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栗米鋪」與「太川行」相隔著幾條街,步行約莫兩刻鐘。
米鋪與糧行之間其實有條捷徑,僅須穿過復雜的巷弄胡同,便可節省一半時間,只不過胡同里亂得很,沒走過的人肯定會迷路。
至于禾良,她是從小在胡同里玩大的,閉著眼也能模出去。
今日她帶著孩子和兩丫環穿過胡同時,遇到幾位聚在一塊閑聊的老大娘。
幾位老大娘都是「春粟米鋪」的老主顧了,可說是看著禾良長大的,見到禾良,老大娘們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連曜兒也被抱來摟去。
孩子生得方頭大耳、桃花眉眼,見人就笑,年紀小小卻頗會裝無辜、討憐愛,沒兩下便把眾人全收服了。
禾良在旁其實瞧得有些「心驚膽顫」,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卻總覺得游家這位出自她肚皮的小小爺兒桃花帶得太重,往後若在游家大爺的「薰陶」下,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話……唉,屆時也不知是好?是壞?
與老大娘們別過,回到顧家的「春粟米鋪」時,鋪頭里只有伙計成哥兒守著。
禾良很有成人之美地把銀屏丫頭留在店里,帶著金繡和孩子往後頭去。
「爹、柳姨。」穿過綠意盎然的小天井,走過略窄的廊道,禾良來到後院。
後院灶房,顧大爹兩袖高卷,正握著鍋鏟在炒香花生,而前些時侯才嫁進顧家當續弦的柳大娘則在一旁攪動和過白糖的金黃麥芽。
「禾良,回來啦!」顧大爹和柳大娘同時抬頭,見到禾良回娘家探望固然歡喜,但見到寶貝外孫兒那才叫真真歡喜啊!
娃兒也很懂得「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的生存之道,見灶房里有兩顆「軟柿子」可以咬,他一把擺月兌娘親軟軟柔荑的牽握。
「禾良,有人等著你們……啊!別跑別跑!」站在灶前的顧大爹驀地急嚷,因娃兒小肥腿動得好賣力,小身子沖得好快,往灶房這兒沖。
「曜兒,慢些啊!」禾良跟著緊聲嚷嚷,隨即追去。
孩子沖得太快,而灶房的門有一道厚厚木檻,她怕他跌傷。
離門較近的柳大娘也驚呼一聲,忙拋下攪拌用的棒子,起身要去扶娃兒。
但,有人更快!
娃兒果真被門檻一絆,小身子往前趴。
有人從門後閃出,在娃兒的胖臉著地之前,及時撈住他。
不僅如此,那人另一只長袖一展一勾,把幾是同時沖過來、不及煞住腳步的禾良也一並護進懷里。
禾良迅速揚睫,驚訝地微瞠雙眸。「……穆大哥?」
一身白衫的穆容華清雅笑著,大手輕托她的肘部扶她站好。「禾良妹子,唉,不就是我嗎?」
不等禾良問,顧大爹拍拍胸口替自個兒壓驚,吁出口氣道︰「這批上等的紫仁花生和麥芽是‘廣豐號’的貨,大少爺特地拿過來的。他知道你要帶孩子回‘春粟米鋪’也就不走了,說要和你見見、聊聊,也想看看咱兒的寶貝小曜兒啊!」
「春粟米鋪」與永寧的另一家糧油雜貨行「廣豐號」一向親好。
禾良的娘親曾為「廣豐號」穆夫人的陪嫁丫環,後來嫁給了顧大爹,而穆夫人極念舊情,盡避禾良的娘親已病逝好些年,穆家仍對「春粟米鋪」關照多多。
一年多前,游岩秀挾著不能告人的「私怨」卯上「廣豐號」,使了不能告人的九流手段,整得「廣豐號」差點根基大毀。雖說游大爺最後「放下屠刀」兼「浪子回頭」了,甚至還出手相援,助「廣豐號」挽回商譽,禾良心里對穆家總覺得過意不去,更何況啊,穆容華還挨過游大爺的拳頭。
這一方,穆容華掂了掂臂彎里、好奇地眨巴著眼楮拿他直瞧的「小人」,笑道︰「禾良妹子,你這小家伙挺沉的呀!」略頓。「上回受游老太爺之邀,登門喝這娃兒的周歲酒,那天太多人搶著抱他,怎麼也輪不到我。」
他把話說輕巧了,根本是游大爺大喇喇擋在中間,不讓他動孩子一根寒毛。
禾良微微一笑,才欲啟唇,娃兒像是審視夠了、有結論了、可以進攻了,于是,圓嘴一嘟「噗噗噗——」地一大陣,立時賞了穆容華滿臉唾沫星子!
「呵呵呵……」
「曜兒啊!」
「唔……」
孩子大樂。
禾良瞪大眸子。
穆容華明顯一怔。
但,就在下一瞬,近乎肅殺的古怪感風起雲涌,團團圍將過來,那壓迫感來得既快又突然,教人防不勝防,而明明滿間灶房都是干炒花生和麥芽糖的香氣,為什麼現下聞起來竟……竟有濃濃煙硝味?
怎麼回事?
「少、少少……少夫人……秀、秀秀秀……嗚嗚嗚……」站在灶房門外的金繡心提到嗓眼,「秀」了好久還「秀」不出來,聲音一直抖,抖不停,抖到哭。
何方神聖?
灶房里的眾人抬眼往外望,就見一名錦袍大爺已施施然來到門前。
「達滴爹達爹答……呵呵呵……」娃兒瞧見那人,開心得亂叫一通,胖手肥腿亂晃、亂踢,圓滾滾的小身子一直不安分地向前傾。
游岩秀看著一灶房的人,俊臉雪冷,深目如淵。
他從容地跨進門內,從容地伸手接過討抱的兒子,從容地撫著孩子的背。
他眼角余光覷到妻子的身影動了動,似是緊張地想靠過來擋在誰面前,以免誰又被他飽以硬拳一般……他桃紅美唇勾出泛冷的輕弧。
抱著孩子,他深黝黝的雙目直視顧大爹,有禮頷首。「小婿拜見岳父大人。」
還沒到立冬日,「春栗米鋪」的後院已提前過冬,無形的雪花飄啊、飄啊、飄啊……冷、颼、颼……
彼大爹家傳口味的花生麥芽糖,做法雖說不難,但每道程序都馬虎不得。
東西要好吃,首先就得嚴選食材,「廣豐號」今年秋收的紫仁花生和麥芽,貨確實好,飽滿、光滑、泛香,有了好東西,才能做出好東西。
把幾斤的紫仁花生倒進大鐵鍋里炒,文火、中火各炒上兩刻鐘,最後再以大火快炒,期間必須不斷翻動。
直到花生被逼出所有水氣,變得干干脆脆,然後濃郁香氣從中透出,帶著點微焦氣味,這時,把炒香的花生和熱熱稠稠的麥芽糖棍在一起。
趁麥芽糖還溫熱著、尚未凝固時,再用面棍在上頭掄啊掄、推啊推,掄推出平整且厚度適中的一大片,最後用刀子切出方便食用的大小,一小塊、一小塊,每口都能吃到混著麥芽糖的香脆花生。
面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絕妙小食,游岩秀竟然完全不為所動。
在「春粟米鋪」時,「大敵」當前,游大爺這次表現得頗為得體,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他全都顧及了,面對「敵人」該有的沉著忍耐,他也辦到了。
這一次和穆容華同處一室,他確實大有長進,僅以冷峻眉目、冷峻語調凍得眾人脊背發寒。他沒發火,真的,他真的沒發火,只是過分從容的言語舉止惹得人發寒而已。
傍晚時分,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到游家大宅,還陪著游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老太爺按例邊用飯邊問起行里事務,游岩秀也是邊答邊吃,祖孫倆皆已習慣如此了,而禾良默默吃了些,也在丫環的幫忙下喂了孩子大半碗咸粥。
一切似乎再尋常不過。
似乎啊……
禾良察覺到了,丈夫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看也不看她。
自今兒個午後,他突然造訪「春栗米鋪」,瞧見灶房里那一幕後,他就不看她了,甚至很刻意地回避她的眸線,刻意不對上她的眼。
再有,他晚膳用得很少,卻是說話說個不停。
老太爺問一事,他可以詳詳實實地答上互有關連的五、六件事。席間,老太爺似乎也嗅到一些古怪味兒,閃著精光的老眼偷覷了她好幾回,讓她心頭沉甸甸,有些苦惱。
入夜,風冷,薄霜凝聚,回廊上的燈籠輕輕搖曳。
禾良與管事德叔說了會兒家務事,也跟大廚師傅那兒敲定了明兒個的菜色,而後,她端著一盤小食,獨自走回「淵霞院」,沒讓丫環們跟著。
今夜,她把孩子暫時托給金繡和銀屏照看了。
之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丈夫跟她提過,該讓孩兒與他們夫妻倆分房睡,她心里就是不舍。她想顧著孩子、看著孩子一寸寸成長,總想等孩子再大些,大到那張搖籃床真睡不下了,到得那時再說。
回永寧後,游大爺倒是沒繼續在這一點上頭糾纏,像也知曉她舍不下,便也由著她了。這事,她可真松了好大口氣,心里很感激他。
他的性情,她再清楚不過,真對什麼卯上勁兒,絕對是糾纏到底,而他卻肯這麼放任她寵疼孩子,她心里當真歡喜。
回想起他一年多前在盛怒中撂下的狠話——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廣豐號」和咱們「太川行」是世仇,我一見他穆大少就恨得牙癢癢的,他敢踫你,我就敢踫他!
他卯上「廣豐號」。
當時挑起的事端最後雖說平息了,但「廣豐號」穆家,尤其是穆家大少穆容華,便如長在他身上的一片逆鱗,順不得,無法安撫,僅輕輕一踫,他就火爆。
對于這一點,她也感無奈啊
徐步來到「淵霞院」的書房前,禾良輕拍了拍頰面,將被夜風拂亂的發絲勾至耳後,她深吸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秀爺,是我。」,
餅了好半晌,才听見里邊低低悶悶地傳出一聲話——
「進來。」
她「咿呀」一聲推開門,幽幽漫漫的燭光隨即泄出,她跨進,又輕輕合上門。
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哪來的藍皮帳本堆得高高的,一旁還擱著烏木大算盤,更有厚厚的三、四十封信件張揚地堆疊著,似是江北各地游家貨棧的管事們定時送上的匯報。
听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游大爺也不抬首,仿佛忙得亂七八糟、忙得無暇去管到底是誰來到他面前。
他要當真這樣忙,今兒個午後何必溜去「春粟米鋪」?
隨即,禾良腦中一凜,知他溜去米鋪,說到底,其實是想與她和孩子在一塊兒吧?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玩耍,他也想跟,不願意落單。
心不禁軟了,她再次深吸口氣,徐徐揚笑,問︰「秀爺很忙嗎?」
「很忙。」聲音硬邦邦的。
「要忙很久嗎?」她盈盈站在桌案前,決定要「很不識相」地打擾他。
「很久啦!」
「秀爺手中那張信紙像是拿反了。」她輕聲提點。
游岩秀眉目一軒,俊臉隨即紅了,不禁惱羞成怒。「我故意的!」
他誰啊?
他可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更不饒人的游大爺,就算露馬腳,也得打死不承認!
禾良也不言語,只沉靜立著,讓燭光下的淺淡身影投落在他那堆帳冊和書信上。
終于,有人耐不住了。
游岩秀揚眉瞪人。「你怎麼還不回房?曜兒呢?你不去哄他嗎?」
禾良微微一笑。「曜兒今晚托給銀屏和金繡照顧了。秀爺心里不痛快,我想跟你說說話。」她家的爺比孩子更需要人哄。
聞言,游岩秀表情明顯一怔,杏眼溜了溜,鼻翼微歙,仿佛猶豫不決著,不知要不要繼續耍大爺脾氣。
耍,因為他當真不痛快;不耍,那教他這張美臉往哪里擱?
兩相斟酌之下,他撇撇早被抿紅的嘴,語氣猶含怨氣。「有什麼話好說的?你……你明知道我瞧穆家大少不順眼,今兒個還跟他約在‘春粟米鋪’見面?簡直……簡直欺人太甚嘛!」
「秀爺沒說對。」禾良不想顯得急躁,暗自拉長呼息吐納,緩緩吸氣、呼氣,徐聲解釋著。「爹讓人來傳話時,只說有批上好的花生和麥芽,沒說是‘廣豐號’的貨,也沒說穆大哥會等在鋪子里。我沒跟他相約見面,就算真約了,也不會瞞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