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好久不見了。」
「師叔!」他站在三樓的樓梯間,隔著中間扶手的空隙往上喊。
「你這小子越長越俊啦,不錯不錯。」五樓的老道士也隔空往下叫。
「師叔要出門?」
「對啊,隔壁街有一棟凶宅听說鬧得很凶,我去瞧瞧。」
「那師叔早點回來吃飯。」黃光磊對他揮揮手,老道士的腦袋縮回去不見了。
黃光磊一直覺得很奇怪,這棟公寓看似老舊,其實里頭住了幾位非富即貴的人物,其中一位還是國際級的銀行家。照理說要將它整個打掉,重新再蓋一座豪華電梯大樓也不是難事,但是很奇怪,一、二十年下來,大家都很滿意目前的狀況,除了定期的維修以外沒有人想要去改變它,所以他們就依然住在這間沒有電梯,陳舊仿若鬼屋的雙並老公寓里。
房東夫婦自己住頂樓B座,他們對面就是老道士的住所。
您甭說,老道士年紀雖然大了,看起來依然精神鑠爽,平時套上那身鮮黃道袍,再留兩撇小胡子,還真有幾分仙氣飄飄的味道。
四樓B座住的是他表哥的青梅竹馬婉姊姊,不過婉姊隨著她的銀行家老公長居英國,每年只回來住一、兩個月,所以大部分時間是空著。四A住的是房東的爸爸;房東爸爸後來跟他表嫂的媽再婚了,兩人互相當個老來伴,目前搭郵輪環游世界去了,听說四個月後才會回來。
三樓B座算是客用公寓,黃光磊和他母親每次來訪時就住這里,對面A座則住了一對古怪的科學家夫婦。
他們樓下二B原本是表嫂的娘家,只有她和寡母曾阿姨一起住,不過曾阿姨嫁給房東爸爸之後,東西都搬到四B去了,所以目前也是空屋;听說只有表嫂和表哥吵架要回娘家時,才會自己「回娘家住」,把表哥鎖在門外。
依黃光磊的想法,如果你的娘家只跟你的夫家隔兩層樓而已,這樣的「回娘家」法實在很遜,不過他當然沒有講出來。
對面二A則是他表哥的叔叔住的,論輩分黃光磊也跟著叫一聲表叔。他表叔就是那種家大業大的企業家第二代,自己接掌家族事業之後也做得有聲有色,只是他那個超級大美女的表嬸,腦袋就怪怪的……
其實,認真說起來,這整棟公寓的人好像都怪怪的?
會不會就是因為他打小看這些怪人看習慣了,所以那個小女鬼他才見怪不怪,適應得比別人都快?
房東的老公年輕時是個職棒球員,退休之後自己成立了一個運動用品的品牌,這些年來已經變成一個連鎖事業,黃家就是他南部分公司的負責人——他爹是南區總經理,他娘是副總;每隔一段時間,黃光磊的父母或其中一人就會上台北來開會,通常就是住進這間公寓里。
這個周末他老媽又上台北來開會,他閑著沒事就跟著一起上來玩玩了。
黃光磊剛要走回公寓時,突然听到樓梯間有人走上來,于是再轉頭出去看看。
「小扁,你們來了。」他的王姓表哥笑著走上來。
「表哥,星期天你還去上班?」他揮了下手打招呼。
「只是回公司處理幾份文件而已。」表哥在三樓停了下來。「你現在多高了?」
「一八七。」他比了下自己的頭項。
「好家伙,都比我還高了。你現在幾歲?十七,十八,上大學了嗎?」
「虛歲十八,實歲十七,明年要上大學了。表哥,表嫂出月子了嗎?」
他表嫂最近剛生完小孩,他媽正陪著一干女眷在表哥家聊天。他對這種婆婆媽媽的場合最不感興趣了,所以自己溜下來玩wii。
「還沒,還要再半個月。」表哥笑道,「本來曾阿姨要回來幫小路坐月子的,我們都說不用了,公寓里都是女人,不會沒人幫她做的,所以叫她不用急著回來。」
鮑寓里雖然女人不少,可是「正常」的女人很少吧?黃光磊在心里嘀咕。
不過房東吳阿姨倒真的是比較正常的一個。
黃光磊遲疑了一下,終于小聲問出來。
「表哥,你們的兒子……還正常吧?我是說,沒有跟表嫂小時候一樣吧?」
听說他表嫂是天生半陰半陽的體質,所以從小就見不得光,直到青春期開始才變成正常的小孩。
「嗯……應該很正常吧?起碼沒听風師叔說他有什麼不正常啊。」他表哥搔搔下巴,跟他一起沉思。
「表哥,你口氣不能再肯定一點嗎?好歹你也是當人家爹的。」
「管它的,生都生了,體質像小路也沒什麼不好的,她不也好端端地長大成人了?」表哥聳了下肩。
「嗯,有道理。」黃光磊點點頭。
兩個大小男人正聊著,一襲鮮黃的道袍伴隨著一串清脆的叮鈴聲,從五樓風也似地刮了下來。
「風師叔又要出馬了?」表哥向老道士打聲招呼。
「我去隔壁街看看。」老道士疾如風迅如雷地往樓下飄。「好歹這里也是本師公的地盤,竟然有凶鬼作祟,簡直是不給我面子,看本師公不收掉它去!」
鮮黃道袍才剛飄下一小段,突然頓了一頓,轉眼又飆回來,在黃光磊面前站定,眯著眼皺著眉湊到他鼻端前打量他。
「風師叔,你、你干嘛?」黃光磊連忙退了一步。
「奇怪,奇怪……嗯,嘴巴張開我看看。」老道士命令。
黃光磊依言張口。
檢查完舌頭,老道士又扳著他的下巴,左轉轉右轉轉,一下子看眼珠,一下子看印堂,一下子捏人中。喬了半天,大惑不解地盤起手。
「奇怪,怎麼會有陰氣?」
「陰氣?」兩個男人月兌口而出。
「你的父母都是陽年陽月陽日陽時出生的純陽之體,生你的那一天也正好是火神祝融的生日,你的體質比他們的純陽之體更純厚,照理說,陰魂鬼魅是近不了你的身的,怎麼會有陰氣呢?」風師叔眯著眼又盯著他的臉左瞄右瞄。
黃光磊的腦子里立刻浮上一張蒼白清秀的小臉。
難怪她老是抱怨他「太燙」,一天到晚要他站遠一點,原來是因為他真的很燙……
「師叔,那……那個‘鬼’要是靠近我會怎樣?」黃光磊試探性地問。
「輕者元靈灼傷,重者魂飛魄散!」老道士搖頭晃腦道。
「這麼嚴重?那該怎麼辦?」他嚇了一跳。
「鬼嘛,魂飛魄散就魂飛魄散了,還能怎麼辦?」老道士瞪眼,「不過……看你身上那縷陰氣又隱約藏著生氣,不像是尋常的鬼魂。小子,你最近是遇上什麼人了?」
「最近?最近沒有啊!」他裝傻。都認識兩年多了不算最近吧?還是不要亂講比較好,免得這老師公真的跑去小女鬼家把她給收了之類的。
「如果不是最近的事……那我知道了,那陰氣一定跟著你一段時間了,只是你的陽火太旺,被它纏久了之後才勉強染上這麼一點點青寒之氣。」老道士捶了下手心。
有沒有這麼準的?看來這老師公真的有幾分道行。
「沒事啦!反正您不要擔心就是了。」黃光磊回避道。
王家表哥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少年那眉宇間的別扭,與欲言又止的神情,激起了表哥自己年輕時的記憶。他也是過來人,怎會不了解這種慘綠少年的心事?
他也不說穿,只是在旁邊輕輕一笑。
老道士才不管什麼少年十五二十時,從道袍底下抽出一張符紙,凌空一晃。
「沒關系,不用擔心!師叔在這里,包準你沒事。天靈靈地靈靈,上天入地我最行——」嘰哩咕嚕地念了一串咒語,再從衣襟里模出一支朱砂筆,明明也沒看他沾墨,朱筆一畫上去竟然就有顏色。唏唏刷刷大筆一揮,一張護身符就寫好了。「喏,小子,這張符你隨身收好。本來以你的純陽之身,那縷陰氣也傷不了你,不過護身符不嫌多啦!有這張符在身上,包管任何陰氣都離得你遠遠的,一步都不敢靠近!」
老道士拍胸脯保證完,風一樣地又飄下樓去了。
黃光磊拎著那張黃符愣在原地。
「咳,風師叔的好意,別浪費了。」表哥拍拍他的肩膀輕笑,「反正該跑的遲早會跑,跑不掉的就是跑不掉。」
打完禪機,表哥吹著口哨上樓去了。
黃光磊狼狽地瞪他背影一眼。
一步都不敢靠近嗎?
他瞪著那張護身符,半晌,回到公寓里,打開一道抽屜把它塞進最遠的角落,然後回頭繼續玩他的wii。
***
黃光磊臭著臉,大步走在前頭,宋輝煌噙著無奈的笑,不疾不徐地落在後方,身旁跟著上星期寫情書給黃光磊的花圓圓。
真沒見過這麼不知含蓄為何物的女生!那天阿煌把情書轉給他之後,他看也不看就扔掉了,結果那個女生不知道去哪里問到他家的住址,竟然借故要向他請教功課,直接找到他家來。
炳!請教功課?他的成績雖然不像那只小女鬼爛到不敢見人,不過也只是中上程度而已,要找他問功課?這真是從何說起。
偏偏他娘一看到有女生來找他,一副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情的樣子,硬要把人家叫進來問清楚,而那個來他家蹭飯的阿煌全程在旁邊看好戲,害他只能以一句「我們去逛夜市」,然後匆匆把閑雜人等全部拉出來。
「真不敢相信,黃光磊竟然約我一起逛夜市耶!」那個花圓圓兩手捧著臉,滿眼是星星,心花朵朵開。
宋輝煌暗笑到肚子都快破掉了。黃光磊的肚子也快破掉了,不過是被氣炸的!
他根本懶得理那花痴,活該讓阿煌去陪她瞎攪和,反正他愛看戲嘛!愛看戲的人自己去演!
「那黃光磊最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麼?」後頭那個備受冷落的女生絲毫不以為忤,繼續對著宋輝煌殷殷熱切地問。
「應該是巧克力蛋糕吧。」宋輝煌和氣地回答。
「喂!」前面那個高大男子吃了炸藥一樣回頭。
他最討厭的就是蛋糕和甜點好不好?
「不然黃光磊你自己說好了。」花圓圓兩眼又冒出心心了。
並不想。他轉過頭當作沒听見。
「對啊,是巧克力蛋糕沒錯。」宋輝煌一口咬定。他的幽默感有時候很詭異。
「好,那以後我天天幫他烤巧克力蛋糕當點心。」花圓圓陶醉地說。
「喂!」他回頭暴吼。
「黃光磊,你還想吃什麼,你盡量說沒關系。」花圓圓滿臉期待。
並不想。他回頭用力踩馬路,踩得柏油都快冒煙了。
「那黃光磊最喜歡什麼顏色?」
「我記得是粉紅色。」
「粉紅色?」花圓圓疑惑地問。
「對,但是他怕別人知道他喜歡粉紅色有損他的男性氣概,所以他都不敢表露出來。」宋輝煌回答得非常愉悅。
「喂!」事主再度暴吼。
「黃光磊,沒關系,我不會跟別人講的。而且我覺得男生喜歡粉紅色沒有什麼不好啊,陽剛之中有一種感性的美。」花圓圓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像里。「以後你的巧克力蛋糕,我會替你裝在一個漂亮的粉紅色盒子里,天天送給你,讓你每天都有個好心情。」
黃光磊快氣死了!偏偏宋輝煌玩得正高興,完全把他的毒辣目光視如無物。
決定了,他要走到人潮最多的地方,故意和他們走散,把那個花痴撇給阿煌去想辦法。最好他們兩個人最後湊成一對,正好王八配綠豆——
慢著!
對面那條灰青色的影子……不會是他以為的那個人吧?
黃光磊被一抹飄浮的青影吸住目光。
雖然四周人聲雜沓、燈影閃動,不過要看見那抹飄忽的小影子卻不是太難的事,因為她身邊一定最空曠,所有行人都會下意識避開她,不管周圍多擠都一樣。
黃光磊大步橫過馬路,完全不理身後那兩個纏夾不清的人。
「喂,小女鬼!」
前方那個小影子跳了快一公尺高。
「怎麼是你……你你、你不要過來,你今晚是怎麼回事?」平時他的陽氣就夠旺了,今晚簡直像揣了五、六個大火爐一樣,她根本不必等他靠近就能感受到那股熊熊的熱氣。
「我不就是這樣子嗎?」黃光磊只要一看到她那副逆來順受的表情,心情就會格外舒暢。
「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好燙!好燙!」陰麗華被他燒得嗤哇亂跳,拚命想跑。
「笨蛋,你躲什麼?」黃光磊長手一探就把她從電線桿後面揪出來。
陰麗華掛在他手上,奄奄一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黃光磊又好氣又好笑,她那副孬樣實在是……有點可愛。
他真的就這麼「燒」嗎?風師叔說,他表哥也是陽火很旺的人,所以小時候曾經渡陽氣給表嫂;不過表哥不像他祖上三代全都是大火炭,所以威力更勝數倍。
渡陽氣?不曉得是怎麼個渡法……黃光磊腦中晃過幾個畫面,全都是充滿顏色的。他再看看吊在手上的小女鬼,俊臉莫名其妙燒了起來。
欸欸欸!他摒棄掉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思想,清了清喉嚨,粗聲開口。
「今晚踫到你正好,我有東西要拿給你。」
「……」水,給我水。掛在他手上的陰魂氣息奄奄。
黃光磊把她放下來,大腳一伸堵住她逃生的去路,小女鬼又氣又怕,含怒忍淚瞪著他,啊……真令人滿足。
他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一個黃色的東西,往她手上一塞。
「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