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下‧續緣篇) 第4章(1)

頭好痛……

原來這就是宿醉的滋味。

意識清醒有一陣子了,嚴知恩弓著身子,維持同樣的姿勢動也不動,賴在床上耍頹廢。

這是嚴君離的床,但是主人不在床上。

那是當然。他還沒失憶,不會忘記自己昨晚的行為有多過分,嚴君離還能忍受跟他睡同一張床就有鬼了。

輕微的開門聲響起,他下意識便閉上眼楮,做出逃避行為。

那人進到房里,輕巧地在他身後的床位坐下,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發。

他很緊張,情緒復雜到不行,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嚴君離。

這其中……可能還有一點點心虛的成分吧。

他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嚴君離怎麼還能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觸模發梢的手勁依然溫柔如昔。

一陣輕笑聲響起,然後兩指掐上他鼻頭︰「你裝睡技巧從小到大沒進步過。」

他錯愕地睜眼。

眼前這人,眉目溫和、淺笑依舊。

「你——」一點都不生氣嗎?他昨天……很糟糕,而且心里比誰都清楚,一定弄傷對方了,雖然沒吭一聲,但有看見他皺著眉,忍耐得咬破了唇。

「以後,可以不要再這樣嗎?」知道他難以啟齒,嚴君離率先說了出口︰「我不想跟你拉拉扯扯,這樣……感覺很不好。」

像……強暴。

是這個意思吧?嚴君離從頭到尾不做強烈掙扎,不代表很樂意在這種狀況下與他發生關系,只是不想讓彼此落入那麼糟糕的感受里。

一瞬間,羞愧感猛烈襲來,那句道歉幾乎要月兌口而出——

「好了,我話說完了,要不要換你說說,昨晚是怎麼一回事?」

臨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嚴知恩翻身背對他,陰沉著臉不吭聲。

「小恩,說話!你這樣我會擔心。」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那一定很傷他,才會讓他失控到整個人都反常了。

所以當時沒有真的拒絕,有一部分也是想把他留住,在自己身上把情緒發泄掉,好過任他那樣離開,會出什麼意外誰都無法預料。

「……只是跟我爸媽吵了一整天的架,得不到共識,很累。」

「是這樣嗎?」嚴君離垂眸思索。

是不是錯了?當初原是想讓他有個健全的家庭,沒有缺戚地長大,卻錯估了那對夫妻的良心,反而傷了小恩,一直到後來,他才真正相信,原來天底下真的有不愛孩子的父母。

「沒關系的,小恩,你還有我……」他低啞地,輕聲說道︰「無論何時,都有我。」

應該說,也只能有他了!

除此之外,他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嚴知恩沉著臉,翻身坐起,不發一語地進浴室沖澡。

門一關,他開了水龍頭,掬起一把把冷水往臉上潑。

嚴君離的溫柔、包容、以及對他種種的好,他不是沒有感覺,真要認真說來,也不是說有多討厭這個人,只是……

那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糟透了!

想起昨天的一切,情緒又跌到谷底,陰霾一片。

沖完澡,他套上褲子,光著上身下樓,開冰箱倒了杯冰水,不經意看見下層的蛋糕盒子,這才猛然想起——啊,對了,昨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

還真是個難忘的日子啊,他想,往後每年的生日,他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他神情復雜地望向坐在客廳翻雜志的嚴君離︰「你——有等很久嗎?」

被那堆鳥事一攪,他完全忘得一干二淨,難怪嚴君離昨晚一直狂call他。

這個人,一直都比他還要在乎他的生日,每年都很堅持要陪他過,至于他的家人——壓根兒就沒人記得是哪一天。

嚴君離抬起頭,溫淺道︰「沒關系。」

意思是,真的有等很久。

「我……昨天……」想解釋點什麼,卻無從說起。

「我說了,沒關系。還有明年、後年、大後年……我每年都會記得,下回不要再遲到就好。」

「……」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年年生日都陪著他,仿佛永遠不會有分開的一天。

嚴君離垂眸,似在凝思什麼,考慮了一下才開口︰「你已經滿十八歲了,關于前陣子,你說想交女朋友的事……」

「我說笑的,不必當真。」嚴知恩迅速截斷。

「是嗎?」依他看,不像是說笑,那個女孩子呢?也不想要了嗎?他看起來那麼在意……

張口還想再說什麼,對上他陰晦的容色,話又咽了回去。

「你……有想要什麼禮物嗎?」從懂事以後,知道父母總是藉由自己來索求金錢,小恩就再也不收他的生日禮物了,也不止一次告訴他不要再送。

「什麼都可以嗎?」

「說說看。」

如果,他想要回自由,也可以嗎?

嚴知恩扯扯唇,心里明白,說了也是白說,就算他允,周遭一堆人也不會同意的,只要嚴君離一天沒厭倦他,就由不得他自主。

一如往年,他淡漠地回應︰「不用了,我什麼都不缺。」

「……」就算有,他也不會說出口吧!

嚴君離知道,他是不想再欠更多,將來還不了。

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從以前就是這樣。或許,就是覺得兩人地位並不對等,態度才會愈來愈別扭。

他其實很想讓對方明白,他們是不分彼此的,就像呼吸,早已融入血肉里,為這種小事耿耿于懷根本沒必要,但是就算說了,現在的小恩,應該也體會不了吧。

記得的太多,是一種情緒負擔,也是他必須獨嘗的苦澀。

曾經有人告訴他,小恩的前九世,總是很快地記起他來,孟婆湯對他根本不管用,他執念太深,牢牢將兩人相約之事刻印在心底,怕遺忘會使他錯過彼此。

最晚、最晚的一世,是在二十歲,便陸陸續續憶起。

可是這一回,他十八了,還一點印象也沒有,甚至,覺得彼此之間愈來愈疏離,那道防備的疆界,不是他,是小恩劃下的。

這一次,他真的忘得很徹底,甚至下意識地不想再靠近他。

不怪他。一個人孤孤單單來到這世上等著,又孤孤單單離開,整整九世,在希望與失望之間輪回,備受煎熬,這樣的痛苦,換了誰都會想求得解月兌,再也不盼、再也不等,也就不會再痛。

這種苦,他已經嘗了九世,自己不過才一世又算什麼?

即便……他已回到對方身邊,赴兩人的前生之約。

但是小恩,你還願再信我一回嗎?

還能有多糟糕?

棒天回到工作崗位時,嚴知恩才真正體悟到——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的真義。

被父母來這里一鬧,女孩辭職了,他的事情被繪聲繪影、加油添醋地傳揚開來,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嚴氏小老板有一腿。

所有人一瞬間像是換了一張臉,陌生得他完全不認識,以往還能和他談笑自如的,如今都變得拘謹、小心措詞,誰也不想無意間說錯話,被他一狀告上小老板那里去,弄得飯碗不保。

還有更多的人,看他時總帶著異樣眼光,輕蔑、鄙夷等等。

大家開始和他保持距離,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仿佛他是什麼病菌帶原者一樣,他在這個環境中變得格格不入,每天來上班都得繃緊神經。

他情緒很緊繃,他自己知道,這陣子幾乎沒再去嚴君離那里,他不想再犯同樣的錯誤,一旦見到嚴君離,他不保證能控制得了自己,會說出、做出什麼事,他自己都無法預料。

他其實不想傷害嚴君離,每回對他發完脾氣,內心會像有個黑洞,不斷地蔓延、吞噬自己,空泛得發慌。

那種感覺並不好受,他不想要再像那天清晨一樣,面對那種難以言喻的空虛與懊惱。

可是他不去,不代表嚴君離不會來。

罷開始,晚上會帶著宵夜,去他的租屋處等他下班,見到他時總是說︰「來看看你好不好。」

他一口氣憋著,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說。

就像青春期的小男生,很介意在同儕面前提起父母、上學不喜歡再被接送、迫不及待想展現小大人獨立的那種情結有些類似,如今的嚴君離,就是他內心最大的疙瘩,只要一同出現在別人面前,就會讓他渾身不自在。

嚴君離來過幾次後,有一回室友好奇,當著他們的面問︰「你哥哥啊?」

「不是。」他想也沒想就否認了。

斑攀得起嗎?他才不敢說自己有這麼尊貴的哥哥。

嚴君離看了他一眼,沒多說什麼。

那些流言蜚語,弄得他神經兮兮的,只要一看見嚴君離,那種難堪的心情就會一涌而上,他自己也沒辦法控制。

像是……抹不去的污點。

思及此,他自己也愣了一下。幾時起,嚴君離在他心中已經成了污點,欲抹之而後快?

不知是不是他表現得太明顯,讓嚴君離察覺到什麼,最近看他的眼神,多了一抹深思。

可是他沒有多說什麼,每次來只是問問他的生活狀況,確認工作是否有影響到他的課業,每次他回家時,都會看見嚴君離坐在桌前,耐心地一一將他寫錯的那些作業習題訂正過來,為他標示重點,好讓他讀起來能輕松些。

「是不是——瘦了些?」專注打量過他後,掌心撫過他的頰,將他輕輕按向心口處,輕輕拍撫,交代他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樣的嚴君離,讓他沒有辦法把任何話說出口。

那只是——單純的想表達關心,確認他一切安好,叫他怎麼有辦法沒心沒肺地叫對方少來這里,他會很困擾?

有幾回,大概是被室友察覺出來了吧,其實也不應該太意外,他們的互動本來就太曖昧,一點也不像兄弟或朋友。

「我沒想到你是「那個」耶!」

哪個?!室友的口氣與眼神,猥褻得讓他很火大。

「干麼不爽啊?他長得很不賴呀,氣質又贊,抱起來感覺應該不比女人差吧?欸,問一下,是你上他還是他上你?」

室友下流的言論,讓他腦海里不小心勾出那唯一一次的情景,瞬間脹紅了臉,惱羞成怒。

媽的,他才不是!他不是室友口中的「那個」,

他喜歡的是女人,是女人!天曉得他那天是發了什麼瘋,完全鬼附身,那真的是意外,事後覺得好羞恥,連想都不敢去回想。

只要想到他和嚴君離會變成那種關系,他就渾身不自在,他從以前對嚴君離就沒有那方面的,以後也不會,他和嚴君離不一樣,他性向正常得很!

然後像是沒逼瘋他不甘心,到後來嚴君離還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

混帳,是嫌他被議論得還不夠精采是不是?!真要把他搞臭了,無一處可容身才高興嗎?

嚴君離這一來,倒真的坐實了那些謠傳。

「你來干麼?!」話一說出口,便覺口氣太沖。

嚴君離當下也愣了愣︰「不能來嗎?」

「……」他哪敢。這是他們嚴家產業,愛到哪里巡店,誰敢說不行?

于是他悶悶地閉上嘴。

「我是想……」嚴君離慢吞吞地解釋︰「去你住的地方,你室友打探的目光好像讓你不太自在,所以想說,是不是不方便再去那里?」

那來這里的側目就會比較少嗎?

他真的很想吼叫,順便剖開這個大少爺的腦袋,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麼。

對啦,這是你的地盤,他們不敢議論你大少爺,可我的立場你有沒有想過?!

他惱怒得連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轉身故作忙碌,最後索性躲進倉庫里,清點那些一點都不急的庫存表。

嚴君離嘆了口氣,跟上前去。

「我考慮了很久,你十八歲生日過完,就算是成年了,總要送點什麼給你。你現在住在外面和別人合租房子,凡事都不方便,我留意過,你室友不太注重生活細節,你又是個有潔癖的人,如果你堅持要住外面,那這部分我來處理——」

「我不要!」听懂了話中意涵,不等對方說完,便尖銳地拒絕。

「小恩——」

留意到周圍有意無意飄來的打探目光,他更覺無地自容,當下口氣也硬了起來︰「你有錢是你家的事,我要怎麼過日子我自己會負責,不關你的事。」

嚴君離望住他,好半晌,沉沉地開口︰「你很想否認我們的關系嗎?」

「我們哪有什麼關系?」他一時嘴快,沖出口後才驚覺對方變了臉色。

「沒有……關系?你是這樣想的?」

這句話很傷人,看嚴君離的表情就知道了。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同事似有若無飄來的探究眼神,讓他硬著頭皮,不願把話收回。

「……好,我知道了。」嚴君離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而後,沒再多說什麼,輕巧地轉身走開。

……生氣了嗎?

還是……他說話真的太過分?他看嚴君離好像難過得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

那一刻,他竟感到一絲驚慌,怕嚴君離再也不理他,沖動地想追上去。

可是——轉念一想,又硬生生定住腳步。

混蛋!他干麼要不安?明明就是這位大少爺不懂得看場合說話,不然他是能怎樣?眾目睽睽下跟他一起出櫃嗎?要白目也不是這麼搞的。

可想而知,今天以後,流言會更加滿天飛。

「……」一連串髒話在嘴里含糊地滾過一圈,忿忿地丟庫存表發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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