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院落頗大,但相當樸素,屋前沒有花木扶疏的園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開闊的石板地練武場。
進入屋中,先過小廳才到臥房,此時,花詠夜坐在男人大大的床榻上,這張榻大到足可躺下五、六人也不嫌擠。
屋房中的擺設不多,但只要擺出來的,皆是上好玩意兒,且維持得相當整潔,顯示出即便他時常遵奉師命在外辦事,仍有人日日照顧著這座院落,等待他回來……看來他在這莊子,他師哥待他是極好、極好的。
她待他……是不是還不夠好呢?
事情鬧到現下,已說不清楚心中感受,她就是……就是隱隱驚懼著,怕自己之于他,永遠比不上他的師尊和師哥。這般相較之心很孩子氣,她也明白,但就是一直往牛角尖里鑽,胡思亂想。唉,頭又疼了……
她的手被托起,男人小心翼翼捧著,往她腕間穴位按揉。
熱氣徐徐注進腕穴,雙掌刺麻刺麻的,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個兒雙手微微腫著,指月復和掌心甚至有幾處瘀青……她打了他,他也任她泄恨,最後帶傷的卻是自己嗎?
恍惚間,她瞅著他,那是一張眉宇間布著郁色的好看面龐。他一直是好看的,以前總是面無表情,讓她喜歡去猜他心思,後來在她面前,漸漸地,他表情變得豐富些了,又讓她著迷于那些細微神態。
她好喜歡他。
雖說對他仍有怨氣,她還是好喜歡他。
她討厭自己鑽牛角尖。她、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緒……
忽而,她抽回手,不讓他踫。
他一怔,臉色白了白,看起來很受傷,唇瓣動了動似乎想說話。
「我剛才打痛你了嗎?」花詠夜快他一步出聲,雙眸映著水光。
余皂秋搖頭,略頓,再猛地搖頭,他胸口明顯鼓伏,硬是擠出話。「不痛……」
她嘴角淡淡翹起,點點頭,染著模糊的輕郁。
接著,似是想到什麼,她笑意略濃道︰「我第一次听你一口氣說那麼多話。」她扳起指頭一字字算著。「你、的、護、心、藥、接、住。余皂秋,你把我二姊丟給柳歸舟時,一口氣說出七個字。」
她的話讓他又發傻,眉目怔怔,好半晌才道︰「……師尊說……要顧著師哥……」他很努力搜索腦中字句,努力掀動薄唇,這次要說出很多、很多字才可以。「師哥腦子好,身骨……不好,師尊說……要顧著他,我、我要顧著他,夜兒……我不能不顧他……」
「我知道。」花詠夜頷首。心里酸酸的,她是當真明白他的想法,但明白歸明白,紛亂心緒仍需要時間想通。
「余皂秋,你又說了好多話呢。」她撫上他的頰,用微腫的手心輕輕撫著他,幫他把散亂的發絲撩到耳後,溫柔地踫觸著。
他氣息忽地一濃,忍不住再度握住她的手,好小心握著,怕踫疼她。
「夜兒手受傷……我、我揉一揉……」語氣听得出焦急和憂郁,甚至是提心吊膽的,就怕她不讓他按揉,把瘀血推開。
花詠夜心一狠,沖著他笑,卻再次抽回手,倏地起身了。
「余皂秋,我不氣了。」她稍頓,想了想,更正道︰「至少沒那麼生氣了,只是……還是……嗯,有點兒……唉,你不要理我,我想……我自個兒會慢慢想通的。」很難說清楚、講明白,干脆笑笑地帶過。
她笑顏里藏著無奈和落寞,一時間無法排解,而發過一頓脾氣之後,所有力氣都泄光,此時的她變得淡淡渺渺,仿佛什麼事都無所謂了。
余皂秋跟著站起,杵在她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過度蒼白的容顏。
花詠夜抿唇一笑。
這男人的脾性就是這樣,跟他杠上,他也杠回來,變得很不听話,可是一旦她姿態軟了,他也跟著發軟,怔怔然、傻乎乎,比一灘爛泥還軟,完全的不知所措,讓她想走離一步,都得擺月兌嚴重的罪惡感。
「你、你要去哪里?」他緊聲問,跟在她身後。
花詠夜沒回眸,扶著門柱,很怕回頭看他,她又心軟。
「余皂秋,我家二姊已在柳歸舟手里,我再爭,也來不及。」一頓。「我想柳莊應會好好照顧我二姊,事情既已如此,我也不牽掛她了……我該走了。」
身後的男人無語。
他不說話,她也能猜出他此時表情,肯定還是怔怔然、傻乎乎。
她舉步踏出他的屋房,腳步有些虛浮,有點頭重腳輕,但依然很執拗地往前走,然後,她感覺到有人尾隨在後,那人步伐靜若浮塵,卻強烈存在著。
「余皂秋,我想……我們暫時別見面,這樣比較好。我還是很喜歡你,但是……你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不要來找我、不要見面……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但你……你就由著我吧,好嗎?」
說完,她拾步再走,頭也不回,絕對不能回頭。
苞在她身後的男人確實如她所想,怔怔然、傻乎乎,只是,他目中升起水霧。
她不要他跟,他卻止不住腳步,一直跟著她走出自己的院落,然後偷覷她和那位徐姑說了一會兒話,又偷覷她在侍童帶領下走出那片設滿機關的柳林園子。
他一直跟著她,直到她上了泊在浦邊埠頭的座船。
他看到她一上船,身子突然一軟,猛地癱坐在甲板上,船上眾女全焦急地擁過去。
他知道她頭又犯疼了。
……是他讓她痛成那樣嗎?
怎麼辦?怎麼辦?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胸口痛到快要炸掉,有時練功過度,逼近走火入魔的臨界處,他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師尊說他是不世出的奇才,總可以化危機為轉機,可以一層層攀上武術高峰,但這一次不是,他左胸的疼痛前所未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明明擁有的東西,一下子抽離了,那撕裂血肉的感覺教他渾身發顫。
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暫時別見面,這樣比較好……
你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不要來找我、不要見面……你就由著我吧……
他還能怎麼辦?
三個月後
江北最大客棧「富貴樓」今晚仍高朋滿座,但,此時整個堂上雖坐滿人,竟是鴉雀無聲,靜得八成連根針掉地上都能听見。
這些天,中原武林出了天大的事,據幾位江湖包打听所傳出的消息,半個月前,武林盟主余世麟接下苗疆五毒教教主薩渺渺所下的戰帖,戰帖里寫的雖是「切磋武藝」、「以武會友」,其實大伙兒心知肚明,這場所謂的「切磋」完全關系到中原武林的聲勢,那是非贏不可。
不過,教各大門派背脊發寒的是,又有消息傳出,說是三日前,盟主余世麟因閉關練武,一個調息出錯,竟險些走火入魔,事後盡避穩住了,內傷已成,還是需要長時間將養。
眼看對頭已從西南苗疆遠道而來,若是咬牙應戰,結果堪憂啊!但如果臨時抽身,那、那又未免太失身分。眼下似乎只有延期一途,但……也得看五毒教的薩教主配不配合。
如今,薩渺渺座下的十二名使婢已現身,將「富貴樓」三樓廂房全數包下,堂上各門各派趕來「關切」的江湖人士全都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隨店家伙計上樓的十二名妙齡的苗家少女。
直到最後一道曼妙姿影上了樓,大堂上終于听到有人吐出好大一口氣。
「美啊!呼~~婢子個個美若天仙,听說教主本人更是美翻天呢!」
「對了,怎麼不見教主本尊?」
「這位仁兄,您有所不知,十二位使婢先行,來這兒替她們女教主大人先打點好一切,弄得干干淨淨,還得薰點香、撒點花瓣,換上自個兒帶出的被褥等等,排頭可大了。」
眾位武林人士開始七嘴八舌,大談特談,堂上氛圍回復尋常,鬧哄哄。
「咱們跟西南苗疆好不容易才相安無事好些年,如今五毒教又鬧騰起來。唉,全怪咱們盟主生得太招人疼,當年薩渺渺似乎對他頗有意思,偏偏他喜歡上另一名教中女子。」
「這事在當年鬧得可凶了,那女子還是教主座下最得力的助手,很得薩渺渺喜愛,當時費了好大勁兒周旋,咱們盟主大人才把佳人迎娶進門,那苗疆姑娘也替他生了個兒子……可惜啊,盟主大人那孩子听說是個痴兒,還是個啞巴,十歲那年生怪病,後來也沒了。至于那位苗疆來的盟主夫人似乎也不太適應中原水土,算算,都香消玉殞十多年嘍!就不知這位薩渺渺教主再掀風浪,究竟打什麼主意?」江湖風流史,永遠有人愛听。
「前輩,按您這麼說,五毒教教主應該有些年紀了吧?她究竟幾歲?」問話的少年操著江南才有的柔軟口音,個兒不高,四肢倒十分修長,圓眸清亮,豐潤的唇,脆脆的嗓音好似尚未完全變聲。他胸前平坦,膚色偏褐,坐姿大大咧咧,一腳都跨到長凳上,吃相正如秋風掃落葉,粗獷豪氣,若非如此,乍一見,五官秀麗得還真像個姑娘家。
被追問,江湖混很久的老前輩話匣子一開,那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前輩嘿嘿笑。「五毒教這位薩教主啊,在老夫還是少年郎時就登上教主之位了,如今老夫已六十有六,怎麼算,她都得比老夫大上幾歲,唔……咱瞧,沒個八十來歲也有七十五、六哩……」忽而,語氣壓低,一轉詭譎。「但是啊,听說她日日修練房中秘術,五毒教以女為尊,她們養著無數男寵以供教主大人使用,唔……說到秘術,那可大有來頭,越練越返老還童,所以這位薩教主盡避年歲漸大,依舊貌美如花啊!」
以女為尊?
修練房中秘術?
唔……如此說來,跟「飛霞樓」不就有點異曲同工的調調兒嗎?
「哈哈哈,原來如此啊,多謝老前輩指點迷津。」女扮男裝,還特意用天然顏料抹黑皮膚的花詠夜咧嘴一笑,抓抓腋窩,活月兌月兌像個不修邊幅的少年郎。
她豪爽地揮揮筷子,嚷嚷著。「吃啊!大伙兒快吃,菜這麼多,別餓著自己了,也千萬別跟咱客氣,小爺我啥沒有,就錢多多!」
眾人也當她不過是個富家公子哥兒,一時想走踏江湖,因此跑出來玩個幾天過過癮罷了,全沒拿她當一回事。不過圍在她身邊倒有一好處,吃喝全免,還不錯,因此還會殷勤地捧著她,告訴她想知道之事。
然而,從這一干江湖人士口中探得的消息,似乎該知道的,她全知道了,若想再進一步,嗯……是該冒點險啊!
半夜三更,唧唧叫著的夏蟲也都停歇,寂靜的江北月夜中,一抹窈窕黑影竄上「富貴樓」屋頂,動作快捷地尋到最佳位置,靜伏著。
等了片刻,確認沒引起絲毫動靜,黑影動手揭開一小片瓦蓋,再小心翼翼湊眼過去。
「富貴樓」的頂層樓面今晚全給西南苗疆來的貴客包下,剛揭瓦,異香立刻盈于鼻間,教主座下的十二使婢果然將客房全薰了香,這西南香料與西漠胡商手中的東西又全然不同,很可以做個買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假若五毒教哪天勢力伸進中原,跟「飛霞樓」做起相同營生,能合作,那還不錯,若合不來,可就得趁早模清對方的底。
下方這間房最為寬敞,數了數,有六名婢子正張羅布置,換過新榻和被褥,擺上好幾團香枕,掛上一幕幕垂紗……垂紗?唔,原來薩教主也愛這一款嗎?
黑影搔搔臉,將瓦蓋放回,爬呀爬,移到另一端。
再次揭瓦偷窺,底下是其余的六名使婢,她們圍著方桌正在進食,該是分兩班輪流做事,現下是這六位的休息時候。
如此說來,教主大人尚未現身,還得等。
放回小瓦蓋,黑影正欲起身,尚未抬睫便知不妙——有誰也來夜探!
對方黑墨墨的身影如鬼魅幻現,待意識到時,那人已近身,兩人僅差半臂之距。
憑本能,花詠夜出手就攻,哪知那人不閃不避,同樣攻過來,而且後發先至,她的掌風還沒掃中對方,身子便麻掉半邊。
「你……」無聲。
說不出話。
連啞穴也被封住。
她倒進那人懷里,底下的十二使婢似乎察覺到房頂有人,在掀起騷動前,那人挾著她竄飛,遠遠離去。
余皂秋!
一被抱住,跌進那人懷里,花詠夜便曉得對方是誰。
她很熟悉他的身體,熟悉那每條精勁肌理是如何美好地分布在他身上,熟悉他臂彎的力道,熟悉他透出衣衫的體熱……
算一算,他們都三個月沒見了。
她說,要他暫時別來找她,他真听話了,完全沒再出現,而她也真糟,當時發那一頓脾氣,弄得別別扭扭。
二姊座船遭追擊一事,後來得知是「漁幫」下的手,「飛霞樓」這邊正要上門討公道,柳歸舟倒先下重手……所以,別人的事都解決了,她和他的事卻還懸著,他「很乖」地不來找她,她想干脆就悶著頭、模模鼻子回去和他和好,倒是很難得地情怯起來。
近君情怯啊……
直到今夜,她遇上他……唔,這的確是個和好的好機會,對吧?
是說,他點了她的穴,縱跳飛竄一大段路,現在兩人到什麼地方了?
在與風競馳約莫一刻鐘後,男人挾她入林,林子形成片片陰影,是極佳的掩護,月光從枝葉細縫間篩落,明明滅滅,皎光點點。
終于,他選了處月光較亮的草地,抱她坐下。
她的臉迎著光,他則相反。
她想撫模他的臉,那張面龐明顯消瘦,幽暗中,稜角更顯分明,但她動彈不得,連唇瓣也還微微張著,沒能合起,最後只能望著他,用眸光緩緩滑過他的五官輪廓。
男人深邃瞳心竄著什麼,朝她越靠越近,眼神緊緊揪住她的心。
張嘴,我要把舌頭放進去……她對他說過。
而此時,他有樣學樣,她嘴輕張著,他的唇抵近,舌探入她小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