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凜,你的內丹由我收著,就讓我收藏十年,十年過後還君明珠。可好?」
「什麼意思?」
他長目微眯,似嗅出什麼,結界內的十里春風陡成凜冽寒氣。
她盡可能放軟神態、放輕語氣,靦靦笑道——
「是人都會老啊,過了這個年我就二十三,你這麼好看,我這模樣配你雖配不上,但至少還算青春可喜,女孩兒家不管長相如何,只要年輕都是一朵花。呵,等我到了三十三歲,可能真就不行的,那時要還在一塊兒,我自個兒瞧著都難受。」
深吸一口氣,呼吸吐納,吐出淡淡心悶。「所以想想,就在一起十年吧,十年歲月說不定能把人的執念抹淡,一切都淡了,也就淡了,覺得這樣或者最好。」
「好?!好什麼好?!你這個——」差點又想罵「混蛋」!
白凜火氣噴爆,恨不得將她抓來懷中狠狠揉捏,看能不能捏出一個不讓人這麼怒又這麼痛的她。
「你當我是什麼?用十年來玩玩,玩完了就放手,能這麼簡單嗎?!」
「不是在玩啊」被他吼得嗓音略弱,搖著頭。
驀然間——
「靜兒啊——靜兒——」
一聲響亮震山崗的疾呼穿透結界傳進。
是封馳催動內力的叫喚。
定是峰谷內的大事底定,姨爹發現她不見,亦發現她緊急時劃下的記號,尋到這條厚雪獸徑的入口,然後循跡趕過來。
「我得出去了。」她輕聲道,對著他發怒的臉仍靦眺笑,眸子忽染了些水潤。
他不可能用結界困她。
她連狐火都能喚出,定身咒都能自解,要離開他設下的結界,對她而言一點也不難,全看她的意志與動念。
既知困不住她,白凜干脆闊袖大揮,幻境天地倏地收撤,四周又回到十里山地的枯木林邊。
封馳的喚聲顯然就在鬼爪枯林內,她正想舉步迎去,身後男子突然開口——
「你說喜愛我,真是很喜愛的。」
她步伐一頓,旋身看他。
眸底的潤意漸濃,她一直忍,沒讓它泛濫。
白凜問︰「現在還是嗎?還一直喜愛著嗎?」
他目光太深,攏著太多東西,她浸在那太過深沉的注視里,心像也被枯木鬼爪掐握纏繞很痛,很愛,即便痛著仍要去喜愛,現在是,一直是。
她捺得下嘆息,卻捺不住心疼。
她朝他跑回,重重往他嘴上印了一口。
九尾雪天狐緩緩踏出一足,再踏出另一足,雪白獸足踩在靈寂之地的黑川上。
這地方不是天狐造出的幻境,而是夾在天地與人世間的一個所在。
靈寂之地盡黑無際,光,只存在修行者的內心,要光射進,它便射進,只要修行者靈能夠強夠大夠猛,想在靈寂呼風喚雨、排山倒海,亦是可行。
但此時此刻的天狐大人,什麼都不想,連光也不需要,有一條蜿蜒的黑川繞啊繞地前行,讓他能循著走,不必想自己該往哪兒去,如此也就足夠。
黑川上結出一層玄色晶玉,靈寂里雖無光,但晶玉黑亮,竟也帶出淺淺玉輝,與天狐蓬松雪白的毛相襯,美得很詭譎、很耐人尋味。
他不知走了多久,只曉得需要靜靜動著,一直動著,這樣腦袋瓜才有辦法跟著使動,靜靜使動。
他很不高貴、很沒傲氣地問那名凡人女子,問她是否還喜愛著?
女子沒有作答,卻在深深看他之後,跑回來再次親他。
她親得好重,那個吻印著他的唇瓣也壓上心房,血與氣點點爆出火花,正要成燎原大火,她竟已迅捷退開,沖他一笑就跑走了。
她必定是喜愛他的。
她什麼都給了他,怎可能不愛?
但她那個「在一起十年」的提議真真惹怒他,他听過「十年磨一劍」,可沒听過拿十年來抹淡人的執念,還道一切淡了也就淡了鐵樹情花等了千年終于開出奇珍的一朵,難道只為等她來糟蹋?
不能夠不能夠的要他學那些痴男怨女的臭習性,拿十丈的苦去換一寸的情,這事太虧太失格,不干!
都把他拖下水,澆淋得他渾身濕透,連心亦被淹沒在情潮里,濕得太透澈,她卻已在想往後要淡淡月兌身的事?
他不信她能雲淡風輕。
她這小牛般倔強的性情若因容顏變老而不願與他在一塊兒,大不了哼,大不了他跟著她一起變老,要多老有多老,雞皮鶴發又如何?他年歲可大上她千歲,真要講敬老尊賢,她就得乖乖听他的。
「噗」有誰沒忍住笑!
天狐四足一頓,一身雪色蕩蕩,輕垂的狐首倏地揚起。
迤邐在靈寂里的黑川,河面上那層玄色晶玉開始碎散,川水終于漫開。
一名身形佝僂的老者坐在川邊垂釣,老人家灰白發、灰白長須,然後一襲灰白衫子,整個人灰撲撲,面色倒紅潤得緊,顴骨紅紅兩團,笑起來灰白眉飄啊飄的,長長眼楮彎作兩道小卑橋。
「來啊,來啊,咱請你吃烤魚。」
「不吃。」九尾一收,狐身陡變,白凜果足踩上川岸,非常火大地甩開臉。
「噗」不好意思,笑氣又沒忍住,只好坦然接受天狐的眯眼瞪。「唉唉,是說干嘛這樣?垂頭喪氣可真不像咱識得好幾百年的你啊。」
「都有閑情逸致跑來釣魚,想必睡得甚飽、甚足,能大醒了?」白凜不答反問,話題轉得迅雷不及掩耳,問得老人家灰白眉一顫。
「呃」
「既然大醒,這西南大地的事就該交回閣下手里,也該還我無事一身輕。」
老人家「呵呵、嘿嘿——」地干笑一陣,擺擺手還直晃著頭。
「沒!沒的事啊!咱哪有醒?這是硬撐開眼皮子呢,你瞧瞧、瞧瞧」硬是瞠圓一雙細長眼楮。「眼底盡是紅絲不是?困到不行還得硬逼著醒來,唉呀呀,咱為的是誰?唉唉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不就是為了你嗎?」
白凜不客氣冷哼。「若真為我,你這只地靈早也該醒了。」
「哎呀講這樣?咱此時醒一下,恰好也是不錯呀。」地靈大神笑嘻嘻,半點也不在意被一只還未列級仙班的天狐冷嘲熱諷。
「哼,哪里不錯?」
「醒來幫你指點迷津啊。」
「是嗎?說來听听。」很沒好氣。
「咱知你對成仙沒啥興趣,但成仙就有這麼一個好處,天元既已突破,即便歷經長長眠覺醒來,也能一下子掌握大小事。」管著西南的地靈大神收了釣竿,竿子一變成了老煙桿,他湊在唇邊吸了兩口旱煙,吞雲吐霧起來——
「不瞞你,呵呵,咱進來這靈寂之地前,跑去山坳巫族村那兒溜了圈,跟你媳婦兒家里的大太婆還談上一會兒話哩。」
聞言,白凜冷淡外表出現裂縫,額角一抽,瞳底寒光閃動。
待得地靈大神又吞雲吐霧好半晌,他才勉強穩心,冷冷問——
「對頭說了什麼?」
「噗」地靈大神又噗笑。「對什麼頭啊?好歹敬人家一聲太婆,也不會少掉你一塊肉。」
「我長對頭近千歲,誰該敬誰,這事可不好說。」白凜勾唇冷笑。
地靈大神一臉拿他莫可奈何的樣兒,對他卻又百般包容。
「你想知人家說了什麼,那好,咱就原原本本告訴你,省得你自苦又自誤。」
靈寂中突然起風,風呼嘯而過,滌蕩出句句鼻音甚濃的淚語——
我喜愛他。太婆相往十年,我是真心喜愛他,很愛很愛。
結這個親,是我厚著臉皮對他挾恩索報,他不得已才答應
可事到如今,畢竟是阻了他的修行道
他在等他的「渡劫」,我總是要把內丹還回去的,總是得還他一個清淨。
這女子的聲音,白凜再熟悉不過,話音入耳,震得心湖掀波。
他中了定身咒似,動也不動地佇立,俊頰白里透紅,腦子里不斷回響那些話。
地靈大神見他囂張氣勢瞬間遭打壓,灰白長眉略挑,嘿笑了聲道——
「巫族的族首大人發了話,偏偏你家那口子不願跟你提。」
白凜神情一變,目光深銳。
他並未出聲,僅沉沉瞪著地靈。
地靈大神決定不跟情花大綻而變得心緒極度不穩的九尾雪天狐計較。
吸兩小口旱煙,地靈邊吐白團兒邊說了——
「她說,閣下想要人,不能夠。想討回內丹,不可能。」再吸口煙,吐。「倘若夠本事,就來闖闖巫族的「落月七星陣」,過得了關,一切再論。」道完看向白凜。「原話差不多就這樣啦。」
「哼。」
「就知你定然冷哼兼冷笑。」當大神的挺無奈。「咦?喂、喂喂——上哪兒去啊?!」朝狐男的雪白背影嚷問。
白凜頭也沒回,冷笑拋來一句——
「對頭既然相邀,不闖闖巫族大陣,豈非辜負盛意?」
「闖是得闖,但要闖得有學問、有伎倆,那才高段。」見狐男頓下步伐,側過身來,地靈大神眨眨眼,很神秘地問︰「先想想你要闖過,還是闖不過?」
白凜鄙夷皺眉。「我的眼界里,沒有闖不過這等事。」
地靈嘆氣。「你強、你行、你好威。你去打得一干老太婆們七零八落又落花流水,破那巫族大陣之後,老人家就甘心了?情願了?還是更恨你入骨?你家那口子呢?見你攪得整村子沒一處安寧,傷了她的族人親人,她會更舍不得對你放手?愛你愛得更加死慘?」搖頭再嘆——
「不能夠啊不能夠白凜,你總是太強的那一個,完全不知弱者是有好處可撈的。以退為進的苦肉計歷久彌堅,肯定有它厲害銷魂之處,唉,總而言之,說來又說去,那就是,你還太女敕啊太女敕。」
苦肉計?以退為進?
他哪里太女敕?!
短短幾句砸出天狐大人一臉怔忡,一臉的若有所思又忽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