一時間,腦海深處,有兩道遙遠遙遠之前的交談聲音,正重復上演——
我喜歡你,請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麼游戲?
我們族是由雌性自個兒挑未來伴侶,雄性只能被選,我喜歡你,只喜歡你,我唱求偶歌給你听,把你勾回家,你就變成我的了。
……
你驚喜到完全說不出話來嗎?
……是驚嚇。
吧嘛驚嚇呀?對了,我會跳舞哦,我們求偶時,都是這麼跳著的。
……你明明只是繞著我轉圈圈,沒資格稱之為跳舞。
哎喲,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
你這是默許了?
……我不是,不信你們那一套凰求鳳。
不給追哦?你好小氣。
……你讓我追,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
我會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女才淪落至雄鮭倒追的下場……
……我讓你求偶倒追,回去也會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裝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兒,假裝是你追我的,這樣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羅!太好了!
……不要再跳那種看起來有點蠢的求偶舞。
我是開心在轉圈圈啦!
……原來所謂的求偶舞,就是將雄性轉得昏頭轉向,再伺機下手的舞蹈。
你嘴真壞。
魚姬倍覺暈眩,幾乎支撐不住自己。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背嗎?」她努力擠出這句話來,平穩口氣卻已不在。
「背?」
「一眼就好。」
這突兀的要求雖令負屭心存疑惑,卻也沒拒絕,他扯開襟口,果裎上身,背向她,忽聞她冷冷抽息聲,負屭轉首,看見她臉上難以置信的震驚神情,以及用著如遇可怕妖魅的眼神,緊盯著他的背部,淚水不停由她眼眶間漫溢出來,融入冰冷海水中。
「騙子……」她數度吐納間,硬生生咬牙道出這兩字。
「什麼?」
「你這個騙子……」她拉開兩人距離,越退越遠,直至貼到海牢殘毀的破牆,才知已無退路。
「你為何說我是騙子?」負屭伸去的手,被她一把拍開。
「你就是騙子!」她涕淚縱橫地吼他,使出渾身力量,勉強將負屭推開小小一步,閃過他要游出海牢,負屭反手握住她的腕,換來她奮勁一咬,狠狠地,咬傷他的手背,掙月兌了他,踉踉蹌蹌游開。
昂屭正要追上,右掌本能撫上後背,他的背,並無異狀,只是一片布有龍鱗的背脊,他是龍,身上有幾片鱗便要受此莫名其妙的控訴嗎?!他何罪之有,讓她一連叫他三次騙子?!
「魚芝蘭!」負屭輕易追上她,她根本無法游遠,短短咫尺之距,便抓住她。
「放開我!」她抗拒地揮舞雙手,推他、扯他、攻擊他。
「魚芝蘭——」她的拳打鰭踢,對他造成不了傷害,他只擔心她會弄傷她自己。
「我不叫魚芝蘭!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的真實名兒——你真可惡!我竟然相信你這般荒謬的謊言,信了你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你用一個又一個的謊,再三騙我,你覺得很有趣是嗎?!看我被你耍戲在掌心之間,滿足了你的玩樂興致嗎?!」她多恨自己力量不夠,打不痛他,打不傷他……
「你說得很混亂!我完全听不懂!」他鉗扣她的雙手,阻止她零落無力的綿綿拳雨。
「不懂的人是我!你怎還有臉裝出一副全然狀況外的神情?!」她簡直是嘆為觀止,到現在他仍在作戲?!
「你到底在說什麼?!」負屭幾乎要動怒了。
「說什麼?我說我被騙了一次又一次,說我之前蠢到受你那遭人冒名的說詞所欺,說我已經弄清楚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負屭!從頭到尾我否認過嗎?!」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是哪個負屭?」她凜著淚眸,直勾勾看他。
「龍骸城六龍子負屭!」
她淚眼迷蒙,又充滿沉沉劇痛,不斷地點動螓首。
「你是負屭,也是『負屭』,自始至終,沒有第二個人……你不想認我便罷,何以羅織成串假話,再一次……闖進來,擾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麼?你非要親眼看見我因你癲狂致死,你才願意放過我嗎?我已經不知道你為何要這麼做……我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事,要讓你這般報復我?先是百年苦等痴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態出現,嚴詞否認你就是『負屭』,更端出義憤填膺的扞護態度,為我打抱不平……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戲,演得這麼好,讓我相信,你是無事的人;讓我相信,你只是湊巧和『負屭』生得一模一樣;讓我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當你看著我狐疑於你到底是不是『負屭』時,你心里,在笑我愚蠢吧?在笑著你又成功戲弄我於股掌之間,像個傻子……」她的聲音虛軟下來,淚珠止歇不住,紛紛滾入咸苦海水,她唇角揚起自嘲的笑,美,卻悲傷至極,她垂下眸,再也不願望向他。
「我與你口中的『負屭』不是同一人!我羅織了什麼謊?!我沒有說過半句假話!你憑哪一點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帳視為同一人?!」負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來已是弱不禁風,他真想用力搖晃她,將她搖醒。
她不說話,閉上長睫的眼,仍舊源源不絕溢出眼淚。
「魚——」本欲再喊她「魚芝蘭」的聲音乍然停頓,他不是這樣喚她……魚芝蘭是個假名,她叫……
魚姬,他听她對參娃這般自我介紹過。
但此刻他腦海里,浮上的卻是另一個名兒,一個他未曾听過,但又鏤刻極深的昵稱︰
「……囡囡。」
他月兌口同時,她張開了眼,眼里除去水霧,還有恨。
這不對!他不是拋棄她的無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為何會喚她「囡囡」,如此親密的稱呼,若非熟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昂屭此刻比誰都更混亂……應該是他在何時何地曾听她提過這兩字?
是吧?
是嗎……
他試圖回想,她是否向他說過半次有關「囡囡」這個名兒……無論如何想,亦找尋不到攸關的記憶。
她沒有提過,至少,從他由人界陸地帶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卻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聲聲說你不是「負屭」,不是那只混帳「負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負屭」才知道的事情,你還要狡辯?還要再拿怎樣的謊話繼續欺騙我?
「這太不對勁了……我沒有失去任何記憶過,我可以發誓,若是真的,我一定會記得,一切都不合理——」
「夠了。」她搖著頭,撇開臉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句話,我只信我親眼所見,你可以繼續假裝你不是『負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戲之前,該要銷毀的東西,別忘了先處理掉,才不會不經意間露出馬腳,壞了你戲弄人的好興致。」她說得無比冷淡,伸手撥開他握在膀間的鉗制大掌,艱難且笨拙如孩童學步般搖搖晃晃,游回星岩方向。
昂屭明白他應該要立刻追上去,他問心無愧,憑什麼受此控訴和仇視?!
容我先提醒你,作戲之前,該要銷毀的東西,別忘了先處理掉……
此話何意?
讓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開始。
他的背。
昂屭雙掌在海潮前後方分別輕緩一劃,兩片薄膜般的水鏡,包圍著他,後頭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射於他眼前那一面水鏡。
精壯結實的脊背,幾片銀白色龍鱗,毋庸置疑,是屬他所有,比雪更潔白,也有雪所比擬不上的聖潔輝光,迸發出奪目璀璨,他的龍形態,就是一尾無瑕銀亮的龍,通體徹白,不帶一絲絲雜色——
既是如此,此時摻雜在銀白龍鱗間,亮得刺眼的澄金色小鱗又是什麼?
它不及龍鱗大,不及龍鱗堅硬,只有區區數片,嵌在那里,當他伸手踫觸到它們時,依然沒有憶起它們是從何而來,但它們一點也不陌生,他見過它們——
它們是她魚尾上,燦美如金的鱗。
那是她的鱗。
她第一次飲下「月兌胎換骨」時,一片片剝落的鱗。
她哀悼哭泣著它們月兌離身體時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運。
他拾起那幾片金鱗,萬般珍惜,說著他會親自保管它們,直至他回到她身邊……
她親眼看見他把一小部分金鱗,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銀灩閃閃的龍鱗之間,有了她的存在。
那時她有多深受感動,如今便有多錐心刺痛。
謊言,數之不盡的謊言,一個堆疊著一個,到現在她仍身處其間,無法月兌身。
我不曾受過傷,不曾失去記憶。他說的那般篤定,否決了她在心中為他的不歸所做過的猜測。
你懷疑我是那個欺騙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是假的嗎?
我以前不曾見過你,在人界陸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見過你,我不可能毫無印象!多鏗鏘有力的一句……謊話。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她幾乎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的無奈,相信了他的委屈,相信了他的毫無瓜葛!
我不是他!而事實證明,他是,他就是!
你自己說過,不再等他,到此為止,要與他歲歲年年不相見!你現在卻想求我讓你當成替身,在我身上尋找他的影子,你當我負屭是何人,能容許你這般褻瀆,拿一個下賤自私、戲弄女人的鼠輩和我相提並論?!當他嚴厲指控她時,自己不覺荒誕可笑嗎?不覺虛偽造作嗎?
我愛你你愛他……就維持這樣吧,不急著改變現況,也許有一天,你會漸漸覺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願意再苦等下去,變心愛上別人,至少,此時此刻,我們身邊只有彼此。
他用著第三者的立場及姿態,說出的甜言蜜語,究竟有何意義?只想證明她這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無論他是負屭或「負屭」,她命中注定皆是淪陷的那方?
她不懂,無法理解。
為何騙我?
為何不歸來?
為何來了,卻裝做與我不曾相識?
為何對我流露出百般憐愛的眼神,同情著我的痴傻,忿恨斥你口中那個「下賤自私、戲弄女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