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仲齊從上海回來後,先處理公司堆積了一個禮拜、較為緊急的公務,再到宜蘭來看她時,已是兩周過後的事。
那時,她已經出院在家休養。
「怎麼……看起來瘦了?」他審視她,瞎子都看得出她不太好,憔悴容色瞧得他蹙眉。
「就——重感冒,拖了一陣子都好不完全,煩死了。」她笑笑地,伸手揉揉他眉心。「干麼皺眉?那天只是生病心情不好,才會鬧脾氣,你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真的沒事?」
「沒事。」
他舒眉,輕摟她入懷。「好好照顧自己。」
「好。你不用擔心。」
被她輕描淡寫帶過,他便沒再細究。公司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處理,待上一晚,隔天又匆匆趕回台北。
她看得出來,婆婆並不是很苟同她隱瞞仲齊這件事,但……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
再說,他身上的擔子已經夠多夠重了,真的不必再加上她。
當初,就說好要用最無負擔的方式來愛他,如果她的存在也成為他的煩惱,那並不是她想要的。
婆婆不會懂的,不懂她有多愛這個男人,不懂她能為這個男人付出的,遠超過所有人想像。
日子,便這麼持續過著,什麼也沒變。
他依然台北、宜蘭之間來去。在台北的楊仲齊,是那個卓絕出色的商界精英,而來到她身邊,他就只是龔悅容的丈夫,穿著她買的夜市二九九丁恤,牽著她的手逛街嘗小吃,平凡夫妻執手相依。
那年冬末,他來時,龔悅容告訴他。「我覺得婆婆有心事。」
這陣子老是恍神、發呆、心事重重的樣子,問東她卻答西,連笑都笑不太出來。問她在煩惱什麼,她也不講,只會推說沒事。
于是她想……「你去幫我問問看好不好?說不定她會願意跟你說。」
真有什麼事,婆婆說不定會覺得反正跟她講也無濟于事,不想她跟著一起煩惱,但仲齊不一樣,他很強,讓人有種「沒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安心感,也許婆婆會願意向他傾訴,听听他的想法。
楊仲齊揉揉她的發。「好,我再找機會跟她談談看,你不要擔心。」
這件事擱在心里,原想找個適當的時機當切入點,問來比較不突兀,擱著、擱著,不經意便拋諸腦後,遺忘了這事。
直到從她那里離去,開車回台北的路上,突然接至她的電話,說家里出事了。她講得很急、很亂,只知道他離開後沒多久,家里來了幾個人,婆婆不讓她听,把她趕出房間,也不知道談了什麼就吵起來。
他暫時將車停靠在旁邊,听她說完一長串,還是不清楚實際狀況究竟怎麼一回事,只能先安撫她,叫她先把場面穩住等他回去。
幣上電話,正欲掉頭返回,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看也沒看,接起便道︰「怎麼了?小——」
「二堂哥,是我!你電話怎麼都打不通——」
是阿魏。聲音是他不曾听過的慌急。
今天是怎麼了?大家湊熱鬧嗎?
他閉了下眼,吞下嘆息。「什麼事?」
「我爸出車禍了!還有我媽、我哥……我、我爸他……」
楊仲齊凜容,忙問︰「現在情況怎麼樣?」
「很、很不……」另一頭聲音顫抖,連語法都忘了,不知該如何去拼湊完整句子。
楊仲齊一怒,冷道︰「楊叔魏!你給我撐著點,把話說清楚!」
「我媽……剛剛已經去了……我哥還在急救,我爸他撐著一口氣,很不樂觀,他、他說……一定要等到你,有、有話要、要跟你說……」聲音一啞,哽咽失聲。
「仲齊哥,你快回來,再晚、再晚……」
連最後一面,也見不著。
他听懂了言下的暗意。
「我立刻回去!」切斷通話,看到上一則通話記錄,指頭一頓。
前進?還是回頭?
他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思考,便再無遲疑地踩動油門,前往——親人所在的方向。
他戴上耳機,撥出那個被他舍去的選項,匆匆向她解釋。「小容,對不起,我家里出事了,我必須趕回去。」
「可是……」她怔然,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我也需要你啊……
「是車禍,我必須回去見他們最後一面。小容,你能體諒的,對吧?」
「我、我可以,但是、但是……」她怎麼辦?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前的情況,那些人看起來好凶神惡煞,拋下她一個弱女子面對,他就不怕她出事嗎?「他們剛剛……砸了桌子,現在屋里一團亂,仲齊……」她也想體諒他,真的
很想,可是……她好怕,她其實沒有那麼堅強。
他心思一團亂,根本無暇顧及到她。「小容,你自己堅強一點,好好跟他們談,弄清究竟怎麼回事,如果不能解決,叫他們改天再來,我再跟他們談,可以嗎?」
「我、我不知道……」
一聲剌耳的喇叭聲傳來。
楊仲齊險險避過一輛違規左轉的小貨車,定下心神,才又道︰「小容,我現在必須專心開車,有事我們再電話聯絡。」他不想哪里都沒去成,自己反而先出事。
「可……」
他掛了電話。
一心一意,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他的親人身邊。
他到醫院的時候,三叔只剩一口氣,不知哪來的意志力,撐著,就是要等到他來。
「仲、仲齊……」
「我在。」他急急上前,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握住他的力道好緊、好緊。
他忍住眸眶的淚,穩住聲音道︰「三叔,您想說什麼?我在听。」
「我、一直、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在還沒有阿魏的時候,三叔是左手牽叔趙,右手牽著他,對他的疼惜沒有比親生兒少。
憐惜他失去父母,很努力在填那塊空缺,在他心中,三叔不只是三叔,儼然已是他的另一個父親。
「你說……以後……會當成父親孝敬我……三叔,想向你討這個人情……」
「什麼事?您說。」
「叔趙……他、他……是我心愛的兒子,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替我……照顧好他……」他不知道,這場車禍,會讓那孩子失去什麼,但他相信,他那堅強的兒子,一定挺得過來。
三叔這是怕他會因為叔趙的身世,而對他與其他楊家人有差別待遇?
「我會。叔趙是我兄弟,我從來沒有動搖餅這一點,楊家人有的,絕少不了他,無論如何,我一定護他一生。」他從來沒有忘記,那個與他一起長大、說要把父親分給他、幫他撐身上重擔的兄弟情義。
「還有……阿魏……多磨磨他……」上頭有兄長頂著,身為麼兒的阿魏,性子有些被養嬌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楊家男兒,怎能出廢材?
「我會盯著,以後,交給我管教。」
「那就……就好……只是……辛、辛苦你……」合不上的眼眸,還有他對塵世的牽念,臨去前,心心念念,全是他心愛的兒子。
「不苦,我不辛苦。」他忍著喉間的酸澀,伸掌為叔父合上雙眼。「您,一路好走。」
移身雙膝點地,與床尾泣不成聲的楊叔魏,一同跪拜磕頭,行兒子的大禮來送他的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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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很不平靜。
三叔、三嬸走了,叔趙仍在急救,尚未月兌離險境。
熬了大半夜,暫時送入加護病房觀察。
醫院里時時都有人,大家輪流留守在加護病房外,因為叔趙的狀況隨時都會生變,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數日來,醫生已發了七張病危通知,要他們隨時都要「做好準備」。
楊仲齊已連日不曾睡好。
倚靠在醫院走道盡頭的露台,揉揉酸澀的眉心,想起還有件事懸在心上,數日來,龔悅容不曾與他聯絡,不知事情處理得如何?
他拿出手機撥號,關切她的狀況,未料,另一頭接起,口吻淡涼——
「有事嗎?」
他怔了怔,一時無法適應她的疏冷,好一會兒才道︰「婆婆的事——」
「那是我的親人,我自己會處理。」
「小容!」他蹙眉。「事有輕重緩急,這道理你不了解嗎?有什麼事會比人命更緊急?不要跟我鬧這種脾氣,我——」
「對,事有輕重緩急,我的事對你來說永遠是最輕的,我家人的命,怎麼比得上你家人?不勞您費心了,就算有事,我的親人我也會自己處理後事。」
他錯愕,意識到事態不尋常。
婆婆對她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再怎麼生氣,她也不會口沒遮攔地拿這種事來咒自己的親人,除非……
他心下一突。「婆婆怎麼了?」
「你在乎嗎?」
「小容,不要跟我賭氣,到底怎麼了?」
她聲音一軟,泄出泣音。「很、很危險,醫生說……可以準備了……」
準備什麼,不必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