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上‧定情篇) 四之二、情生意動難自持

也許是藥力發揮效用,嚴君離最後仍是陷入短暫的睡眠,這一回,完全無夢,安穩入眠。

再次醒來,約莫是正午時分,算算最多應是不到兩個時辰,身畔已不見那與他同眠之人。

躺了數日,感覺精神了些,遂起身離開床榻稍作洗漱,打點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後一件外衫時,端著午膳及湯藥進房。

四目相視,對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沒違背約定,是意同來找我,說你病了,我、我這就走,你別動氣……」

嚴君離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那人已擱下托盤,快速往門外退。

想到什麼,又回眸道︰「我調了幾個利落的人手進觀竹院來——你別急著否決,意同還小,若是有個什麼狀況,總得有人打點雜事,你總不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童能應付得來吧?我挑的都是信得過的,他們很機靈,不會亂嚼舌根,平日沒事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打擾你的寧靜,至少這件事,你听我的,可以嗎?」

「……」話全讓人給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麼?

話一說完,嚴知恩沒敢再多作停留,近乎倉促地離了觀竹院。

餅後數日,再沒踏進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兩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現在會往听松院跑,嚴知恩偶爾處理生意上的事,會把孩子帶在身邊學習,慢慢接觸一些商務上的事情。

這事意同問過他的意見,是他親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來,意同都會向他報告今天又學會了什麼。

一個月後的傍晚,意同回來時,抱了本藍皮本子,他約略翻了一下,驚見那是布莊的賬本,而意同則是苦著臉告訴他︰「爹要我看著辦。」

他簡直快被嚇死了。

雖說有心要讓孩子走商途,可這會不會太激進了?意同才七歲,就要他管一家店鋪子?!還是嚴家最賺錢的鋪子之一,嚴知恩瘋了嗎?

「爹說,家里已經有一個燒錢的,再多一個敗家的,也沒什麼差別了。」

「……」

他幾度沖動地想去听松院問問對方究竟在想什麼,臨出房門,又止了步。

嚴知恩會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帶意同,就不會兒戲胡鬧,把孩子交給親爹,能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只是——

嘆上一口氣,對自己承認——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讓自己合理化去見嚴知恩的沖動罷了。

那一夜,他在窗邊不自覺呆坐了大半夜,後半夜躺上床榻,輾轉反側,本以為會是個難眠的夜,半夢半醒間,卻見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嚴世濤。

「爹!」他驚坐而起。

案親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來探視時慣坐的那個位置,那溫和眉目、慈愛笑容依舊,從來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親這樣的神情。

他眼眶一熱,沒想到至今,父親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兒,你快樂嗎?」爹開了口,問的竟是這麼一句。

看似簡單,卻教他無從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個過往之人,卻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于是他沉默了。

嚴世濤一陣嘆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過得簡單些,你卻是過不了這一關……罷了,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選了這條路,我還能說什麼呢?」

「爹?」他不懂。

「君兒,你記不記得,那年我欲對嚴知恩下手,你說了什麼?」

他記得。也知道,是因為這樣爹才收手,怕他真與嚴知恩同生共死。

「君兒,你知道你那時的神情嗎?義無反顧,生死相隨……我還能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嗎?」

愈是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最是真誠無欺,君兒對那個臭小表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應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兒自己發現了沒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連同兒子也一道毀了。

「後來,你讓他走了,我本想,這樣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無法自拔。誰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賴你,不肯走。你難道不奇怪,我與他勢同水火,為什麼又會萬般信任,什麼都交給他嗎?」

「……他對您說了什麼?」

「他一開始就說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愛你,他想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至少,我們之間還有個共同點——無論如何絕不能傷害到你。

「爹後來想了又想,這偌大家業,我是無法帶進棺材里,又不能守護你一輩子,那麼,與其想方設法地替你延那幾年命,倒不如找一個至死都不會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這一切,如我還在時那般,保你一生安穩。」

「所以……爹其實並不恨他。」嚴君離不蠢,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哪還能不懂父親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時日無多,有人接下這擔子替你做牛做馬,我還樂得清閑,真以為我戀權嗎?」要戀權也得有命有體力才行。

「那小子性格別扭,一口氣出不來,我就配合配合唄,也難為他都快憋出傷來,又不敢真正對我下手,怕你不能諒解,只好嘔嘔我,我能不成全他嗎?」在險惡官場打滾三十年仍能全身而退的人,是何等老謀深算,會輕易教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給坑了?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爹不該連我也騙。」那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惱恨模樣,演來逼真傳神、絲絲入扣,連他都被瞞過了。

「怎麼?你這是在怪為父?」

「孩兒不敢。」只是想起嚴知恩百口莫辯的委屈,不免心疼,他真是被爹給冤慘了。

「那死小子,當著我的面撂話,說他永遠都不會放棄,早晚要把你拐上手,我能不給他點顏色瞧瞧?」當著他的面說要染指他兒子,當嚴家是沒人了嗎?簡直目中無人,囂張至極。

「……」嚴君離實在很難控制不臉紅。這家伙都跟爹說了些什麼渾話?

爹也一樣!閉人為他出生入死,卻又坑掉人家最渴望的報酬,做白工操勞得半死還不能有怨言……心肝再黑也不是這麼坑人的吧?

「瞧你這神情……怕是也很樂意被他拐。」嚴世濤又想嘆氣了。城府再深,也算計不了兒子的心該往哪兒去。

「爹——不允嗎?」他知道這事驚世駭俗,常人難以理解,他不是沒有試圖回避過,可——十年了,依然是情生意動,難以自持。

嚴世濤見他為難自苦,只得認了,坦言道︰「這麼多年來,爹是求天求地、只求你能多活幾年就夠了,其余的,哪還能再貪求更多。攔著你們,不是因為他是男是女,而是這條路不好走,爹是心疼你,不想你去走一條跌跌撞撞、無人認同的感情路。」

「……」這種心情,他也有過。

當初避著,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希望小恩能有更適合的選擇,走一條更平穩的路,過著符合世間所賦予價值觀的人生。

「可是你不快樂,這麼多年下來,還是沒能讓你對他淡情。」用了這麼強烈的手段攔阻,只是更教兒子痛苦,那不是他的本意。

「與嚴知恩的這場賭局,是我輸了。你的命是偷來的,人生苦短,總要讓你真正快活一回,熱烈燃盡生命的美好,那才值得,不是嗎?君兒。」

由睡夢中醒來,嚴君離怔怔然望著空無一人的寢房。

頰容彷佛還能感受到父親略涼指掌滑過的觸覺,帶著諒解與支持……

這些年來,他從未夢過爹,或許是內心有愧,自覺無顏見爹,也或許是——爹也在等這場賭局的結果。

這是六年來頭一回,他夢見爹,夢中的每一句對話,都清晰得彷佛真實在眼前發生過。

爹還跟他說了好多關于嚴知恩的事,像是他離開那三年,是被爹遣去嚴家分布在各地的產業磨練學習,而且還故意將所有最吃力不討好的事都丟給他。

那段時間他吃了很多苦,卻傲氣地咬緊牙關不吭一氣。

有一年農災,稻米收成欠佳,佃農又要應付稅收、又要繳田租,簡直是苦不堪言,日子一旦過不下去,哪能不暴動?

他被遣去處理收租一事,佃農們氣不打一處來,自是全沖著他去了。

那段時間,身上時時帶傷,又要傷透腦筋,苦思能給父親這頭合理交代、也能讓佃農們接受的方案,在收租與平民怨之間取得平衡。

後來,他不但沒收租,還反倒借出一大筆錢,讓有需要的佃農來與他洽談,重新簽借據、打合同擬定還款條件。

避事們全當他瘋了,將此事回報給爹,爹只說由他去。既然說了交由他處理,便是全然授權,辦不到他自會來領罰。

然後來年,佃農們有了錢買秧苗,收成後依約將積欠的佃租如期攤還,加收了一成,還每個人都繳得眉開眼笑,滿懷感恩。

他還知道,自嚴知恩掌權後,每年的開倉賑糧究竟是為了什麼,難怪會說他不好養,得有燒錢的決心……

那麼多、那麼多他從不知曉的內幕,還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望望窗外天色,曙色半明,可他已等不及天光大亮,下了榻便往听松院去。

這個時候,小恩應是還在睡夢當中吧?

他本想,去了便靜待一旁,好好看看他、等著他醒來就好,誰知上了立松閣,里頭的燭火是一夜未熄。

這真的不是好習慣。他喃喃咕噥,想著以後可得好生糾正過來才行——

佇立窗邊靜觀了好一陣子,直到對方察覺異樣,不經意地側首一瞥,便定住目光,再無法動彈。

好半晌,他確定再不出聲,對方也會跟他耗到地老天荒,這才嘆口氣,輕道︰「不歡迎嗎?還是你忙,我晚些再過來。」

「沒、沒有,不是!」嚴知恩這才如夢初醒,驚跳起來,也不知在慌什麼,手忙腳亂地上前打開房門。「我以為——是我眼花了。」

幻覺可不會存在這麼久。

嚴君離但笑不語,任人直勾勾盯著看,確認真實性。

終于確認這不是幻影,他這才結結巴巴道︰「你、怎麼、怎麼——」

不是說,永不出觀竹院嗎?這是六年以來,嚴君離頭一回主動來見他,那是不是表示、表示……

會嗎?他可以這樣妄想嗎?哥有一點點……原諒他了,是不是?

他不敢問、甚至不敢出聲,怕好不容易盼來的這一刻,又被他一個不慎給破壞殆盡。

嚴君離徑自進屋,探頭約略瞧了下,發現讓他方才專注埋首案桌前的,竟不是賬本。

「你在抄寫經書?」這人怎麼看都不像是虔誠的信徒,很難想象他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在佛前發了願,每年得抄百本經書。」

「什麼願?」

他又閉嘴不語了。

其實不必明說嚴君離也知道,八成還是為了他吧。

他輕輕嘆息,這人的執著勁兒,要想不認敗都不行了。

「我來,是有幾件事想跟你確認。」

「什麼?」

「十年前,我要你走,離爹遠遠的,你卻反而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幫他做事,是嗎?」

「……嗯。」又被逮到一項違逆他、專與他作對的事證。

「你應該知道——爹多少有惡整你的心態。」為什麼還要回來,乖乖待在爹手下任人欺負也不吭一聲?不難想象那三年他過得有多苦。

「但我熬過來了。」要撐起家業、守護嚴君離,本來就不能軟弱。他不要永遠躲在嚴君離背後,他也想向對方證明,他不需要被保護,有一天他也能用自己的力量守護對方。

「所以你是知道爹那年已打定主意要讓我娶青嵐,才會忍無可忍,一回來就氣炸了,對我冷嘲熱諷的,脾氣壞到了極點?」

「……嗯。」他當時確實是亂了方寸,誰在那時候還冷靜得下來?當然找始作俑者出氣,說了些什麼渾話,其實自己也不太記得了。

「最後一個問題——爹的死,與你有關嗎?我指的是實質的傷害。」不包括謀奪家產、說些要染指人家兒子的混賬話。

「沒有!」他連嚴世濤一根寒毛都沒敢踫,還讓人好吃好睡、婢僕成群,病了也沒少請過大夫。

雖然有在心里想過要揍個幾拳出氣,再把人關進柴房之類的,可是一想到嚴君離,就把那口氣又吞了回去。

嚴君離瞥了他一眼,哪會看不穿他腦袋里在轉什麼念頭,既好氣又好笑。

他真的是從頭到尾被爹吃定得很徹底,慘到自己都開始同情他了。

「幸好你沒做,否則我今天就不會站在這里。」

「什麼……意思?」

既然嚴知恩已經誠實回答完他想知道的,那麼,也該換他來補償對方所失去的。

「好。」他很干脆、亦無比堅定地給予回應。

「什麼?」嚴知恩還在狀況外,便听他又說了下去——

「好。我允你陪著我、允你將我放在心底,一生一世,再也不會趕你走。」他想,說得再多,都不及這幾句話重要,他遲了十年,才能真正答出口。

嚴知恩張大眼,一時無法肯定,出問題的是他還是自己。

雖然早料到,十年前嚴君離就是听見了這些話才會疏遠他,他那時多少也有點故意的成分,想試探對方的底限在哪兒,想試試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只是最終,他還是失敗了,過于貪求的結果,是連最基本留在嚴君離身邊的資格都失去,整整十年。

直到今天,他都已經連想都不敢再想了,才又意外給了他這個驚喜,連同他失去的、不敢再奢求的部分,都加倍還回給他,他一時恍神得消化不了,只能呆呆望住對方。

「小恩?」嚴君離關切地低喊,雙掌捧住他頰容,定定審視。「你還好嗎?」

「你——」這個人真的是嚴君離嗎?他一時無法確定了。「為什麼……那麼突然……」

「會很突然嗎?」嚴君離笑了笑。「對你來說,或許是吧,但是于我而言,一點都不突然。它在我心里已斟酌了十年,從第一天發現你的心事時,我就在想了。從沒告訴過你,會讓你離開,不是決絕地放棄你,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不同的選擇,說不準,那會比跟我在一起還幸福——

畢竟,這條路不好走,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我不確定,那些異樣的眼光、離經叛道的批判,會扼殺掉你多少快樂。」

「從小看著你長大,我對你的感情,從來就沒那麼純粹或絕對,其中還有一部分的親情、一部分的責任,那是我無法任性的原因,亦兄亦父的使命感,讓我必須穩著你、比你更理性、想得更多才可以。

「所以,我用了十年來讓自己理性,我告訴自己,若這十年間,你或我都有了不同的結果,那就是真的過去了;若是十年後,你仍然不改初衷,而我們身邊都允許的話,這回就換我來任性……小恩?」

「有,我有在听!」嚴知恩努力在恍惚中維持清醒。

這八成是一場夢吧,也或者……說不準嚴君離天一亮就會後悔了……他也不知道,總之,這一切都好不真實。

嚴君離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沒再多言,拉了他往外走。

他還是呆呆的,也沒問對方要帶他去哪兒,只是出神地盯著被握牢的掌。

那掌心相貼的溫度……是真實的,哥握得好牢,五指力道堅定,像是真的再也不打算放開一樣……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奢望嗎?

嚴君離帶他來到折桂院,進了祠堂。

「去爹牌位前跪下。」

「我為什麼要?!」他都說他沒傷害嚴世濤了,哥不信他嗎?

他是後悔、懊惱自己依然不夠謹慎,讓最珍惜的人受到傷害,可從不認為自己愧對嚴世濤,他們是半斤八兩,這個人打算對他開膛剖肚時可也沒留過情,他是要讖悔什麼?!

「跪。」

眼前的人堅定一句,也沒揚高半分音量,他雙腿就莫名軟了下來,「咚」地一聲矮了身段。

嚴君離上前點上三炷清香,虔敬低語,聲浪雖輕,卻足夠讓身旁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爹,孩兒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跟您面前這個人共度一生,您若同意,就允了我們,安安他的心。」

插了香,將紅苃遞去。「擲出三個允茭,我這輩子絕不反悔。」

就——這樣?會不會太兒戲了?

嚴知恩接過紅茭,雙手竟微微顫抖。

「嚴老爺,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沒大沒小,拜托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算舊帳,我這輩子沒求過你,現在就求你給我個允茭,好歹我當初也沒真關你柴房,還讓你吃好睡好——」

在心底喃喃默念了幾句,一擲,是怒菱。

他變了臉色,不安地瞥去。

身畔那人面不改色,拾起又遞回給他。「爹可能沒听明白,你再擲一次,說清楚些。」

「好,算我失言,都是我的錯,以後到了黃泉地下,我任你打不還手,你要怎麼算總賬都可以,現在拜托行行好,別整我,拜托拜托。」

這一擲,笑茭,某人見他狼狽又低聲下氣,顯然笑得很樂。

可他實在笑不出來,冷汗滑落額際。

嚴君離再度拾起。「爹大概覺得你誠意不夠,再一次。」

他是很感謝對方一再替他找借口賴掉,就怕有人存心和他卯上,他擲到死也擲不出允茭來……

「嚴老爺,我真的很在乎他,如果不是為了他,我又何必把自己搞成這樣?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為了您的兒子,能不能請你暫且放下恩怨?我發誓我會用生命守護他,請你讓我留在他身邊好嗎?」

這一次,他是連看都不敢看,擲下去,果然還是無茭。

是笑到沒工夫理他了嗎?

嚴君離無奈地嘆氣,這回連撿都不撿了,直接陪他並肩跪下,雙手合十默道︰「爹,您就別整他了,見他如此,難受的是兒子,若是沒得您允許,孩兒得要陪他長跪不起了。」

案子倆溝通完,用眼神示意他再試一次。

嚴知恩幾乎已經不抱希望,豈料,這回居然允了。

他瞪直了眼,再試一次,還是允茭。

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直到連擲出十來個允茭,嚴君離微笑,雙手合十感謝地朝父親拜了拜,這才牽著他的手離開祠堂。

「安心了嗎?」

「你是跟他說了什麼?」好神奇,那個沒人性的臭老頭居然肯允他這種事,猶記得當初向老頭宣告時,那人可是氣得差點將他生吞入月復,咆哮著要他離他兒子遠一點,死都別妄想。

嚴君離笑而不答,視線飄向前方,輕喃︰「天亮了呢。」

「是啊……」有些不知所雲,步伐飄飄然地,還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一晚沒睡,需不需要去歇會兒?」

「喔……」頓了頓,交握的手一緊,吞吞吐吐道︰「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接著連忙保證。「我、我不會亂來,只是、只是想回去而已……」

看著眼前這個過度小心翼翼的男人,嚴君離不覺心房有些酸。

只是一點再細微不過的小事,也不敢要求,這哪里是以往那個狂恣任性的嚴知恩?

他沒有回答,直接領著那人,一同回到自己寢房。

「睡吧,我會陪著你。」

「嗯。」臨睡前,仍牢牢握著那人的手,不肯放開。

嚴君離坐在床畔,凝視他安穩入眠的臉龐,心想,往後得再加倍待他好,才能將他再寵回那個意氣飛揚、狂傲不羈的性子。

雖然——那樣的嚴知恩任性得讓人有些頭疼,但,那樣的他真的很迷人,那俊魅眸采、噙著自信的淺笑,出色得教人移不開眼,也教自己——

怦然心動……

早在很多年以前……

嚴知恩安穩無夢地睡了三個時辰,醒來後說還有事要忙,便匆匆離去。

當晚,嚴君離喚人備上幾道記憶中對方愛吃的菜肴,雖然他沒說會過來,也不知他會忙到多晚,反正就看看書,等等也好,他若來了,正好可以一道用膳。

一直等到晚膳時刻都過了,也沒見到人,心想,對方或許真的很忙,草草吃了點,便讓人撤下。

洗沐過後,他僅著中衣,倚在窗邊看書,一面等待。

臨睡前,意同來請安,父子倆說說話,聊了點今天發生的瑣事,孩子要回房時,他突然想到什麼,問了句︰「爹今天很忙嗎?」

「爹每天都很忙啊。」

也是。

「嗯,去睡吧。」

意同走後,他想了想,怕那個人又整晚熬夜,披了衣正要前去關切,房門正巧推了開來,門外那人躊躕著,遲遲不敢踏入。

「小恩?進來呀。」

門外的人抬眸審視他,像要確定什麼,迎上那道帶笑的溫暖眸光,這才移步入內。

嚴君離上前拉了他的手,觸著指尖涼意,再不經意拂過他衣上微濕的夜露,心下領悟了什麼。「你在外頭待了很久?」

「……嗯。」早早便徘徊在觀竹院外,掙扎著,靠近一點點;再掙扎,又往前走一些些,直到剛剛,才走到房門前。

短短一段路,咫尺天涯,他走了好多年,走得好辛苦。

他其實很惶恐,不確定今晨那一切作不作數,好害怕對方想想之後,又覺不妥,反悔將他推開。

嚴君離嘆道︰「我備了晚膳想等你一起吃,沒等到你來。」

「……」嚴知恩張大眼,先是意外,而後涌現滿滿的懊惱之色。

于是嚴君離又道︰「對我不必這般小心翼翼,想做什麼就去做,就像以前那樣,你知道,我不會真的對你生氣。」

……可以嗎?他們,還能再像過去那樣嗎?

以前的他,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對嚴君離予取予求,那個獨一無二的地位……還為他保留著?

「……我困了。」不知怎地,帶點討憐意味的話語就這樣逸出口。

「嗯。」嚴君離伸手將他帶向床邊,寬了衣,替他將外衫掛好,挨靠著一同就寢。

「今天好累,「春」字堂串聯其他分部,說咱們薪俸比人家徐府低,仗著人勢要求調整薪俸,我氣得差點掀桌。」忍不住吐吐苦水,朝那溫暖身軀又靠攏了些。

嚴君離也知對方是在撒嬌,安撫地模模他肩臂。「真沒調整的空間嗎?人家也是要養家過活,可能的話讓他們日子好過些也無不可。」

「不是那個問題。我們另外還有發放紅利,他們只要勤快些,領的只會比徐府多,不會少。他們只是受人挑弄,見著好處便鬧鬧事,看是否有糖吃罷了。這招我五歲就會玩了。」也不是如他們的願就沒事,開了先例只會食髓知味。

「也是。」要鬧,眼前這人是個中好手,誰能比他嚴二少爺更任性?「那你後來怎麼處理?」

「為了這種鳥事浪費我兩個時辰,我後來火了,說不滿薪俸想走的人,嚴家絕不強留,在這里先祝福各位前程似錦。」

「啊?」

「你以為有幾人敢走?沒模清對手的底也敢來玩。」他嚴知恩是能讓人來硬的嗎?

「……我的底倒是都讓你模清了。」難怪敢放肆地玩。

嚴知恩不著痕跡又移近一些些,蠶食鯨吞,薄軟中衣底下透出的肌膚熱度,誘得他有些神思恍惚,一時意亂情迷地撫上對方腰際。

嚴君離一顫,直覺挪身避開,他旋即收攝心神,什麼綺思迷亂都沒了,安安分分收回掌,閉眼裝困,不敢再亂來。

因此,也沒瞧見枕邊人頰容上浮現,那抹淺淺的暈紅。

嚴君離從不知道,自己腰側如此敏感,只消輕輕一踫,便覺癢麻震顫。

垂眸凝視枕靠在他肩側的面容,都二十七歲的大男人了,有時還是會覺得,小恩與當年的三歲小娃沒兩樣,每每瞧著那獨獨在他面前才會卸下心防的睡容,有些孩子氣、又帶點惹人憐的脆弱,心房便會柔軟得一塌糊涂。

他輕輕將枕在肩側的腦袋移向心口,張手溫柔地將對方護進懷中,感覺那身子微微一顫,輕輕枕靠過來,臂膀隨後圈上他腰際,身子貼著身子。嚴君離笑而不語,只是張臂環抱住,一下下輕輕拍撫著後背。

「我不是孩子了。」微悶的嗓自胸口處傳來,那姿態——又不是在哄三歲的他睡覺。

「我知道。」不過就是忍不住想寵他、疼他,那種心情是無論他幾歲都不會改變的。

見他有些悶,嚴君離傾首,輕輕貼上對方唇瓣,熨上溫度,淺吮了下。「討到糖了嗎?」

「……」明明都有了一個兒子,還花名在外、玩得比誰都狠的浪蕩子,竟因這一記再簡單不過的吻——臉紅了。

那緊閉著眼裝沒事,臉龐輕蹭他胸口的舉動,頓時讓嚴君離覺得可愛至極。他輕輕笑了,掌心撫了撫對方。「睡吧。」

嚴知恩知他的底,他又何嘗不知對方的?是他心甘情願任人予取予求,他若不給,那是誰也要不來的。

他們有的是一輩子的時間,他會讓他的小恩知道,他能給的愛與寵,遠比他所要求的還要再多更多。

只因,君恩似海,情根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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