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揚自認已跟藺勉說清楚,該選她也選了,所以事情算和平收場……吧?
是說如果聶行儼不要那麼囂張霸氣,也許會更好些,畢竟對方好歹是皇子啊,留點顏面給人家不挺好?
他將她直接挾走,也不怕人家說他目無王法。
當她後來質問他時,還真怕他會迸出「老子就是王法!」這類的話,他卻是用令人頸後發毛的語調,一字一句冷幽幽道——
「犯人自首,然,查無所獲,接頭為誰?如何銷盤?貨又在何處?犯人說不出個所以然,明擺著戲耍官府,該當何罪?」
她眼楮滴溜溜轉,還沒想好,人已被他丟上馬背。
片刻便回到將軍府,紅鬃駒交由管著馬廄的老伯照料,聶行儼大步流星往里邊走,麗揚快步跟在他身後,頓時覺得自己真像個可憐小媳婦兒。
但,還是有人疼她的。
老王妃就站在正廳前頭等著,一見她跟著回來了,明顯吁出一口氣,人扶著椅子緩緩落坐,眉間的結也才見松解。
一見到老王妃,麗揚就粲笑了,叉腰挺胸又揚顎的,直說進出那行軍都統司地牢,她算是老行家,不怕不怕,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她都熟透了,沒啥好驚,然後還反過來安慰老人家。
若非聶行儼突然來個峻目橫掃,都統司的軍監鐵牢被她加油添醋、天花亂墜一說,都堪比皇帝老子的御花園,不逛對不起自個兒似。
麗揚今晚其實好想巴著老王妃不放,老王妃像也瞧出端倪,但兒子那關決計是過不了的,老人家覺得好笑也無奈,只能嘴上多幫襯,替麗揚說了不少好話。
此時麗揚已浴洗過,餓得咕咕叫的五髒廟也好生祭拜了,廚子大爹特意替她下了大大一碗打鹵面,她橫掃千軍般清空,沒辦法,在對付她家男人前,得把肚子填得飽飽才夠力氣。
當聶行儼回到屋里時,跪坐在榻上、正梳理著一瀑長發的人兒微微一頓。
他沒有看她,逕直在榻邊大馬金刀般落坐,慢騰騰卸下靴襪。
麗揚見事甚快,趕緊下榻去小間張羅盆子和熱水,端來給他洗腳。
熱水都兌好端來他腳下,他卻動也不動,麗揚內心狠狠嘆了口氣,撩起袖子干脆自個兒動手,捧起他的大腳就往盆子里泡。
「你干麼這樣?」惡向膽邊生,她蹲在他腳邊抬眉質問,但一被他那雙深瞳居高臨下俯視,心髒連抽三大下,氣勢登時弱掉。「那……那牧民們的活兒,我能幫便幫,十匹次等馬就喊一個價,我沒想從中得利的,單純就是幫把手,讓牧民們手頭寬松些,大伙兒都樂……」
「我氣的是這事嗎?」聶行儼冷聲問,目底的小火竄得頗高。
他早知她德行,牧民朋友若有難處求她相幫,她不可能不應,而這種暗盤的活兒她接得是得心應手,對她而言恰如舉手之勞,要她不那麼做,根本不可能。
對于這種游走于邊緣的渾事,他不阻她,亦不鼓勵,就睜只眼閉只眼,若以為拿這種事能激怒他,不能夠!
麗揚咬咬唇,想想又道︰「那、那涓伯母被我拖到那地方去……是我錯。我認錯認罰,是我考慮不周,沒有……」
「我氣的是這事嗎?」直接打斷她的招供。
聶行儼看她一臉苦惱樣,既發火也憐惜。娘親在那舊院內被尋到時,好端端沒受什麼驚嚇,就是緊張她被都統司虎狼衛帶走,之後自然不斷替她解釋。
他亦是明白,真遇危難,她為親為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性情定然先護身邊人,她待他是這般,待文弱的娘親更是。
麗揚耷拉著腦袋,突然被他一把撈上榻。
她跪坐在榻上,見他迅速洗好,扯來淨布拭干大腳丫子,隨即轉向她雙腿一盤,兩臂抱胸,真要對她開堂大審似。
「都把菜挾進碗里又吞進肚里,還活蹦亂跳,惹來桃花亂開。」
「……啥?」桃花?藺勉?這事不揭過去了?敢情他還沒揭?麗揚只得喊冤。
「我沒惹誰,我乖乖的,將軍大人冤枉啊!這能怪誰?我也不想自個兒這般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喊到最後不忘自捧一下。
她想逗笑他,他兀自忍住,她卻得寸進尺蹭過來,嘟起軟唇親他剛硬嘴角。
「美人兒笑一個嘛,大爺我誰都不愛,就愛你一個,你笑啊,哈哈哈,笑了笑了,咱覷見你嘴角翹起來嘍……」
她長發突然被他的五指輕揪,臉蛋微仰,唇兒就遭狂風暴雨般肆虐了。
吻得彼此氣喘吁吁,麗揚早蹭進他懷里巴緊緊,此時相擁調息,她听著他的心跳,感到方寸涌溢甜津。
聶行儼撫著她的發,唇鼻摩挲她發心。「看來不把你光明正大亮出去,往後還有得操煩。」俊龐猶冷,然語重心長。
帝京一役,藺勉對他懷中的人兒上了心,短短時日不僅探出麗揚的真實身分,亦順藤模瓜查到她的落腳處,盡避他並未試圖對外隱瞞她是鷹族三公主的實情,但能夠如此快速掌握消息,說明藺勉應是借用了皇上安插的人馬。
既然能夠借用,自是皇上願意出借。
這位以往並不如何得寵的十一王爺,在廢太子勾結陀離同時興兵的這場禍事中月兌穎而出,皇上除了允他借用暗樁人馬,此次亦令他親巡北境,按眼下勢態,藺勉絕對是炙手可熱的新太子人選。
在聶行儼眼里,藺勉若為天朝下一代君王,沒什麼不好,不好的是,他如果對「夢中女子」仍念念不忘……
太危險!他斷不能任那樣的事發生!
許是他摟得過緊了些,麗揚嚶嚀了聲,他垂目看去,發現她竟偎著他睡去,睡得小嘴微張,鼻息略濃,是累極了的模樣。
他此刻才真的被她逗得勾唇笑開。
天養牧場的大陽姑娘的真正身分是西北古老鷹族的麗揚三公主一事,被「有心人士」造大了。
不僅如此,連她馴鷹之技亦被大肆傳開,說她若陷危急,可一呼百諾,鷹群听她號令,為她出戰,是這個古老部族不世出的奇才鷹主。
又說,鷹族男女經過「結定」,便成夫妻,鷹主的「結定」更是馬虎不得,需將對方逮回自個兒的窩,正如大鷹獵食,將瞧上的好物獵進自己地盤,再慢慢地、仔仔細細地吞食精光。
然後北境不知哪座屯堡里開始有聲音傳出,且人雲亦雲,皆說大將軍北定王爺其實被大陽姑娘給「結定」了去。不是鷹族尋常男女之間兩情相悅的結定,而是活生生、血淋淋被擒到某個窩給獵食了。
百姓們就想,那大將軍北定王是何等人物,想要獵食他,肯定得使陰招,而大陽姑娘嘛,他們是熟得不能再熟,獵倒一個大將軍王爺這種活兒,旁人辦不到,她肯定能成,有她絕對搞定!
于是幾座屯堡暗暗開了賭盤,賭事實真相。
再然後,所謂的事實真相竟是被大軍屯里的一個黃口小兒給淘澄出來。
初生之犢不畏虎啊,那日大將軍王爺騎馬跺過村中場壩,黃口小兒跑了來,心無城府沖他便問——
「他們都說,大將軍王爺被獵食了,您是嗎?」
場壩上登時陷入可怕沉寂,鴉雀無聲。
跨坐在紅鬃駒上的高大男人居高臨下瞪著孩子,抿唇不語,最後策馬走人。抿唇……不語?大將軍王爺竟不答話!
那、那就是確有其事,默認了啊!
麗揚為了這些滿天飛的流言,自然急著就想沖出去找百姓們理論,結果被聶行儼攔腰拖回。
「既是事實,且由著百姓們去說又有何妨?」他淡定道。
麗揚跳腳。「不止一次!」
男人怔了怔。「什麼?」
「跟你結定、把你獵食的那一晚,不止吃一次,是……」她伸出手指數著,一、二、三……
「三次!是三次!我後來漸漸就記起來了,他們私下說,說你肯定是個處的,是沒錯啦,但又說男人頭一回撐不久、沒搞頭,這話可就過了,你明明被我弄很久,還連弄三次!是三次!每次都一柱擎天、耐操耐磨!都不知是誰傳出這樣的事,要傳得確實才好,傳錯了怎麼可以?有損名聲啊!不行不行,我得去糾正他們!」
「你給我滾回來!」大將軍王爺臉紅過腮,將跳騰的家伙鎖進臂彎里。
她這一嚷嚷,將軍府里的守衛和僕役又被震得頭暈,臉也無辜地跟著紅了。
麗揚被抓回後院,揚睫便見男人一臉好氣好笑的神態,頓時腦中一凜——
「是你!」
聶行儼挑眉,徐徐翹起嘴角。「我如何了?」
「始作俑者就是你!原來是從你這兒傳開的!」她眨眨眸,不明白。
「為什麼要這麼做?」傳出這樣的事,對他大將軍北定王的名聲……似乎不太好。
明明剛強威猛,剽悍無雙,卻栽在姑娘家手里。
在北境這兒傳傳也就算了,若皇上或滿朝文武都听聞了去……等等!
她麗陣驀地瞠圓。「不會連帝京那兒都在傳這樣的事吧?」
他慢騰騰撫上她的發,喜歡任她的青絲蕩在指間的感覺,然後禁不住又輕捏她的頰。
「傳開了才好,總得未雨綢繆。」
藺勉請旨北巡,一為「夢中女子」而來,二則為參與陀離的求和議事。
北境這兒一向還是大將軍北定王說了算,藺勉自然也清楚,因此雙方議事時,藺勉多是听著看著,甚少開口,也或者聶行儼處理的手法與他不謀而合,就不必他再置什麼。
如今求和書與議本皆談妥擬定。
朝廷亦有旨意,召大將軍北定王與鷹族三公主入京。
聶行儼遂為娘親備妥馬車,帶上麗揚與一支輕騎啟程返京,至于陀離的求和書與議本,他早已命人交給藺勉。
皇上既讓十一皇子參與陀離事務,這遞交求和書的事,就不必他去攬功。
聖心難測,但也非不能測,只要他麾下將士能均依戰功加封晉爵,他沒有辜負北境軍十萬弟兄,然後……再讓他討得一個旨意,一切便也足夠。
他啟程回京,原以為藺勉會繼續待在北境一段時候,未料竟與他們同日出發,于是兩撥人馬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就走在一塊兒,且聶行儼這一方因老王妃乘坐馬車,走得自然緩些,藺勉竟也配合著。
一路上,笑得最沒心沒肺的,非麗揚莫屬。
以她脾性,既把話挑開,也決定與對方相往,便是真心交這個朋友。藺勉寡淡少言,但若開口,字字說在點上,她卻是十足十小話嘮一只,說到興頭上,簡直滿面紅光、麗瞳湛亮,非常……飽滿的神氣。
有時瞥見她那模樣,聶行儼便覺下月復一陣抽緊,好幾回真想當眾將她撈來他的紅鬃駒背上好好親一頓。
他看她,藺勉亦在看她,他受她吸引,藺勉亦是。
但她只會獨屬他聶行儼。當藺勉與他目光對上時,他目中之意便是如此。
走了十多天終于進到帝京地界。
這一次竟是錦仁帝率百官親迎,在帝京西郊擺上慶功酒。
莫怪錦仁帝這樣不淡定。
聖心盡避難測,還算有幾分清明,此次帝京遭圍城,陷入空前危局,陀離大軍卻被北境鐵騎生生擋在五戟嶺外,連吞敗仗,才令廢太子少了後援之力,若非如此,後果不敢設想。
再加上鷹族三公主這一次助平定帝京之亂有奇功。
錦仁帝本就記得之前從天養牧場來的夏舒陽是個頗有趣的女娃子,得知夏舒陽即是麗揚公主,更是想再見上一見。
此刻,該拜的禮全拜過,該高呼萬歲的話也全喊過,老王妃獲聖上恩旨,得由侍女陪在馬車內歇息。
而既是慶功酒,皇上主宴,百官追隨,聶行儼卻之不恭,已連飲好幾杯。
麗揚也豪邁得很,拿出與人斗酒的氣魄,跟著皇帝你一杯、我一杯對飲個沒完,若非身旁服侍的老宮人聲聲提點,跟著阻興,都不知這場子上先醉的會是誰。
飲過慶功酒,面上微醺的錦仁帝召北定王與麗揚公主進臨時設下的皇帳內賜座談話,隨伺在側的除兩名宮人,還有十一皇子藺勉。
藺勉選在此時向父皇呈上陀離求和書與議本,此舉令聶行儼頗感訝異。
求和書上的用字遣詞,老皇帝一目十行,看得津津有味特別暢懷,而議本里一條條得利的條約更令老皇帝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藺勉此舉,是表明不願搶功?
聶行儼沒太琢磨他的想法,因此際正是絕好時候,順水推舟,自然而然。趁著錦仁帝龍心大悅,大贊有功之臣,並開口允諾封賞之時,聶行儼忽從座位起身,單膝跪拜,朗聲道——
「陛下說要賞微臣,臣愧不敢當,然君恩浩蕩,不敢不受。只是臣‘大將軍北定王’之餃已然位高,不需加官晉爵,聶氏一門的榮寵皆出陛下恩待,臣已足享,更不欲金銀錦帛、田舍華屋。陛下既欲許臣恩惠,臣懇請陛下允臣自主婚事。」
這番話令在場之人皆是一怔。
錦仁帝模模修整漂亮的胡子,狀若沉吟——
「聶卿如今也已二十六、七,為聶氏獨苗,等著你開枝散葉,老王妃定然等得心焦了……婚事自主也不是不成,但……」
「不成的不成的!」誰也沒料到麗揚會在此時發難。
她七情上面,俏麗臉蛋脹得紅通通,急得不得了似,起身就撲通跪地,還咚咚咚跪行到錦仁帝面前,比聶行儼跪得更近。
「皇帝陛下,不能允他婚事自主啦!」說到「他」,她還特意回眸,伸長手臂直指聶行儼。
後者眉目微凜,瞳仁兒刷過銳光,額角隱隱鼓跳。
這混蛋姑娘又跳出來攪和什麼?
錦仁帝也很想知道姑娘要什麼,遂笑咪咪問︰「那公主且說說,聶卿功在社稷,為國為民,為何不能許他婚事自主?」
麗揚真情流露,急聲輕嚷︰「皇帝陛下若許北定王爺這等恩惠,那、那他去娶別家姑娘不娶我怎辦?他被我搶回窩子里去,跟我結定了,在鷹族的蒼鷹大神之前,他已都是我的人了!」
當真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啊!
兩名宮人悄悄掩嘴笑,藺勉一臉黯淡,聶行儼垂首斂目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