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闊的蔚藍里,老鷹展翅飛翔,長翅瘦勁有力地伸展開來,或俯沖,或盤旋,在天地里自在遨游。暖陽下,風拂面而過,帶著溫和的涼意,和著青草與土壤的味道。這里隸屬嘯虎堡牧區,再過幾里便是馴獸園了。
難得浮生優閑,向翰海夫婦、向漠岩和雲紗,加上風琉一家子,全趁著這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出游放鷹。草原上三男三女,一對孩童與金毛大蟲追逐嬉戲,更遠處還見趕著羊只的牧民,羊兒的叫聲隱約可聞。
眼前盡是暌違已久的景致,熟悉而懷念……向翰海雙手抱胸,環顧四周,最後視線落在妻子身上,剛毅的唇微微揚起。有她在,笑聲便隨處飄揚。
此時,他小小的妻子正拉著未來的弟媳,在草原上蹦蹦跳跳。雖已為人妻,少女的清純氣息依舊,嬌媚中帶著英朗,落落大方;而雲紗則著了一身淡粉衣衫,柔若仙子。兩個美人,一個英姿颯颯,一個秀麗溫美。
向翰海深吸了一口氣,三年來一直困擾於心的內疚,似是淡了些。他並非不知漠岩對朝顏的情意,更不願奪去他的心上人,可是對朝顏,他終究是無法割舍。當初帶著朝顏離去,只盼時間能淡化一切。
他的目光轉至胞弟,漠岩正任著大鷹在天際飛翔,他套著單邊的護肩和護腕,手臂微曲於側,一雙眼卻緊隨著草原上奔跑的兩名靈秀女子。
向翰海走近,與向漠岩並肩而立。
「為兄的很替你欣喜,雲紗——她很好。」
「是。」向漠岩輕聲應答,眼神仍注視著她們,心頭有絲浮躁,連自己都沒法明白。乍見朝顏的剎那,許多思潮翻翻涌涌,年少時的傾慕,痴戀的苦楚,還有這一別三載的牽掛。如今見著了她,他應該是欣喜若狂,又情潮難抑——他應該如此的,這是習慣了,習慣為朝顏痴、為朝顏狂、為朝顏心心念念、為朝顏黯然神傷。可是,他的心似乎不如預期的……疼痛。
此刻,雲紗縴縴的身影落入眼中,如此美好。她純潔而信任著他,將一切托付於他。她的心意,他明了清楚——盼他真情以待,更盼他心中只她一人……
心中只雲紗一人……能嗎?將過往的情傷永逐出境,即使談到朝顏,想著朝顏,見著了朝顏,能談笑自若,永遠擺月兌蟄伏在心底層的疼。可以嗎?他眉頭舒展開來,目光不再飄浮,緊緊鎖住了未婚妻子,一抹酸楚的柔情在心中緩緩擴張,化成千萬憐惜。對雲紗,他始終是憐惜而心疼,想照顧她、保護她,掃去她眉宇間淡淡的愁,讓她無憂無慮的,他愛瞧她顛倒眾生的笑。
而朝顏,原就是一朵愛笑的花……
向漠岩合了合眼,心頭紛亂。
不遠處,清脆的聲音叫喊著,「飛啊!」朝顏綁著護腕的右臂用力一揚,停立在護腕上的大鷹突然一街上天。她興奮的又跳又叫︰「飛啊!再高,再高些!」
朝顏的臉蛋紅撲撲的,對雲紗又是勸誘又是催促,「雲紗,你也來試試,不難的。把手臂用力抬起,助鷹兒展翅,它自然會飛上天。試試看嘛!」
一旁,三娘拿著手絹替兩孩子拭淨小瞼;她停下手,望了望高飛的鷹,羽衣和彎弓也瞧得興味盎然。
「紗姨,你快試試!老鷹會沖得好高好快的。」羽衣興奮的拍著手,眼楮亮晶晶的直盯著雲紗,彎弓更是一臉期盼。兩個頑皮小童對放鷹的活動早垂涎了許久,無奈此種「游戲」僅歸大人娛樂,他們也只好望鷹興嘆。
雲紗有些膽怯的看著臂上的猛禽,它重量好沉,銳利的爪緊抓著她的手腕,雖說隔有一層皮套,那尖利的爪子仍讓她覺得害怕和……刺疼?唉……應該是心理作用吧!老鷹不動聲色的佇立在她手上,但她卻直覺得它會傷害她,又加上是首次放鷹,不由得心生畏懼。
瞧著朝顏樂在其中,高興得如同出了鐵籠的鳥兒,雲紗真羨慕起她來了。
她抬起頭尋找向漠岩的身影,發現他立在另一方,他的鷹正飛得既高又遠。她心中思量著,她與他已有了婚盟,總有一天要嫁與他為妻,成為嘯虎堡的主母,而嘯虎堡的馴獸園和獵獸場里,飛禽走獸不僅種類多,數量更是驚人,她不能一味的害怕,必須要克服恐懼,學著同它們相處,了解獸類的習性……只要有心,這應該不難吧!像她和大奔不也混得挺熟的?看到兩個孩童期盼的神情,雲紗告訴自己︰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忽然,她手一揮,重量沒了,老鷹果真听話的飛向天空,伸展著一雙大翅,姿勢健美凌厲。
「哇!紗姨棒!紗姨好本事!」彎弓仰著頭叫得好響。
「好啊!」朝顏抓住雲紗另一邊未著護套的手,親切而興奮地搖動,笑容更為璀璨,「雲紗,你學得好快!不過我還有一籮筐的放鷹花招沒展出來呢,你還是得拜我為師。」
「我什麼都不會,你當然得教我了。」雲紗柔聲說,臉頰呈現健康的色澤。
「那有什麼問題。包在我身上!」朝顏豪爽的放話,突然她微歪著頭,頑皮的眨了眨眼,「哎,其實何必我來教呢,你該纏著漠岩,他才是技術高超,我放鷹的技巧也全是漠岩教的。讓你夫君來教豈不更美,有名家指導包管你進步如飛,又能增進夫妻感情,甚好!甚好!」
雲紗美目溜了朝顏一眼,又好氣又好笑,小臉紅了紅,「你盡愛取笑我。」
「我是好人心,提了個好建言。」朝顏壓低聲音,愛瞧雲紗羞紅雙頰的美貌。
唉唉唉,漠岩去哪里尋來這般的靈秀佳麗?瞧雲紗柔美雅致、溫婉動人,她動不動便臉紅的樣子,讓人憐惜……即使自己身為女子,也不由得對她興起保護心態。
「漠岩是一堡之主,許多事待他處理,我不能讓他心煩。」雲紗說著,兩眼偷偷的瞧向站在不遠處的向漠岩,一抹甜蜜的神情掠過。
這個女子鐵定愛慘了漠岩。朝顏思忖著。
上蒼憐見,讓漠岩忘卻她帶給他的痛。她從沒想過要傷害他,可是男女間的情愛,任誰都說不定。自小,她便崇拜向大哥——是盲目的心儀嗎?她不知道,只曉得隨著青春走過,她的心里只向大哥一人,自始至終。對漠岩的深情,她難以回報,只盼他快樂。如今瞧著雲紗,壓在心底的感情包袱似是輕了。
朝顏隨雲紗的視線望了望,開心的大笑,身子輕盈地跳起,「鷹兒朝那邊飛過去了,咱們跟去看看吧,別讓老鷹飛遠了,我要把拿手的技巧全教你。」
她拉著雲紗,大奔馱著兩個小童跟來,銀鈴般的笑聲在原野上清脆飄揚,眼前絕美的畫面,直教向家兩兄弟看得入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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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事情發生得極為突然。
雲紗的鷹忽地俯沖下來,發出尖銳的嘯聲,以狂猛之勢對雲紗逼近。放鷹的學問她是初學,一時間也無法反應,兩腿如同生了根,也不知躲避,竟怔怔地瞧著那頭猛禽撲來,瞬間,銳利的鷹爪便要劃中眼臉。
「危險啊!」朝顏離她最近,邊喊出警告,身子朝她撞了去,一手推開雲紗,戴有護套的手則反射的舉起,抵擋那頭鷹的利爪。
朝顏只覺得左頰一痛,整個人便跌倒在地;怕鷹兒再次攻擊,她趕緊護住自己的頭顱。就在此刻,三粒石子激射而來,前後打入那頭鷹的身體,嘯聲陡然扼住,鷹兒當場被擊斃。
石子是分別由向翰海、向漠岩和風琉彈射出來,大家向朝顏奔近,向翰海更是腳不沾塵,風也似的急急朝妻子而去。
「朝顏!」一個高大的身影罩住她,是向翰海,他眼底有明顯的擔憂。
還有個人奔得好急,是誰?朝顏側過頭看到向漠岩,他飛至而來的腳步在離她幾步距離時陡然煞住,兩道目光緊緊地、專注地膠著在她身上。
朝顏調回視線,伸手撫著丈夫焦急的臉孔,輕快地安撫著,「我沒事,沒骨折沒扭傷,更沒受到驚嚇。唉!你們竟然聯手把老鷹給殺了。」
「還說,你臉頰被抓破,兩條血痕好丑。」向翰海托起她的身子,小心替妻子擦拭傷口。
沒想到朝顏竟笑了,容顏受損也不以為意,「我不管,你娶了我,恕不退還。」
這時,向漠岩又朝她走近,步伐緩慢而不由自主。
「你們別只顧著我,這點小傷沒什麼的。」朝顏不懂向漠岩想些什麼,眼神移向他,遂提醒他道︰「雲紗呢?你不去瞧瞧她嗎?她那麼嬌弱,可能受傷了也不一定,再不然,肯定受到驚嚇。」
雲紗?!這個名字沖進腦海里,向漠岩胸口一窒,他車轉回身,雲紗蒼白著臉杵在那兒,安然無恙,完好無缺。她水靈的眼似起了霧,僵直地望著他們。
「朝顏……是我不好。」她臉上寫滿歉意,輕緩道歉,「我……對不起。」
朝顏正想啟口教她別掛在心上,一句絕惡的怒吼突然爆開,針對著雲紗。
「為什麼你總不會照顧自己?!」向漠岩一把握住雲紗的臂膀,將她縴弱的身子扯了過來,他的動作好突兀,沒一點溫柔。「你能不能機靈一點?如果今天沒人替你擋那只鷹,你一對眼楮保得了嗎?銳利的鷹爪足以剜出腦漿,你懂不懂?」他的炮火繼續蔓延,胡亂而憤恨地射向她,「你既要嫁入嘯虎堡,就得清楚,這里的人終日與野獸猛禽為伍,嘯虎堡便靠這個吃飯,你不學馴獸的技巧,至少也得弄懂獸類習性,學著不去害怕。你以為我能時時刻刻在你身旁,陪著你、保護你嗎?還是每次受到動物攻擊,便讓別人救你,然後因你的膽怯和魯莽,使得別人掛彩受傷?」
在他掌下的臂膀瑟縮了;雲紗方寸抽痛,她余悸猶存,臉色原就蒼白,但向漠岩這一番厲聲厲言,無情地擊入心窩,一瞬間,她的臉蒼白如鬼,驚懼痛苦。
「我不是……我……很認真在學了……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她聲音虛弱。
一旁的人全震住了,從未見識過向漠岩這番神態,純粹的暴怒,無理性的發泄怒氣,像一個任性又惡劣的孩童,沒法理解。
「不要一直道歉!你只會說對不起而已嗎?我不喜歡听!現在,我要你的親口承諾,說你會懂得保護自己,別再依賴他人,別給人添麻煩!」他失了理智的咆哮,緊盯著她,臉色也蒼白了,額角的青筋劇烈跳動。
「向漠岩!你太過分了!」朝顏看不過去,撐起身子,惡狠狠的瞪著他,「錯在那頭鷹,它野性難馴,干雲紗何事?你為什麼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兒的發脾氣?雲紗受到驚嚇,你難道瞧不出來嗎?」
如同一盆冷水淋下,冷意由頭頂灌注,延伸到四肢百骸。向漠岩身體震了震,倏地清醒過來。
他到底著了什麼魔?說了什麼混帳話?思緒和行為跳月兌了軌道,連自己也無法掌握,這一團的雜亂無章,所為何因?只單純為了雲紗不懂保護自己,還是……因為讓大哥摟在懷中的那個人兒?今生已無機會,如同大哥一般堂而皇之的擁抱她,堂而皇之的流瀉出溫柔?好幾雙眼,同時責難的射向他。他真是失心瘋了,竟惡劣至斯!向漠岩下意識地想掩飾狼狽的感情,想排除心中難當的疼痛;他對雲紗做了什麼?雲紗,雲紗……
他不理別人對他的不滿,眼里的怒意盡失,瞧著雲紗,直直地、仔細地瞧著那張小臉。仍是一樣的美麗容顏,卻染著死灰的蒼白。
陡然間,纏繞在心坎的痛無預警地加劇,向漠岩一陣心如刀絞,冷汗便由額上直冒了出來。
她抖得像受驚的小兔,如風中落葉;他想摟近她的身子,她掙扎著不願倚向他。他穩住了她的雙臂,眼光緊盯著她,里面盛滿了祈諒、痛苦和憐惜。
「雲紗……」他有千萬句話要對她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雲紗咬著唇,咬得好緊,似乎不覺得疼。
不要流淚啊!那只會讓他更輕蔑自己。她的神志迷迷糊糊,嘴邊幻化著笑,蒼涼而空洞。原來幸福是這麼脆弱的東西,才滿滿捧在手心,不及細膩溫存,竟已由指縫間流失,碎殘一地。
「你總是待我好,疼我、憐惜我,是雲紗沒用……我真的很沒用,什麼都學不好。」她喃喃的說,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說什麼。她的身子晃了晃,想躲開他的手,想思索,可是,她根本無法思考;她費力的和眼里那團霧氣掙扎,費力的要擺月兌暈眩,「我還是我,我沒辦法成為你……想要的人,我只會是你的麻煩……」
「雲紗,我不該說那些話,我不是有意的!」他好懊惱,懊惱得快死了,「我只是擔心你,害怕你會受傷。雲紗,你信我!」
忽然,雲紗朝他飄忽的笑了笑。
「向二哥。」她輕輕地喚了一聲,那朵令人心痛的笑花仍綻開著,「雲紗想問一件事……今天,若是我和朝顏的角色對調,換成我……受了傷,對朝顏,你是否……也會這般失控的暴跳如雷?」
雲紗的問題讓向漠岩怔住了;不只向漠岩,在場的人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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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紗,你誤會了,別胡思亂想啊。」朝顏急促地開口,倚著向翰海的臂膀站立起來。
「朝顏別擔心,我只是……只是想弄清楚一切。這真的是一團亂不是嗎?」雲紗繼續仰視著向漠岩,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不回答呢?這個問題當真如此之難?唉,你不說,我也明白的……你心中縱使有我,那又如何?終是及不上朝顏千萬分之一……」
她忽地捂住嘴,拚命咽下竄上喉頭的哽咽,眨著眼,怎麼也不願讓眼淚流出,可那氤氳的淚霧存心與她作對,她越是眨動眼楮,視線便越模糊;透過漫開的淚珠,她瞧不清楚他了,她臉好熱,心卻是冷的。
不知,有時是一種幸福;洞悉了最不該明了的真相,反而成為凌遲。他憐惜她又如何?她不要他同情,不要他憐憫!
忿忿的,雲紗用力推開了向漠岩,不假思索地往離自己最近的馬匹奔去,翻身上馬,動作俐落完美,是這陣子她苦練的成果。這一連串的動作迅速無比,向漠岩無法反應了,被她的話震得心魂欲裂,腦子一片空白。
「雲紗!你听我說呀!」見雲紗騎馬朝一片曠野飛奔而去,朝顏同時掙開丈夫的懷抱,跟著翻上另一匹馬,韁繩卻讓向翰海扯了住。
「別妄動!你受了傷,還想去哪里?」他的眉心糾結。這局面真是亂!
「當然是追雲紗去。我這是哪門子傷?雲紗受的傷比我痛上千萬倍,可有人憐她嗎?」朝顏大喊著,極端不滿地瞥了向漠岩一眼,「別人不管她死活,我管!我要去追她,還要勸她,這輩子別嫁給姓向的!」
說完,她扯回馬韁,一夾馬肚,如風的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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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淡粉衣裝伏在青青草原上,憐弱的肩頭顫抖著。雲紗把臉埋在臂彎里,烏絲披散了整片背脊。她任著馬兒茫無目的的奔馳,走去哪里一點也不重要了,就連何時滑下馬背,她都不清楚了。
腳踝或許傷著了,她模糊地想著,卻一點兒也不想動,只是靜靜的伏著。眼淚如清泉般不住地涌出,溢出眼眶,滑過頰邊,然後再一顆顆滾入青青草地。突然間,她覺得自己好傻,竟那般堅信著自己能佔據向二哥所有的心思和情愛。她因他的情深意重而盡傾芳心,也因他的情深意重而傷痕累累。她信他,一直是堅信不移的,但如今,竟怕他與她的誓言會不堪一擊,盡昂神明。
朝顏悄悄步近她,蹲在她的身旁,一只手輕輕搭在她瘦弱的肩上。
「漠岩無心,你別在意。」對漠岩的情意,她一直是無能為力。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個鈴是漠岩自己套上,能解月兌他的,除了他自己,再無別人。
雲紗將頭偏向朝顏,她眯著眼,似乎在笑。「無心的舉動,往往最真。」
珠淚浸濕了臉龐,她小小的臉漲紅著,微微地喘氣,「他喜歡你,始終是喜歡你多一些。他很可憐,往後,你要好好待他……」她頭好昏啊,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緊抓著朝顏的衣袖。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漠岩發瘋,你也跟著胡涂了不成?!」朝顏生氣了,用力握住雲紗脆弱的雙肩,「雲紗,看著我,你清醒一點!」
雲紗瑟縮了下,被動的望著朝顏,精致的容顏楚楚可憐。她的眸中和嘴角閃爍著捉模不定的淺笑,讓人心疼又心驚的笑。
她愛漠岩,一定愛得很深很深,相對的,也承受了深沉不可測的傷害。朝顏在心中詛咒了一句,如果漠岩錯過了這個女子,肯定是此生最大的不幸。這一世,他是白活了,注定孤獨,注定成天下第一大傻瓜,無可救藥的傻瓜!
「我是他兄嫂,我只愛大哥一人。當然,我也愛漠岩,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就像親兄妹一般。感情是勉強不來的,當初若我對漠岩生了一絲男女之情,我絕不會嫁給大哥。我和他們兩兄弟之間的事,你一定多少耳聞到了,我沒有錯,不必對漠岩的感情負責,這一切,全是他自己作繭自縛。」愛笑愛鬧的臉難得認真,朝顏的神情凝重,口氣嚴肅而堅定。
「是啊……向二哥……同我一樣,他沒有錯,是我作繭自縛……」雲紗恍惚地低語,怔怔地對上朝顏的目光,「這樣愛人好累,我覺得好累呀……」
越瞧雲紗這模樣,朝顏越心驚不安。「你絕非一相情願。漠岩對我或者有情,但在他心中,他對你的牽掛比我還多。我們打小便認識了,而你與他只短短幾個月的相處,便已佔據了他的心。由他瞧著你的眼神,你還無法感覺出來嗎?他從未拿那種憐愛又疼惜的眼光看我。你們倆早已陷入相互編織的情網,陷落得多深,彼此都不知道吧?也難怪人家說當局者迷了。」
雲紗固執地搖頭,眼淚掛腮,「為什麼還要騙我?不是這樣,明明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希望他快樂,也以為自己給得足他要的東西,但我不是你,他不要的……他待我好,從不曾以暴怒相向,盡避方才神態猙獰,至少讓我看清了事情。他對你……對你……」話尾漸漸隱沒,朝顏不知道再說些什麼,而雲紗也不願再多談。她雙手胡亂抹掉臉頰的濕潤,狼狽又可憐兮兮的啟口,「對不起……我真失態。」
朝顏面帶憂色的看著她,「回去吧,他們一定擔心死了。」
她扶著雲紗站立起來,隨著一聲痛苦的申吟,朝顏察覺到她緊皺的眉。
「你腳踝扭傷,不能再騎馬,我們同騎吧。」說完,她欲以哨聲喚來馬兒。
遠處地平線塵土飛揚,一小隊人馬朝這邊過來。一開始,朝顏以為是丈夫和向漠岩一行人,正開口招呼,便知不對了。
腳下這片土地是嘯虎堡地域的邊陲,而那批不明人士正大刺刺地由外圍入侵。
「雲紗,快走!」朝顏奮力想把雲紗送上馬背。
懊死的!向家的巡邏守衛混到哪里去了?朝顏心中忍不住大罵。
在追逐過程中,對方有意將她們逼離向家地域,朝顏不服輸,越要往馴獸場方向沖。這樣的比試她絲毫不懼,只擔心護不了雲紗。
倏地,一匹馬打斜里搶出,馬上的大漢揮動著刀,朝顏的坐騎受到驚嚇,突然揚起前蹄,伴隨尖銳的鳴嘯,兩名女子被摔下了馬背,還是沒來得及逃開,給團團圍在中間。
「朝顏!」雲紗驚懼地喚著,只知道不能讓朝顏又受傷了。她急急移動身軀靠近,腳踝的傷更痛了。
「我沒事。」朝顏擋在雲紗身前,揚起頭怒瞪著不善的來者。對方約莫七、八人,利用壯碩的馬身將她們圍堵。掃了一眼,朝顏潑辣的開口,「你們好大的狗膽,是瞎了招子,還是嫌活得太久,竟敢在嘯虎堡勢力範圍撒野!有種的就報上名來!」
馬身略微讓開,一匹栗褐色的馬踱出,背上的男子體型精瘦,衣著十分講究。他蓄著山羊胡,眉、發和胡子的色澤偏黃,生得三角眼,目光是銳利而算計的。
「我是交了好運道,一舉逮到一雙美人。」他捻捻胡須,眼神極為無禮。
「哪里來的縮頭烏龜?連名字都不敢說,盡吧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們這一群混蛋到底想干什麼?」唉,好久沒這般生氣,今天真是傷身。先是讓漠岩的冥頑不靈氣得七竅生煙,接著是這群欠扁的王八。
黃須男子表情微僵,卻迅速地按捺下來,焦點定在朝顏身後縴弱的女子。他眼中精光一閃,試探性的問,「平雲紗?」瞧見對方驚愕的神情,男子冷哼了一句,「你便是流袖織的平雲紗。」
「你找錯人了,我才是平雲紗。」朝顏搶在雲紗開口前回答,猜不透他意欲為何。無論怎樣,她得拖延時間,希望能遇上巡邏守衛。
「是嗎?」男子挑高一邊眉,「傳聞平家姑娘柔靜溫婉,你……嘿嘿,真不像。」
「是我。」雲紗緩緩出聲,初時的訝異己然消失。
現在,我要你的親口承諾,說你會懂得保護自己,別再依賴他人,別給人添麻煩!
向二哥的話語猶在耳邊,望著馬背上的人,雲紗無驚無懼——即使有,也深藏在平靜的臉孔下。
「我是平雲紗。」她不理朝顏的制止,身子更行向前,「敢問閣下貴事?」
她直直盯住陌生男子,不敢看朝顏一眼,怕勉強激起的勇氣將消失殆盡。這群人是為她而來,她只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朝顏也身陷險境,絕不能!
「若不是得知林家壽宴上,嘯虎堡贈與一面流袖織出手的織幛,還不知道哪里找你。我不想怎樣,只不過請平姑娘到府上做客幾日,將平家染織技巧說出來切磋切磋。」
「哇,好不要臉呀!」朝顏挖苦著,卻被雲紗扯緊衣袖。
雲紗心里雪亮,此事無關乎嘯虎堡,眼前這男子要的是她,是流袖織祖傳的染織技藝。
「你是冠彩坊的裘老爺。」她語氣確定而低緩,飄忽地牽動唇角。一邊的手握住朝顏,她指尖輕輕發顫,察覺朝顏也同她一般,隱隱顫抖。
朝顏……你別害怕,我不會再讓你因我受傷。在心底,雲紗起了誓。
「你這小娘子倒也聰穎。喊我裘大爺吧,我不老,才五十來歲,不願做老爺。你若願意,我收了你做九姨太?冠彩坊的勢力加上流袖織的染織法,必在當世獨領風騷。」裘元霸眯起利眼,得意的打量著雲紗。
「作你的春秋大夢!」朝顏胸口起伏,憤恨地罵道。冠彩坊的來歷背景,她不十分清楚,但瞧著裘元霸的模樣,簡直令人作嘔。
听了裘元霸一番話,雲紗似無動於衷,只是慘白了臉蛋。她身子晃了晃,受傷的腳踝疼意逼迫上來;她好想任身體滑落,任由著去吧!但她必須確定朝顏的安全……這是屬於她自己的麻煩,不可以再連累朝顏。朝顏小能受傷,有人會心痛、會不舍,會終其一生戀著一朵愛笑的朝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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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髒宛如刺入利刃,她為自己的用情之深哀悼。真傻啊!雲紗。
「你害死我阿爹。」雲紗閉了閉眼,再度直視著裘元霸,出乎意外的平靜。
「我不想。」裘元霸淡然坦承,「我要御用選絲的名號,容不得流袖織專美於前。毀了流袖織參選的布匹,以為你們沒出賽便夠了,壞就壞在皇帝老爺只中意流袖織的染織,在最後一日御用選絲決選會竟未御臨,還下了聖旨取消選會。看來,非得到流袖織獨家的染織法,無法得到我要的封號。冠彩坊必須永世不敗,名留千古。」
「放這位姑娘離開,你要的人是我。」方才她騎乘的馬已經自動奔回馴獸園,她和朝顏只剩一匹坐騎,想闖出圍堵是毫無勝算。
不能再依賴著別人了;流袖織的毀敗、阿爹的枉死,她終要和裘元霸了解。此生,她是無能為力重振流袖織了,負了阿爹的交付,往日在陰間與阿爹相會,她將無顏面對他老人家。還有向二哥……牽掛的身影浮現腦海,雲紗苦澀地吸了口氣。這樣……未嘗不好,她與他不適合的。縱使朝顏已成人妻,未來還很長久很長久,他定會覓得更好的姑娘……
「你敢動她一根寒毛,嘯虎堡不會放過你們的!」朝顏出聲恐嚇,心下衡量逃出的方法,悄悄在雲紗耳畔低語,「你能自己翻身上馬嗎?」見雲紗微微點頭,她繼續又道,音量微忽,「待會兒,我會搶下他們一匹馬,我們各騎一匹,你跟在我後面,一起朝馴獸園方向沖,離開邊陲,我們就安全了。」
不等裘元霸反應,朝顏忽而拉高聲音,雙眉飛揚,習慣性地噙著笑,譏諷地嚷︰「哼!本姑娘想走,你攔得住嗎?什麼人養出什麼模樣的畜生,馬和人一般,令人憎惡,瞧了就討厭。」
一名手下忍不住氣,放松韁繩,任坐騎去咬朝顏的肩膀;馬兒噴著氣,仗勢咧開了嘴。朝顏握緊拳頭,猛的一拳擊在馬頭,只听馬匹哀嗚一聲,登時人仰馬翻。
抓緊機會,朝顏奪下馬韁,卻見一個身形搶將上來。雲紗忍著腳上的疼,一鼓作氣翻身上馬,緊緊抱著馬匹的頸項,用發簪在馬肚上狠狠一刺,馬兒吃痛,狂嘶一聲,朝顏掌握不住韁繩,一放手,馬兒負著雲紗橫沖直撞起來,越過人群,以足夠跌斷脖子的速度狂飆,往嘯虎堡馴獸園的相反方向而去。
「雲紗!你回來!」趁著情勢混亂,朝顏俐落的跨上馴獸園的馬,一面呼喊。
「別理我!快走!」風里飄揚著雲紗的聲音,與朝顏漸離漸遠。
她把自己當餌,孤身引開敵人。
這個呆瓜!朝顏氣得流淚。
到了嘴邊的肉,怎能任它飛走?裘元霸的人自是驅馬追趕起雲紗,卻有兩名手下向朝顏而來。一時之間,朝顏心頭也沒了主,身下的馬經過嚴格訓練,一遇危急,自能辨清馴獸園的方向,放蹄狂奔。她任著馬帶領自己,又不住地回首,視線越過追捕她的兩個大漢,想看清雲紗的身影。可是不可能了,因為雲紗已引走一小群人,奔得好遠好遠,遠離了嘯虎堡地域。
她撐不了多久的……笨雲紗!以後要好好罵她一頓,一定要!朝顏氣苦,轉回頭不再張望,動作配合著馬匹的速度,甩掉敵人,全力朝安全的方向狂奔。
她知道,唯有自己月兌離險境,才能救出雲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