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在這房里,已有兩個日夜;也整整兩天兩夜,雲紗未進滴食。
她虛弱地倚窗而坐,卻看不見窗外任何景致,窗格全讓裘元霸命人用木條釘封了起來。雲紗也不知道自己固執什麼,只覺得坐在這兒,隔著木板條,听見不知名的鳥兒在窗欞外頭鳴啾,仿佛仍身處嘯虎堡,在自個兒廂房里……
扭傷了的腳已包裹上藥,她手臂、手肘和膝蓋添了幾處擦傷,是那日為引開裘元霸的手下,馬速太急,又不清楚那匹馬的性子,再次跌下馬背所造成。
不過無所謂,上不上藥都無所謂的,她並不在乎;進來這裹,她已經沒想過要活著回去了。
何時起了這個念頭?雲紗朦朧地思索著,螓首軟軟地靠著窗子,秀額抵著木板,感覺到微微的刺痛。她若死了,漠岩會難過,一定會的,因為他是如此重情重意。在他心底,她仍佔有了漠岩部分的感情,但在朝顏面前,她已無法坦然地面對他了。徹底洞悉了他對朝顏的舊情難忘,自己心如阡陌凌亂,又如何與他結緣白首?雲紗恍惚地揚動嘴角……對不起啊,漠岩,你瞧,我總是處理不好自己的困難,照顧不了自己。但沒關系了,等我做完了該做的事情,一切都沒關系了……我明了你會不好受,但至少朝顏安然無恙,大哥會好好的,你會好好的,嘯虎堡的大家全會平安無事。朝顏……會代替我照顧你,或者在往後歲月裹,會有一位同我一般愛你的姑娘,讓你盡傾所愛……
思緒洶涌,雲紗止不了腦海中的翻覆,任著記憶一幕幕浮現,屬於她的苦澀與甜蜜,用十丈的苦換來一寸的情,這也值得了。她輕輕淡淡地逸出一聲嘆息,安然地合著雙眸。
門無預警地闖開,來者何人,雲紗心中清楚,不由得縮了縮身軀。她抬起眼,面無表情地瞧著裘元霸。
「我不虧待你,更不想餓著了你,你何苦想不通?」裘元霸瞄了桌上的幾色佳肴,將視線調回雲紗身上。他身著一襲銀灰長衫,領邊和袖口滾著金絲線,貴氣得很。瞧雲紗沒出聲,他繼而又說︰「當初我開價十萬兩要收購流袖織,是你們不識好歹,說什麼祖產祖業,堅持不買這個帳。這下可好,弄出了人命,祖宗家產也毀了,留你一個孤女,又能如何?」
「你害死了我阿爹。」縱使滿腔怒火,雲紗依舊扮演不來惡狠模樣。她雙眸直視著裘元霸,咬著唇,呼吸陡然急促了起來。「你……大惡人……」
他乾笑了一聲,「我從沒認為自己是好人。惡人做事隨心所欲,礙我眼的、阻我路的全得除掉,這種惡人倒也當得。」
他伸過手撫了雲紗的臉一把,雲紗一驚,急急地躲開。她起身太過突然,又連著幾餐未進食,登時頭暈眼花。
「你,你別過來!」扶著牆壁,她勉強支撐著身子,雙眸驚懼而戒備。
「我知道你想走。」他攤了攤手,朝雲紗逼近一步,「這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乖乖說出流袖織染織技術的秘密,海闊天空,你隨慮可去。」細小的眼閃爍著狡獪,他雙手一拍,一名下人端了只托盤呈上,盤里頭放置著兩東線絲。
「我不懂,冠彩坊的染織師傅比你們的好,染料亦是精心挑選,工具可比流袖織的周全,怎麼染成的線絲偏偏沒你們的出色?」裘元霸搓揉著盤中一邊的線絲,那柔軟滑膩的觸覺,出自流袖織的獨家功夫;而相較另一束線絲,染色相同,卻無光澤。
「為什麼?!」忽然一聲巨響,裘元霸一掌擊在桌上,桌面的杯盤相互撞擊,有些則摔落地上。他態度轉變如風,兩眉豎直,雙眼猙獰地瞪著。
雲紗捂著胸口,逼自己迎視裘元霸。流袖織和阿爹的生命全毀在他手上,她不怕他的;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好心怯?「為何要害人……這樣不擇手段?」
「榮華富貴、染織狀元、御用選絲的封號。」他更近一步,幾乎將雲紗逼入牆角。
「為名為利……就為這些罷了?」
「這些還不夠嗎?這些,有誰不愛?」裘元霸冷冷地眯起利眼,「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早點說出就少受點罪。你不從,我多得是折磨人的方法,到時,你這一身細皮女敕肉,我瞧是撐不住的。」
有人為了名和利,為了某些目的,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太單純了……
曾經,漠岩對她說過這般的話。她錯在太過相信人性,不知人間險惡。但人心總有所執著,裘元霸為名利、為那富貴煙雲;而漠岩和她卻是同病之人,心系於一生所愛,執意去追求圓滿,依舊無法成全。
恍若末聞裘元霸那番威脅之語,雲紗低垂著首,淡然地牽動唇角。再次直視裘元霸時,她的小臉上罩著安詳又縹緲的神色,眼底無波無浪、無心無緒。
「我若說了,你會放我走?」
「這是當然。」
「好……」雲紗深吸了一口氣,「我說。」
「你能听話就最好了,省掉我不少工夫。你爹如果同你一樣,也不會讓流袖織落得這等下場。」裘元霸捻了捻胡子,神態得意。
「我只願意告訴裘老爺一人,請裘老爺摒退左右。」
裘元霸瞧了她一眼,隨即輕笑。「這簡單。」他手勢一揚,兩旁的隨從便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現在沒第三個人,你可以說了。源源本本的,把流袖織的那套全說個明白。」
他的身影籠罩住她,雲紗幾乎要沒法呼吸。趁著裘元霸毫無防衛之時,她心一橫,猛地沖向他,結結實實地撞在他身上。
裘元霸怒喝一聲,接著腰間吃痛,他不假思索地甩開了雲紗,鮮血自腰側流出,傷口不深,卻教他嚇出一身冷汗。捂住傷處,他來回瞧著自己的傷和雲紗手中握著的碧玉簪,不能置信。
「你這賤人!」他怒罵一句,一掌摑了下來。
那一撞已用盡雲紗所有力氣,裘元霸這一掌她根本避無可避。辛辣的刺疼罩頭而下,她被打得撲倒在地。
不許暈倒!她心中嚴厲地告訴自己。她吃力地撐起身體,倔強地揚起下顎盯著他,雙唇亦倔強地抿得死緊。她舌間嘗到了血腥味,絲絲鮮紅溢出了嘴角。
「霸爺!」門外的人听到聲響,闖了進來。
裘元霸氣不過,兩眼幾乎噴出火來,對著雲紗一揚手又是一掌。雲紗拚命地揮動簪子,猛刺了兩下,力氣已使不出來了。她的手腕讓裘元霸扣住,骨頭被捏得咯咯作響,她疼得握不牢簪子,它由手中掉落,在地上摔碎了。她悶聲忍著疼,冷汗卻布滿了額頭。
「你……你殺了我吧!」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你自討苦吃,怨不得誰!」
雲紗突然叫喊了出來,臉色慘白,汗水和著淚進流而下——她的手腕硬生生讓人扭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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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好疼,再也提不起半點兒力氣了……她像小蝦米一樣蜷曲著身體,腦海里空白一片,只有痛楚千真萬確的,如影隨形的附著不放。
眼淚違背了意識,雲紗迷迷蒙蒙地流著淚,淚珠滾落滿腮。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她什麼事都做不好,對不住阿爹,在黃泉路上相逢,她沒臉見他老人家了……
「霸爺,這小娘子恐怕已成嘯虎堡的人了,咱們做得這麼絕,恐怕不太好吧!」一名瞧來頗有分量的隨從提出看法,擔心裘元霸一怒之下,真對乎雲紗下了殺手。「她若死了,咱們盼的東西要不到,壞了霸爺的心血。再者,那日與她同行的姑娘月兌逃了,往後嘯虎堡追究起來,咱們也不好交代。」
「這賤婢以為依附了嘯虎堡,老子就不敢動她嗎?!頂多是丟了一名奴婢,冠彩坊奉送他十名就是。若非扯破了臉不可,我也未必怕他!」裘元霸喘著氣坐在椅子上,手下正替他包扎傷口。他自是怒不可抑,兩道精光射向地上的瘦小身子,「你救了別人,看誰來救你!」
雲紗悄聲笑了笑,眼淚仍靜靜淌著,沒一絲能力開口了。她沒想過要活著出去,沒盼望誰來救她,更不可能讓裘元霸知道她是漠岩未過門的妻子。這樣最好,她不願將嘯虎堡牽涉進來,只是見不著漠岩一面……唉,生時不是向家人,死後亦非向家鬼,她飄飄蕩蕩虛無的魂魄,依然和漠岩圓不了緣……
一只手粗暴地抓起她的發,重重地提了上來,她听見裘元霸在耳邊咬牙切齒,「不怕你不說!」然後,她的身子便被甩向一旁,震得她厥了過去。
「把這賤人關到地窖,老子要好好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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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熱……好悶……空氣里嗅不出一絲風,宛若熾熱的煉獄。
一掛一掛的布匹在火海中煎熬,四周盡是灼燙的火紅,連著天際,無邊無涯。
阿爹!阿爹……別進去……誰瞧見了我阿爹?
雲紗躺在地上,燥熱的氣息將她團團包裹。地板是燙的,氣流是燙的,身子是燙的……她隱隱約約捕捉到了音浪,紛沓慌亂的腳步,此起彼落的吆喝驚呼,一時間,她以為又回到流袖織失火的那一個夜——執著碧玉簪,才思量,房外已是烈焰沖天……
阿爹……漠岩!救救我阿爹!救我阿爹……
原是出奇的冷,蜷縮著身子依然抵制不住的寒氣由四面八方侵入;她昏睡了過去,卻讓莫名的熾熱燃燒意識,半夢半醒之間,擺月兌不掉的窒悶難受。
這是必經的過程嗎?在投入黑甜的懷抱前,必要承受的煎熬?原來黃泉路亦是難行,在熾熱與冰寒的地帶交迫,無一盞指引的明燈,虛無的魂魄悠悠蕩蕩,尋不到歸往地府的路。
忽而,身軀離開了燥熱的地面,神志陡然清醒幾分。有人摟著她,雙臂溫柔地圈住她的身子,是她熟悉的胸懷,憶了千萬回,盼了千萬著……
「雲紗……」那個人喚著她的名兒。
雲紗微微吸著氣,不想動,也沒氣力動;想笑,也好想哭。
「雲紗。」他再度喊著,聲音繃得死緊,伸手觸探她的鼻息。「跟我說話,雲紗,說話!說你听得見我!」他生氣的命令,用力搖了她一下。
「疼啊……」雲紗眉頭緊蹙,覺得全身發痛,勉強地撐開兩眼。黑暗中,一支火把移近她,她無法適應,眨著眼,一句申吟無意識地出了口。
「你別摟太緊呀!」朝顏低喊著,將火把挪近些。
看清了她的模樣,向漠岩倒抽一口涼氣,胸口急速地起伏,氣息梗住喉頭,艱澀得無法成聲,怕一啟口,暴怒便淹沒了理智,一切將失去控制。他雙掌緊握成拳,力道使骨頭咯咯作響,怒火狂濤幾乎將他滅頂。
「我要殺了他們!我……我……」忍受不住,向漠岩終於嘶喊出口。他大口喘著氣,雙目直直盯住雲紗瘀青的臉龐,她嘴角的血絲干涸,唇瓣破裂發腫。
「你……他們竟把你傷成這樣!」他想踫觸她的面頰,又怕不小心弄疼了她,只拚命令自己冷靜,卻仍然徒勞無功。
他們?這里是……是冠彩坊,周遭昏暗,她依舊在地窖里!
「快逃……」雲紗驀地撐開眼,氣若游絲,「別管我,快逃……」
「別怕,我在這里。」向漠岩始終未敢觸模雲紗的臉蛋,躊躇著,最後手掌覆上她的額,輕緩地撫動,啞聲道︰「你莫怕,我帶你回去。」
回哪兒呢?阿爹和流袖織都不見了,能回哪里去?嘯虎堡?不,不能的!雲紗昏亂的搖頭,孤苦無依襲上心坎,半合眼眸,珠淚溢了滿腮。
「火勢越來越大,快走了吧!」朝顏催促著,音調微微哽咽,「咱們趕緊回堡,讓三娘好好瞧瞧雲紗的傷。」
忽然地,雲紗身子一輕,感覺自己被人打橫抱在懷里。她軟弱地偏垂著頭,依靠在一處寬闊的肩膀,漸漸有了真實感。
「簪子摔碎了……」她氣息薄弱。
「你想說什麼?」向漠岩審視著懷里巴掌大的容顏,心疼至極。
「我拿簪子……刺傷他,玉簪摔碎了……我握不牢,好疼……我握不牢……」雲紗斷斷續續地說著,好想睜開眼楮,可是臉頰如同針煨,只能張開一條細縫兒。
她受了多少折磨?到底還傷著了何處?向漠岩思索著她的話,已鮮血淋灕的傷口又狠狠刺入一劍。他恨不得替她承擔那些痛楚,但他什麼也不能做,連踫觸她都心驚膽戰。最後,他將唇溫柔地印在她的額角,細細地安慰,「沒關系的,等你傷好了,我教人琢磨一支更美的簪子給你。」
「嗯……」雲紗應著,覺得他抱著自己正上階梯,她模糊的囈語,「我好熱……」
「四處都著火了,離開這里,一會兒就不熱了。」向漠岩托起她的腰,在她耳畔說︰「我們要出去了,乖,甩手攬住我的頸項。」
「我……不能……我沒辦法。」雲紗掙扎著,腕處的劇疼席卷而來。
「漠岩!」朝顏驚覺地喊了出來,手中火炬險些傾倒,「雲紗……雲紗的腕骨教人給扭斷了!」
接著,一聲野獸般的叫吼響起,痛苦而狂怒的咆哮震得四周嗡嗡作響。
向漠岩說不出一個字,卻不斷不斷的吼叫,又深又沉,無以附加的痛苦。
他劍眉猙結,心魂欲裂,嗜血的沖動驚濤駭浪般地襲擊而來。
「漠岩!」朝顏厲聲喊著。
他胸口疼得發脹,大口大口喘著氣,瞼色慘白。倏地,他抱緊懷中人,發足狂奔,躍出幽暗的地窖。
火舌猖獗的延燒,一寸寸吞噬掉整座裘家大宅,掌控不住的火勢在各個宅院竄燒,烈焰沖天,黑夜亮如白晝。
明亮的火光將向漠岩的瞼映得清楚無比,他表情嚴峻得嚇人,嘴角緊緊抿著,眼瞳之中同樣燃燒兩簇火焰,他將雲紗抱得好緊好緊。
「別……生氣,我不再,不再……添麻煩了……」
淚水燙著臉頰,雲紗無意識地流著淚,只感到熱;不單是空氣中的燥熱,方寸間似乎燃燒了一團火球,直透到四肢百骸。
向漠岩依舊是說不出話,某個硬塊梗住了喉頭;他怕自己語不成聲,而體內強壓下來的恨意和怒火再度決堤。外頭一片倉皇混亂,打火聲不絕於耳,子夜里,一場鱉異的災難,像極了——
流袖織失火的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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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廂房外的廊道,向漠岩雙臂交握在胸,倚著欄柱,眉心刻畫了幾道深痕,糾結著難以張開。人生至今,他從未這般驚慌失措,心頭滿滿的全是擔憂;這兩日,雲紗被劫,生死未卜,他才知道,凌遲的折磨為何。
原已部署妥善,欲將裘氏慢慢的蠶食鯨吞,替雲紗重振流袖織,建造一處更龐大、更具勢力的染織大戶,把平老爹的枉死,一並向裘元霸討還。他多麼想保護她遠離世間一切丑惡,不讓她涉險,不願她愁眉不展,安全地在他為她築成的溫暖羽巢裏,一意地要求她的全心信任。
可笑的是,竟是他親手自毀信言。
他掌握成拳,額際青筋顫動。裘家埋伏擄人,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早該警覺也早該防備,竟無力阻止它發生,對自己,他惱恨至極。那時,他該隨雲紗去,但他什麼也沒做。
他帶給她的傷害肯定很深很重吧!憶及那一日,雲紗幽怨的一對眸子透著意冷心灰的語音,面似芙蓉,一朵比雪蒼白的芙蓉……他傷她多深?怕是沒法丈量。
靶情這路,他錯得離譜,在荊棘滿布的情叢中迷失,難以逃月兌。他一開始便錯了,讓自己受盡針刺的苦痛,又傷害了一心所愛的人。
一心所愛的人啊……他回味著這個詞兒,心窩升起暖暖的情意。對雲紗,不單只是滿懷的憐惜,他憐她的柔弱無依,戀著她的溫純美麗,感心於她將一生信任的托付,他愛她,愛得胸口發疼。
曾經,念念不忘朝顏,因為無法得之,便成刻骨銘心的遺憾。但他的心早己圓滿,在百花淵初遇雲紗之時,在她挺身護衛他那一瞬間;過往縱有情傷,傷痕已然淡薄。為何他這般胡涂?竟遲遲覺悟不出。這回,若是雲紗遭遇不測,若真失去了她,若……
他膽戰心驚,不願再想,冷汗由額角流下。
一只手按著他的肩,他陡然震動,側過半邊身軀,對上碧三娘閃爍著幽柔的眼光。他低啞地開口,語調艱澀,「她……情況如何?」
「腳踝扭傷,右手腕骨碎裂,臉頰半面腫脹,全身數不清的刮痕擦傷。」三娘多說一句,刺入向漠岩心口的利刃便深幾許。他瞧著三娘,喉結滾動著,卻是說不出話。接著又听三娘道︰「這些僅是外傷,三娘已替雲紗清理上藥,只需悉心照料便能康復;沒傷及五髒內腑,實為不幸中之大幸。但她身子骨虛弱得厲害,神智一直昏昏沉沉的不願轉醒……」她頓了頓,略微遲疑,「那些傷在心底。眼見不著的傷口,三娘無能為力。」
月華溶溶,照亮了向漠岩側面俊顏,卻是神色暗淡陰郁。他長緩的嘆出一口氣,「是我對她不起。但我的情意千真萬確,從未相欺。她……如此待我,我怎能負心?!」
三娘知他用情深重,那一日朝顏負傷逃回馴獸園,不只大少爺發狂,一听聞雲紗落入裘家手里,堡主的舉動不是用「瘋狂」兩字便可輕松帶過。若非大少爺和風琉強將他攔下,他早已單槍匹馬殺入冠彩坊。那時他的模樣好可怕,對著每個攔阻他的人揮拳相向,還談什麼冷靜持重!
她苦笑地搖頭,若說堡主對雲紗無情,她決計是不信的。
「拋不開情感的包袱,如何接受另一段?千愁記舊情,果真如此,這輩子,你負定了雲紗的心。」三娘沉吟了一會兒,使出撒手,「堡主割舍得下,就別誤了雲紗一生,讓她走吧!」
「不行!」向漠岩吼著,汗水再次滲出額際,眼底急遽地卷起風暴。突然間,他心怯了起來,怕雲紗心灰意冷,要離開了他身旁。他呼吸沉重,一轉身,自顧地推開廂房門,正巧見著了朝顏。
「你們都走,我想一個人陪著雲紗。」他腳步不由自主地移向床邊,雙目被帷幔里的人兒深深吸引住,再也離不開了。
朝顏望著他一臉憔悴,又想起雲紗的蒼白和哀愁,不禁心中酸楚。「你同她說說話,听到你的聲音,說不定她神智就轉醒了。」
向漠岩似乎沒注意她在說什麼,痴痴地坐在床沿,盯著雲紗,臉色如紙。憐惜、心痛和懊惱讓他幾要窒息而死,朝顏何時離去,替他關上了門,他也不知道了。
得知雲紗以自身為餌,落入裘元霸手里,他整個人便瘋狂了,心中全然無主。那時,他該不顧一切阻攔前往搭救,雲紗便不用受苦楚……他先是辜負她一片真情,又保不住她完好無缺,贏弱身心傷痕累累,他罪無可恕。
他輕輕撫模她披在枕上的青絲,她的氣息好淺好薄,一無所知地躺著。他不敢踫她還微微脹腫的臉,一只手伸進羽被中,悄悄握住她沒受傷的小手,靜默的瞅著她,一動也不動,彷佛時間就這般靜止不前了。
一段模糊的囈語斷斷續續逸出,雲紗囁動著雙唇,柳眉輕皺。
「雲紗……你醒了?雲紗!」他痦地喚著她,手勁一緊。
「阿爹……」睫毛緩緩掮了掮,雲紗睜開了眼眸,嘴邊又逸出一句,「阿爹……」
對僕身過來的向漠岩視而不見,越過向漠岩的肩膀,她的視線停駐在他身後,目光縹縹緲緲,神態幽夢未明,唇角輕揚,那模樣令人心驚。
向漠岩將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初生的胡髭刺著粉女敕肌膚,她猶然未覺。
「雲紗,听見我了嗎?你哪里疼著?」
雲紗小臉轉向坐在床沿的男子,那人神色焦急,擔憂的凝睇著她。她合了合眼再度張開,又說了話,輕輕的、啞啞的,「他……來帶我,帶我走了……」
「誰?!」
「阿爹來了。」
陡然,一陣涼意竄上脊梁,向漠岩瞪著她。
「阿爹來了……我要跟他去……」她淡淡地笑,眼光再次轉移。
「不準!」向漠岩冷汗流了一背,也不管會不會弄疼雲紗,他急急地僕身抱住她,想將她藏匿在自己身下。她的模樣讓他驚懼萬分,又怕又怒。
「你哪里也不能去!我不準!你听清楚沒?我不準!」
那樣的震怒巨吼嚇著了一抹魂魄,阿爹的影像漸漸地糊了,輕飄飄的幻化成煙,臉上的表情熟悉而和藹,憐愛地瞧著她,卻漸漸地消失不見。
紗兒,你還年輕……爹得走了……
「不要不要……阿爹,您別走……等我,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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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紗喊著,不知所措地痛哭,在向漠岩的身下不住的扭動掙扎。自在流袖織火場救出平老爹後,他未見過雲紗如此淒厲的啼泣,登時心慌意亂。他將她的頭攬進懷里,吻著她柔軟的發絲,心痛已極。
「別哭!阿爹走了,你還有我。我會照顧你一生一世,一輩子都在你身旁,我們永遠永遠也不分離,雲紗……」他滿頭冷汗,聲音微微顫抖,「雲紗,你醒醒!求你醒醒,我是漠岩,是你的向二哥……你不能離開我,不能!」
怕自己覺悟得太遲,他驚懼交加,低頭看她;而懷里的人此刻停止了掙扎,雙頰因方才的激烈動作微紅,小口微張,一下一下的喘著氣,兩眼依舊迷蒙,也怔怔地望著他。
「你說什麼?」兩片櫻唇動了動,音調低緩。
「不能離開我,我不準!」同樣是低啞的嗓音,挾盡霸道。
雲紗瞧著他,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思索似乎逐漸清明了。她想撫模他瘦削的臉頰,才發覺一手讓他禁錮住,而另一手卻層層地包裹無法動彈。一時間,思潮紛至沓來,更清晰、更明了。
低聲地,雲紗嘆了口氣,「我夢見……阿爹。他站在那兒,靜靜……微笑地看著我;我好想同他說話,可是……你吼得好大聲,嚇著了他……他就不見了。」
「你在作夢,那不是真的。」向漠岩的語氣里有著如釋重負。
「嗯。」她輕應一聲,頭還是昏沉沉的。環顧四周擺設,是她在嘯虎堡的廂房,她真的回來了,從一個無間地獄中轉回。「我又麻煩你了……我不敢當。」
向漠岩听聞,臉色在一瞬間加倍蒼白。他略略起身,手掌仍握住雲紗的柔荑,沙嗄地說︰「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
「雲紗沒有。」她水靈的眼珠轉動著,深深地睇著面前追張面容,幽幽繼語︰「對你,我從未生氣。」只有心痛,無止境的心痛……
默默的,她合上雙眼,極為疲憊地別開了臉,「我好累。」
「雲紗……」他輕輕地喚著,有好多好多話要同她說。
「我想休息……真的好累。」不去想,下去听,漸漸的,她將學會不去奢望。這樣,對誰都好。
見到她眉梢間的倦意、受了傷的容顏,向漠岩心中著實不忍。他咬了咬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你好好休息,明早我再來看你。」他替她攏了攏羽被,而她依然無所反應,一逕閉上雙眸。
她的舉止有著隱約的疏離,彷佛心思已飄蕩得好遠好遠,令他抓不牢了。但,至少她是安全而確實地在他眼前……讓她好好地睡上一覺吧,等她養足了精神,一切的事明天再說。
他俯下頭去,在雲紗潔白的額上印了一吻,這才起身離去。
等著腳步聲遠了,床上的人兒才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