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陷入沉郁的氛圍里。
夜風似是凝住不動,誰也沒出聲,只有山林間不知名的蟲兒唧唧輕叫,然後是系在不遠處樹下那匹拉車的大馬,甩了甩頭和尾巴,發出幾聲嘶鳴。
火光燃得好熾,殷落霞覺得臉蛋好燙,胸口亦是燒灼灼的,熱得細小汗珠紛紛從毛孔里滲出。她沒抬頭,斂眉盯著地上的半顆香梨。她浮躁地擲出香包,把啃了大半的梨也給拋了。
她頭一回被撩撥到如此境地,即便三年前知悉他接近她的意圖,說穿了,僅為了她袖中的「七色薊」時,她也不曾讓情緒這般外顯。
她不是非得死盯著那半顆梨不可,但心音如鼓,面泛潮紅,她竟不太敢迎視他的眼,在她突發了一頓脾氣後。
沉穩的腳步聲朝她踱近,她咬咬唇,跟著兩只黑靴映入眼簾,他擋住了火光,高大身影將她完全籠罩。
可惡!他到底想干什麼?是不堪「受辱」,所以想還以顏色嗎?可惡、可惡!為什麼靠得這麼近?就算……就算她「砸人」不好、過分了些,但她、她……她也絕不可能道歉!
她沒察覺自個兒的十指已絞在一塊兒,氣息全堵在胸臆間,只感到悶得難受。
突地,那高大黑影蹲下,雙臂似對她探來。
她一驚,下意識拾起臉容,一件小物正巧掛上她的頸、落在胸前,竟是那只青布香包。
「你、你……我說了,我不需要!」就算後悔把它擲了,此刻她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還有啊,他做什麼用那般神情對住她?深幽幽的瞳底如兩潭靜湖,雙眉舒朗,方唇徐緩,他呀,仍是這麼容忍她嗎?
貝齒輕咬,她臉紅紅地又道︰「我不怕蛇鼠蚊蟲,尋常毒物也沒瞧在眼里!」
裴興武輕應了聲,目光瞄向她胸前的香包,又調回至她清雅的臉容。
「還是戴著它。妳不怕毒,那很好,可真有蛇鼠蚊蟲咬妳、叮妳,還是會痛、會受傷,不是嗎?」他微微牽唇。「戴著就不怕那些東西近身了。」
「我……」老天!她的身子像被架在火上燒烤似的,氣血陡地往頭頂上沖,突掀起一股暈眩。
她沒法兒回應,只能怔怔地瞅著他。
不能抑制地沖著他大發脾氣,她不知知否,那冷凝姿態裂出了好大的口子,這一時間,讓他近了好幾步踫觸到她壓抑極深的真性情。就為這原因,裴興武半點兒也不在乎她拿他出氣,甚至還微微自喜。
胸中陡地豁然開朗,三年來的曖昧不清和若有所知忽然全踏實了、明朗了。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當初為何會毅然決然地允諾她的條件,將自己留在她身邊。
不再僅是為了小師妹的病,亦不光是對她的濃厚興味,而是更深、更沉的感情。曾幾何時,他心中已有了她。
想扮無情冷血的惡人嗎?她道行不夠,差得可遠了,而就算是「修練」一輩子,也別想到達她自我期許的境界,充其量,也只是「偽惡」。
清凝之姿亦有動人之處,有人獨愛如此孤芳。
他左胸灼灼,愈益掌握了這三年來在心底滋長成形的念想,聲仍力持平靜。「妳可曾听過江湖上的『刀家五虎門』?」
殷落霞眉兒一挑,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尋回聲音。「听騰哥提過一點,不很清楚。」心里好生納悶,不懂他提這做啥?
他又是微笑,帶著安定氣味的笑,教她胸口又是促跳。
殷落霞心底的納悶越擴越大,模糊地猜著,是否今日透支了過多的力氣,再加上適才心緒大幅波蕩,才把自個兒弄得好生狼狽?
倘若撇開臉兒呢,是有那麼一點兒示弱、不爭氣的嫌疑,不過,她仍是淡淡地調開眸光,雅嗓略微粗魯地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啊!」笑得那般「詭譎」,直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地,算什麼嘛!
裴興武忍著想拂開她頰邊秀發的意念,深吸了口氣才道︰「『刀家五虎門』和『南岳天龍堂』一直有所往來,交情甚篤。刀家二爺幼時曾斷一臂,如今亦練就一身好武藝,他以單刀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已難逢敵手。」略頓了頓,他眉宇俱柔,語調更緩。「我想,倘若李哥兒願意,待阿大手傷痊愈,可以問問那孩子的意思。」
「什、什麼意思?」教他的話吸引,殷落霞眼睫一揚。
「問他想不想進『刀家五虎門』拜師學藝啊!若刀家二爺肯收他為徒,學成那一路獨臂刀法,也算因禍得福。」
他的神態自然,像是在與她商量、欲听听她的意見。殷落霞有些呼吸不順,胸口的熱度攀升不止,她迷惑著他為何要提及這些?
他……是否瞧出丁點兒端倪了?
即便她嘴上這麼說,心里也一再地說服自己,旁人死活病痛與她全不相干,她在乎的始終是自身利益,做了這些活兒,全是為了在自家「西塞一派」的醫書上記上幾筆——這些,究竟是不是她的真心言語?
他瞧出來了嗎?瞧出她今夜的心煩郁抑,起因在于那個孩子的斷臂?
她不願、不願承認,一旦認了,過于柔軟的感情怕要將她淹沒,多愁善感、傷春悲秋的,她討厭那種要死不活的感覺。
喉頭仿佛梗著無形硬塊,她試了幾回,好不容易才穩住聲音道出話。「你、你……你同那位刀家二爺很熟嗎?要他收徒便收徒,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她別扭的性子教她擺出一副可有可無、不太感興趣的模樣,但那對鳳眸里爍動的光采已露了餡兒。
裴興武內心俏悄嘆氣,甘之如飴又覺好笑地嘆氣,誰教她連「裝模作樣」也能這般可愛?唉!
他方唇略牽,道︰「我與刀家二爺是過命之交,便如同我與妳義兄一般,皆是義氣如虹、肝膽相照的知交。但妳顧慮得對,收徒之事並非隨意之舉、旁人說了便算,還得瞧阿大那孩子的資質如何?與刀家有緣與否?刀家二爺肯不肯收他為徒,還得看阿大自身的造化,所以,一切都還得試,便如當初我帶著小師妹來到武漢求藥,盡力試過,而妳終是允了。試了才知結果,不試的話,什麼機會也沒有,妳認為呢?」
啊?!「我、我……」她怔了怔。
他這麼突來的一問,教她腦子里一片空白。若要她說,她只認為……認為他靠得太近、嗓音太沉、目光太深、太神秘……還有當年的求藥,他把命給了她,就為了他的小師妹啊……
方寸一陣緊縮,她費勁兒咽下直要竄出喉頭的澀味,手悄握成拳。
「別來問我,你、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反正……我又管不了你。」這三年歲月,倒是他時常管著她。
清俊臉龐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氣,他盯著她再次調開眸光的秀臉兒,對她的故作姿態,他嘴上不去戳破,心中卻已漫開灼漿。
不再言語,言語或者太多余,他立起身,又往火堆里丟人幾根枯木,讓火光持續溫暖著這深山中的秋涼。
鐵簫再次觸唇,他沒去瞧她,只盤坐在火堆的另一端,吹逸出沉隱也幽清的曲調。
這一夜,殷落霞忘了自己何時睡去、如何睡去。
夢中,一直有她熟悉的簫音,一曲復一曲,然後,是垂掛胸前那只香包散發出來的、稱不上好聞的、卻教人安心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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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中又停一日,除留心阿大的臂傷,仔細防範他因傷口而高燒不退外,殷落霞亦在村口的篷子里替「桃谷村」的村民診治大小病痛,如以往一般,連藥膏、藥材也一並贈送。
第三天過午,她探過阿大,留了不少藥給李哥兒,並叮囑他服用方式,言談問才知,原來裴興武已同他提過「刀家五虎門」之事,又說倘若李哥兒同意,待阿大傷處痊愈、調養好身體,可以隨他上「五虎門」一趟,拜見刀家二爺。
雖不知結果如何,但畢竟有此契機,李哥兒的模樣甚是感激,老淚橫涕,直沖著她與一向跟隨在側、沉靜寡言的裴興武連番稱謝。
「落霞姑娘,多虧有您!您和九爺對咱們家的恩情真是……真是比天還高,教咱兒這一輩子怎還得起?您救了阿大一命,咱兒已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現下您和九爺還來替這可憐的孩子設想出路,嗚嗚嗚……您真是活神仙、活菩薩呀!這恩情,咱兒來生來世也報答不完啊!」
她不自在起來,實在拙于應對,不禁退了一小步,吶吶地道︰「我、我沒那麼好……沒有的……」當好人累,听旁人的感激、贊好,讓她更覺得累。再有,她真怕李哥兒又來跪她。
眸光微瞥,見身旁的裴興武一手習慣性地撫著腰間鐵簫,清 面容別具深意,似看出她內心窘迫,又故意袖手旁觀,打算安靜地在旁瞧個盡興。
身子熱烘烘的,雙頰八成又紅了。咬了咬唇,她下顎輕揚,那清凝姿態多少將她的羞惱掩去。
不想教人瞧見她手足無措的窘狀,她旋身便走,把一切全丟給那名疑似以欣賞她糗態為樂的男子。
她沒法兒應付,難道還不能掉頭定人嗎?
離開「桃谷村」,馬車在山道上輕馳,她依舊曲膝縮在車內,身旁伴的仍是大大小小的木箱,僅是箱子里已空空如也,大量的藥材、藥丸和藥膏都分派完了。
車簾高卷,風猶然挾帶著山野氣味,她下意識地嗅著,潔顎輕輕擱在膝上,眸光安靜且不由自主地端詳著前方駕車的高大身影。
那身形極俊,動靜皆美,她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痴。
眼皮有些兒沉,耳畔似有若無地回蕩起月夜下的簫音,這三年多的日子里,已深留在她腦海中的清幽曲調……如此揮之不去,這般動人奇清。
揮之不去的……
動人奇清的……
迷迷糊糊間,縈回耳畔的簫音一頓,取而代之的是男子略沉的嗓聲。
「回到行會了,要睡回房里再睡。」
她沒想張眸,鼻中輕哼了幾聲,頰在膝上蹭了蹭,覺得自己還能再睡一會兒。
「落霞?」
他又喚她,听見自個兒的名從他嘴中逸出,她心顫了顫,有些微酸、微澀的東西渲染開來,教人憂傷卻矛盾地眷戀,不願醒來。
男子似在嘆息,下一刻,她的身子落入結實懷抱,臉容偎著他的頸窩,熟悉的氣息密密包圍過來,那雙臂膀強而有力,她胸口劇顫,怕被察覺,更是不敢在這時分睜開眼眸。
將馬車交于底下人,裴興武橫抱著她緩行,跨入行會大門,走過前院大廳,穿堂步入後院檐廊。這短短距離,殷落霞隱約听見好幾聲「咦?!耶?!嗄?!」等類似訝然的喘息,此起彼落的,像是瞧見了什麼異象奇觀。
「九爺,你和落霞這趟辛苦啦!」出聲的女子語帶關懷,玉容溫婉,雖衣裙樸素,仍難掩麗質。
女子一頭長發已然綰起,作少婦裝扮,她正是年宗騰成親尚不滿一年的新婚妻子——辛守余。
「落霞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她這話可是今兒個行會里不少人心里頭的大疑問。
誰不知,武漢行會里的落霞姑娘愛扮男裝,舉止雖無男兒漢的豪爽粗獷,但混在男人堆里,也不曾見她露出一般女兒家的扭捏羞態。
她束發素衫,書生模樣極為俊秀,未著脂粉的臉容白白淨淨,跟煮熟、剝了殼兒的雞蛋沒兩樣,真像個年歲尚輕、還未冒出胡髭的秀氣少年。
久而久之,大伙兒見慣了便成自然,真拿她當男人看待了。
而今日這一幕,男人懷里抱著「男人」,抱得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也難怪裴興武打一進行會大門後,眾人的眼珠子都快給瞪出來啦!
對四周「關切」的目光視若無睹,裴興武對住辛守余淡淡一笑。「她累了,睡著了。」
他的溫息掃過她的耳與膚頰,殷落霞真的醒了,可現下狀況實在騎虎難下,她暗暗申吟,祈求心音別泄漏一切。她假裝在他頸窩輕蹭幾下,把臉埋得更深了些兒。
這時,听見辛守余柔聲道︰「睡得這麼熟,落霞肯定真累了。」
「是。」他音極輕,像是怕吵了她。
「那就煩勞九爺先送落霞回房,待她睡足了、休息夠了,我再請安大娘替她準備些吃的,養好精神才有力氣幫人瞧病呀!」
裴興武劍眉淡挑。「有人上行會求診?」
辛守余頷首一笑。「來了三日了,九爺和落霞恰巧不在,騰哥和我只得請人家在後頭小院住下。」
裴興武心中疑惑正自加深,忽見檐廊另一端走來一抹輕影,那人見著他,麗容綻出笑靨,軟軟一喚——
「九師哥,別來無恙呀!」
那聲問候嬌柔多情,入耳又入心。
殷落霞胸中陡然一絞,再難克制地睜開雙眸,就見裴興武近在咫尺的俊顏一瞬也不瞬地直視前方,他先是一怔,跟著,緩緩地露出了笑意。
「擊玉……」
他眉目皆柔,情比水澄透,而笑中盡是寵愛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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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約定,今年該給衡陽「南岳天龍堂」的第三顆「續命還魂丹」,在初秋時候,對方便派人來取了。
因此對于小師妹杜擊玉的突然造訪,裴興武一度還以為她身子真有不適,才會又風塵僕僕地親上武漢來。待問詳細了,她只甜笑著,說是極思念他,知道三師哥和七師哥此趟辦事恰恰路過武漢,便央著他們帶她同行,目的就為看他、與他說說話。
而她與兩位師兄來到武漢那一日,殷落霞往山中義診的馬車剛出城去,恰恰錯過,「天龍堂」的兩位師兄因有要事在身,無法久待,再加上辛守余真誠相邀,杜擊玉便獨自留下了。
此時,月華半掩在烏雲里,幽靜一片,夜風沁寒,已有初冬氛圍。
年家武漢行會後院外的獨立小院落燈火尚未熄滅,一對男女不畏寒似地在屋前小石亭中對坐閑聊,石桌上除兩杯熱茶、兩盤干果外,尚置著一張古琴,燃著一爐紫雲檀香。
裴興武略彎身,將地上一盆小爐火往小師妹腳邊移近,嘆氣道︰「天冷,實在不該讓妳待在外頭,里邊不是暖和些嗎?」他是拗不過她的請求的,這事,他自入「天龍堂」門下便徹底體認了。再有,這世間想來也沒誰狠得下心拒絕她、教她失望。
「九師哥,你怎管得比我阿爹還多?都三年過去了,你的性子仍是一般。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就是這模樣。」杜擊玉笑容可掬,面若瑩玉,邊說著,她蔥指朝古琴當中一劃,撥彈出一串美音。
她輕眨麗睫,可愛地嘆氣。
「在屋里暖和歸暖和,可惜瞧不見月亮,你我琴簫合奏若無清月相伴,豈不失色許多?」她謐謐牽唇兒,又嘆。「九師哥,我可真想念你的鐵簫清音啊!」縴指再撥琴弦,隨意幾手,流泄出幽情曲調。
裴興武淡笑,神態沉靜,提起爐上鐵壺往茶杯中注進熱水,一會兒才問︰「師父他老人家可好?」
「挺好的呀!」指一挑,展現古琴沉隱韻味,繼而又道︰「可阿爹對你三年前自作主張留在武漢一事,心里還是不暢快。」
裴興武瞅了她一眼,溫和道︰「那是最好的辦法。」
琴音驀地頓住,她十指按在弦上,微笑的臉容流露出幾分憂郁。
「說來說去,全怪我不好……阿爹心疼我,但一思及是拿你作賠,他就覺得難受。偏偏我身子不濟事,非得靠落霞姊姊手里的秘方藥丸治病不可。九師哥……我實在對不住你。」
裴興武清俊眉心陡地擰作峰巒。「別再說這樣的話。沒誰對不住我,是我甘心情願留著不走的。」
杜擊玉眨了眨眼,能對癥下藥且又經過三年時間的調養,她雙頰較過往豐潤,翹起嘴角兒,兩朵笑渦自然呈現。
「不說就不說啦,我其實只想問一句……九師哥,這些年,那殷家姊姊沒虧待過你吧?她……待你可好?」
一話及那愛扮男裝的清雅姑娘,他左胸輕震,自持著,熱意卻緩緩在體內悶燒。
見他不答,杜擊玉可沒想輕易作罷,小手攀住他上臂,臉兒都湊到他顎下了,眨巴著眼,好奇地輕嚷︰「你說呀、說呀!這些年你和她差不多是早晚相對、朝夕相處,正所謂日久生情,又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她待你究竟如何?她若待你好,表示是喜愛你的,要不,她一開始怎地想要留你在身邊呢?」
「擊玉……」裴興武難得臉紅。
他方唇微掀正欲出聲,耳中忽聞細響,銳目抬起,恰瞥見幾尺之外、與行會後門相連接的石拱門處,一抹修長影兒顫了顫,隨即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往拱門後一縮。
杜擊玉揚眉,「咦」了聲,亦循著他的視線望去。「九師哥瞧見什麼了?有誰在那邊嗎?」
她耳力與目力自是無裴興武的銳利,干脆起身走去。
「還不逮到妳!」她嬌容歡愉,在那影兒兀自于原地躊躇時,已一把將人扯住,如先前緊攀著裴興武臂膀那樣。
夜來訪客,她瞧清了那人面容,笑意不由得加深,病色已減的麗顏更是率真可人。
「落霞姊姊,又是我的琴音吵了妳嗎?唉唉……」她嘆聲嬌女敕,柔荑緊拉著人家的素袖不放。
「沒……不是的……我、我……」從未如此心虛,殷落霞頰若焚燒,隱在拱門的陰影里,不太敢抬起臉。
「那妳是特意過來探望我了?」杜擊玉愛嬌地搖搖她的手,隨即將她往小亭這兒一帶。「既然來了就別走,九師哥也在呢,咱們三個說說事兒,我把小火盆讓給妳取暖,不怕冷的。」她倒忘了三人里,就屬她身子骨最不中用。
殷落霞原急著欲要掙開,可鳳眸恰不經意與靜坐亭中的裴興武兩兩相凝,她心頭劇撼,長年訓練有素的清冷姿態陡起。
暗暗深吸了口氣,斂下眉眸,她由著杜擊玉拉著自個兒,步進那小亭里。
兩姑娘剛坐定,裴興武也不再瞧她,只略啞地道︰「我再去拿個茶杯過來,給妳……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不用。」殷落霞拒絕得好快,專心看著一旁的杜擊玉,語氣有些僵硬。「我過來,是想再替妳把把脈,望聞問切一番。妳的病癥甚為奇特,又是靠『西塞一派』以『七色薊』入藥的『續命還魂丹』來治病,我打算將這病例寫進『西塞一派』的醫書里,所以才……才來這兒,沒其他原因,妳、妳最好相信……」
傍晚時分,馬車由深山中返回武漢,她驀然流溢又師出無名的脆弱已讓她在行會眾人與他面前,大大地丟了一次臉。
而此夜深時候,她不上榻就寢,卻又循著琴音而來,難道誠如她所說的,只單純想在「西塞一派」的醫書里再添一筆嗎?
這心亂如麻啊……
原來真是越明白心中底蘊,心緒更亂、更教自己難堪……
「我相信啊!」杜擊玉笑得心無城府,眸光來回在裴興武和她臉上轉悠兒,輕淺一嘆。「落霞姊姊,妳答應替我治病,我心里一直好感激。妳心腸很好,我曉得的。雖然妳把我九師哥留在武漢,他不能再與以往那樣陪伴著我、听我說話、逗我笑,但妳待他好,我也就開心快活了。」
這淺淺的幾句話把殷落霞弄得心跳如鼓,像是被誰掐住了呼吸,脹得她滿臉通紅。
袖里的十指又握成拳頭,她下意識瞄向沉默不語的裴興武,後者俊容微垂,發鬢在風里輕蕩,微觸著他瘦削的峻頰,而大半五官則極有技巧地藏在幽暗里,著實看不真切。
他那模樣落拓且陰郁,更教人難以捉瞋。
喉間澀然難耐,心莫名地發痛,痛到她得將手壓在胸口,才能稍稍減緩那奇詭的痛楚。
她唇掀了幾回,遲遲道不出字句,杜擊玉卻是柔腕一揮,再次彈出妙音,讓那張古琴在清夜里鳴縈。然後,听那軟聲繼而再語。
「落霞姊姊,我能不能求妳一件事兒?這事好重要、好重要,妳應了我吧?我會好感謝妳的,好不好妳應了我?」
對這般可意人兒,殷落霞到底拒絕不了,可她嘴上並未立即回應,僅怔怔地瞅著那張年輕的如夢嬌臉。
「擊玉,有什麼事,別拿來為難殷姑娘。」許久不語的裴興武終于出聲。
那平板的語調讓殷落霞呼吸窒悶,模糊地想著,她怎地又變回「殷姑娘」了?
是……是為了避嫌嗎?
怕自家小師妹有所誤會,索性把距離再拉得更開一些?
喉中仿佛堵著一塊好大的硬物,她唇微扯,竟還有能耐拉出一彎清淡笑弧,輕輕啞啞道︰「我答應妳。」
裴興武忽地側目瞪她,似乎對她未曾知曉內容、便應承一切的態度感到極度訝異。
杜擊玉頷了頷首,這一夜,笑意一直在她嬌容上停駐下走,即便嘆氣,亦是低柔笑嘆著。
「呵呵……謝謝妳啦,落霞姊姊……九師哥要我別為難妳,可這事兒不問妳意見,又能問誰去?」她一下接連一下地緩撥琴弦,柔嗓在琴音里輕逸。「咱們『南岳天龍堂』要辦喜事啦!我來這兒,為的也是想親口把這事告訴我九師哥。我阿爹把我許給『刀家五虎門』的刀二爺,我要嫁人啦!」
密睫兒輕揚,發現面前的一男一女教自個兒說出的事給狠狠震住了,瞠目結舌,正一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杜擊玉不禁噗哧笑出,對著殷落霞道︰「所以呀,我得同妳打個商量,放我九師哥回衡陽一趟。我自小與他要好,如今要嫁人了,我衷心期盼他能來喝我這杯喜酒,對我說幾句祝福的話。妳答應讓他來,落霞姊姊……我很感激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