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倆的關系,一天改善一點,每日都有不錯的進展。
樂樂從一開始,問了才被動回答好或不好、要或不要等等簡短的意願表達,到後來會慢慢跟她交談幾句,吃到好吃的東西,會跑過來問她︰「媽媽要不要?」
覺得他好像比較能接受了,便開始拓展範圍,帶他出門走走。
就到公園散散步而已,原本怕孩子不自在,向懷秀會跟著,後來就剩母子倆,成為每日固定的黃昏小約會,有一回她跟向懷秀聊天聊忘了,他還自己跑過來,拉拉她的袖提醒她,一臉悶悶不樂。
原來兒子還挺喜歡他們的黃昏小約會。
藺韶華每天都會跟兒子通通電話,分享最近發生的事,前兩天,他故意問︰「你現在還想回來嗎?把拔可以去接你喔。」
這一次,他考慮了很久,沒立刻答「好」。
明天不用去托兒所,媽媽說要帶他去看她工作的地方,他如果回去的話,媽媽會很失望吧……
「我後天再回去好了。」他想了想,覺得這個決定不錯。
再于是,隔天面帶微笑听著兒子講去電視台的經過、看見什麼新奇有趣的事物,滔滔不絕講不完,兒子好難得話這麼多。
聊完,又問︰「那把拔明天可以去接你了嗎?」
「……」明天媽媽要去大賣場買東西,叔公交代他,要提醒媽媽買衛生紙和醬油,他怕媽媽一個人去會忘記。「後天好了。」
後天復後天,後天何其多。
與兒子互動良好,她每天心情都不錯,這一天,行程上只有一個電台的訪問,早早收了工,坐在休息室,打開手機有一通未接來電,頰畔笑意斂去些許,好心情打了折扣。
時間還早,她順路繞到托兒所接樂樂。
樂樂在里頭畫圖,看見她來,頻頻朝外頭張望,她笑笑地對他揮揮手,順便跟托兒所的老師聊幾句樂樂的近況。
聊完,便見樂樂背著書包朝她奔來。「媽媽,你怎麼會來?」
「來接你下課啊。」她笑著蹲身,模模兒子的頭,要替他拿下書包,留意到他雙手一直藏在身後。「你後面藏什麼?不能給媽媽看的東西嗎?」
他搖頭,臉紅紅害羞了一陣,才將手伸出來,把東西遞給她。
是一張圖畫紙,她打開,上面注音文寫著︰「我的媽媽」。
孩子的繪圖能力與邏輯沒什麼好強求,就是扭曲、外星等級,真要找出哪里像她,可能是紫色的眉毛跟她昨天畫的眼影顏色有幾分像,但丁又寧卻看哭了,笑著哭泣。
「這是媽媽看過最棒的畫,畢卡索都比不上。」
畢卡索是什麼,樂樂也不是很懂,但媽媽問︰「這是送給我的嗎?」于是他就點頭了。溫馴地任母親牽起他的手離開托兒所,樂樂仰頭問︰「我們要去哪里?」
「帶你去見阿公。」
「阿公不是在家嗎?」樂樂不甚明白。
「不一樣,是另一個。」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孩子解釋,另一個將她帶到世上來、卻不曾盡餅一天父親職責、不像父親卻又無法推翻父親身分的那個人。
來到相約的餐廳,她在侍者的帶領下進入包廂,先點些小點心給孩子止饑,沒一會兒,那人也來了。
樂樂仰頭看見來人,乖巧喊上一聲︰「外公。」
她不無錯愕。「樂樂,你認識他?」
樂樂點頭。「把拔有時候會帶我來找外公玩。」把拔有說,要叫外公,因為這個是生媽媽的人。家里那一個,是很疼他、也很疼媽媽的阿公,他不會搞混。
這完全在她意料之外,她望了過去。
丁存義在她對面坐下。「韶華有空會帶樂樂來,跟我吃頓飯。」
她瞬間繃緊神經。「你該不會——」
她直覺的防備,令丁存義露出苦笑。「沒有,我沒跟他拿一毛錢,我們約定好,不會去打擾你身邊任何一個人,我沒忘記,你不用這麼緊張。」
「抱歉,我反應過度了。」她松了口氣。「他什麼時候跟你聯絡上的?」藺韶華提都沒提過,她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第一次,大概是你們準備結婚那陣子吧。」那時,藺韶華來邀他參加婚禮,他理都不想理,主婚人又不是他,也沒禮金可撈,風頭都是向懷秀的,他去干麼?
一又寧會很希望,有你到場祝福。
記得那時,藺韶華是這麼說的。他嗤笑一聲,便拋諸腦後。
打一開始,就父不父女不女了,他沒想過要這個女兒,女兒也怕他四處嚷嚷破壞她的完美巨星形象,不得已拿錢塞他的嘴,說白了也是各取所需,何必裝什麼父女情深?
但藺韶華挺有耐性,只要一有空,就會帶樂樂陪他吃頓飯,偶爾給他看幾張又寧成長過程的照片,說說她幼時發生的大小事。
——樂樂跟又寧小時候,挺像的對不對?
他實在不知道這男人究竟想做什麼,身上又沒油水可撈——其實真要撈的話,以藺韶華的態度來看,拿點錢出來奉養岳父不會不願意,但這一定會惹毛又寧,他可不想冒這個險。
原先本是不太耐煩地應付,直到近一年來,或許是年紀有了,揮霍不動了,居然開始會害怕寂寞,別人這年紀,都已經子孫滿堂,他只能拿錢買短暫的歡樂,日子愈過愈空虛,甚至逐漸覺得,偶爾吃這頓飯,其實還不錯。
樂樂這孩子,愈看愈覺得——挺順眼討喜。
他居然當外公了,浪蕩了一輩子,沒干過幾件能拿出來說嘴的事,女兒已經來不及了,至少在外孫心里的模樣,他希望不要太難看。
但是這些,他沒有辦法對女兒說,他前科累累,劣跡斑斑,若是稍微放軟示好,她只會更戒備,揣惴不安,不相信他其實沒要圖謀什麼。就像現在——每次見面,她二話不說,就是將支票往他面前推,不再企圖從他身上榨取丁點溫情,最底限的奢求,是大家相安無事,別擾得所有人不得安生,就好。
丁存義看了眼支票,沒立刻收下來,只問︰「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丁又寧抬眸。「你是真心想問嗎?」
「順口問問,沒別的意思。」
既然他順口問問,那她便順口答答。「我很好,工作上做了不小的調整,想多留點時間陪孩子,你看,這是樂樂畫來送給我的,我收到的時候,滿滿都是感動驕傲,我的兒子心里有我。」她攤開圖紙,給他看。
按而聳聳肩,澀然一笑。「不過我想,這種想跟全世界炫耀的心情,你可能也不懂,小時候我也想畫我的爸爸,可是怎麼樣都畫不出來。」
丁存義笑哼,帶幾分諷刺。「你心里應該只會想,我爸爸不是個東西!」
他的人生,就是這麼失敗。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氣色看上去大不如前。「你——還好嗎?」
終究是自己的父親,沒辦法真做到不聞不問。
「很好啊,有錢有閑,有個賺錢如流水的大明星女兒,供我花錢如流水,日子逍遙又快活,哪里會不好?」
「那就好。」至少,她找到他們之間的平衡點,一個大家都好的平衡點。
她側首關注一下孩子的狀況。樂樂吃完點心,自己拿出書包里的圖紙和蠟筆,埋頭安靜畫圖,不吵大人說話。
她兒子真乖。丁又寧溫柔地模模兒子的頭,問︰「也可以幫外公畫一張嗎?」樂樂抬起頭,看看她,又看看外公。「好。」
她已經畫不出來了,但她的孩子還可以。她的樂樂,心還是暖的,懂愛。
樂樂一筆一畫,畫得專注,一邊看外公,一邊畫上外公疏疏的眉毛,再畫上嘴巴,有一點彎彎的弧度,外公看他的時候,有時會笑。
畫完,遞給母親。
「謝謝你,寶貝。」她親親兒子,接過圖紙。「你要的,只是讓你可以花錢如流水的女兒,所以失去了會用滿滿的愛畫你的女兒,希望你覺得值得。」
將圖紙推去,心知下一刻,它就會在垃圾筒里壽終正寢,因為那對他來說,一文不值。可那都無所謂,她已經將那分對她而言千金難買的溫暖,牢牢護在心口。
起身,帶著兒子走出餐廳,戴上墨鏡,掩去跌落眸眶的淚。
兒子扯扯她衣角,仰頭一臉擔心。
她蹲,牢牢抱住兒子小小軟軟的溫暖身軀,將淚顏藏在那小小的、卻能承載她所有悲傷的肩膀。「媽媽不痛、不難過……」
只要有你,就夠了,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