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知恩回到家時,已經凌晨兩點。
伴在房間沒帶出門的手機,顯示未接來電四十七通,簡訊也是一長串。
大致瀏覽了一下,整排看下去清一色全是姓嚴的,從嚴君臨到嚴君頤,四兄弟全齊了。
隨便點開其中一封簡訊,上頭只有幾個字——
——立刻給我滾過來,再晚我讓你死無全尸!
看得出來嚴君威火大到極點。
不過就是說了幾句重話,是有這麼罪該萬死嗎?人都還沒到家就迫不及待來興師問罪。
雖然不認為嚴君離會去告什麼狀,不過那四個哥哥把小弟寶貝得像什麼似的,打個噴嚏他都得切月復謝罪,會看出異樣也不奇怪。
由小到大,他早習慣了,無論怎麼做,反正只要嚴君離不開心,他就罪該萬死,誰教他命賤,不懂得投胎,沒有那種拿他當命看待的家人。
他頭痛得要死,懶得再去應付那些會讓他心情更爛的鳥事,倒頭便往床上躺。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手機鈴聲將他擾醒,睡意濃重地想關機,迷迷糊糊不慎按到接听鍵——
「你在哪里?」劈頭便是一句詰問。
既然接都接了,他認命地將手機移向耳邊︰「家里,睡覺。」
「你還有心情睡?」
「為什麼沒有?」他們將嚴君離當心頭肉、瓖金嵌玉珍愛萬分,不代表別人也得比照辦理。
另一頭的嚴君臨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忍耐什麼,壓著嗓沉凝道︰「小五還在急救,立刻給我滾過來!」
「什麼?」嚴知恩一呆,對方已經切斷通話,完全不理會他說了什麼。
他趕緊往前翻查更早的簡訊紀錄,第一則是在前一晚的十點零五分,嚴君臨傳來的。
——小五命危,速至懷仁醫院。
殘存的醉意,全被這幾個字嚇醒,他由床上驚跳而起,抓了鑰匙火速奪門而出。
坐上計程車在趕往醫院的途中,他一封封點開簡訊,四兄弟輪流傳來嚴君離的現況,到最後得不到他絲毫回音,用詞逐漸火爆起來。
——月復腔出血、脾髒破裂,到現在還沒月兌離險境,你是死到哪里去了!
他愈看,愈心驚。
一封封內容統合起來,他完全不敢去想,嚴君離目前狀況有多糟糕。
一路趕到急診室,嚴家四兄弟全都在,而且臉色極其沉重。
「他……」他艱澀地開口︰「現在情況怎麼樣?」
「怎麼樣?我們從昨晚十一點找你找到現在——」嚴君頤看了一下表︰「早上七點二十分,超過八個小時!這段時間你在哪里?!現在才來問我們怎麼樣?!」
「老四,小聲點,這里是急診室。」嚴君臨低聲勸阻。
嚴君璽很鎮定地走到他面前,然後——面不改色地狠狠揮出一拳。
挨上一記重擊,嚴知恩連退數步,撞上牆面才止住跌勢。他跌坐地面,一時間眼前昏暗一片,濃濃的血腥味在唇齒間泛開,臉頰麻得什麼都感覺不到。
「臭小表,我他媽忍你很久了!我們家小五到底是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對待他?!」
一向最冷靜的嚴君璽,常被兄弟們說是心機最重的笑面狐狸,從沒見過他發脾氣,甚至嚴家三兄弟輪流警告他時,嚴君璽也是最沉默的,幾乎沒給過他什麼臉色看,第一次發火就嚇傻所有人。
又一拳正欲補上,被嚴君威與嚴君頤一左一右架開︰「二哥,冷靜點。」
他抬起頭,望向嚴君臨,眼神寫滿惶懼,期望對方能透露一點點訊息給他。
現在的他什麼都無法思考,心髒緊緊掐著,呼吸困難。
「手術剛剛結束,移到加護病房了,還要再觀察,這幾天還在危險期。」
他……沒死。
嚴知恩重重吐出一口氣,緩緩蜷縮四肢,緊抱住虛軟發顫的手腳。
「我覺得很奇怪,那種地方根本不是小五會去的。這其間,員警來做過筆錄,也調出了事發地點附近的路口監視器讓我們了解狀況。我想請問你,為什麼要硬拉他去那種地方?又為什麼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你不知道那一帶治安很不好嗎?你不知道——」
嚴君臨聲音梗了梗,咬牙道︰「你不知道,他差點就被一群不良分子輪暴!」
嚴知恩渾身一顫,臉色刷白。
他……確實沒有想到,那時一心只顧著自己的情緒。
可是這種事情,是一句沒想到就能推卻的嗎?
在眾目睽睽下對他做那種事情,根本就是在誘人犯罪,像嚴君離那種端雅俊秀、氣質干淨的貴公子,有太多人想染指,還有更多心理扭曲的家伙,想折辱他、踐踏他、撕毀那太過美好的光明面。
是他,讓嚴君離陷入那種境地。
「他、他……」嚴知恩艱澀地發聲,難以啟齒。
嚴君臨揉揉眉心,神情流露一絲疲憊︰「應該沒有。據目擊者所說,小五就是因為拚上了命抵死反抗,才會惹怒那些人,不留余地地對他施暴,造成身上多處重創,幾乎致命……
後來有人看不過去,怕真的弄出人命,偷偷報警才救下小五,到現在也難說這條命還保不保得住。嚴知恩,很多話我從以前說了又說、叮嚀再叮嚀,警告過你多少回,要你對君離好一點,你從來沒有听進去,現在,我對你已經無話可說了。」
什麼……意思?
他心口空得發慌,腦袋鈍鈍地,被動地塞進那些字字句句,卻無法思考、無法消化。
難過嗎?除了無以名狀的恐懼,他其實什麼都感覺不到。在怕些什麼?他自己更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怕……嚴君離就這樣死了,他得一輩子背負害死一條人命的罪咎?還是、還是另外還有些什麼?
他不知道,腦袋完全無法運作。
「你用什麼心態看待君離,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叫你來,只是因為你有義務知道這件事,面對他因你而承受的每一道身體創傷,你可以選擇一轉身就拋諸腦後,或者要內疚到死也是你的事,總之,君離未來如何都與你無關了,你不是他的誰,以後也不必再來。」
他懂嚴君臨的意思。
一個害他最親愛的小弟傷成這樣的人,他們怎麼可能還會再讓他接近嚴君離?
可是他沒走。
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蜷坐在角落,一動也不動。有時,得等到胸口悶痛、腦袋因缺氧而發昏,才發現自己呼吸愈來愈慢、下意識又屏住氣息,仿佛這樣,就能挽住時間,讓它走得慢一點,別那麼快帶走那個人。
那個……讓他矛盾不已、分不清是什麼感覺居多的男人。
嚴君離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
醫生說,要觀察術後情形,前三天是黃金期,能挺得過來,就可以先放一半的心。
另外,患者顱內有血塊,這就得踫運氣,有時會自行吸收散去,若是不能就得另外安排再開一次刀。
開腦手術……嚴知恩光想就四肢發冷。
這其間,他每天都來,嚴家兄弟看見了,倒也沒開口趕人,也不曾跟他說過一句話,完全當他是空氣,視而不見。
他一直靜靜地,站在角落,沒人跟他說嚴君離的情況如何,他也不被允許進入探視,就只是惶然地等待,在心底一遍遍默念——
嚴君離,不要死!
直到第四天,他來醫院時,嚴君頤難得對他開了尊口︰「剛哪小五有短暫醒來幾分鐘。」
聞言,他雙眼一亮︰「那他——」
「他叫你回去上課,不要再來了。」
被人搶白了一陣,他沉寂下來,不說話,也沒有移步離開的意思。
于是嚴君頤又補上幾句︰「他說,他不會有事,等好一點,他會再跟你聯絡。」
「是嗎?」他不知道這是真話,還是隨口打發他的謊言。
任何人在經過這種事後,都會恨死他這個始作俑者,哪還會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但他還是點頭,如他們的願離開醫院,回到原來的生活步調,白天上課,晚上去店里值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默默數著日子,大概有一個月了吧,他不曾接到任何關于嚴君離捎來的消息。
丙然是敷衍他嗎?
他原是想,最多再忍兩天,若還是沒有回音,就要再去醫院一趟,結果那個周末就收到嚴君臨傳來的簡訊,說嚴君離要見他。
他依約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嚴君離已經轉到普通病房。
乍見的第一眼,只覺他清瘦不少、氣色差了些,但是眼神清明、意識也很清楚,還有閑情倚坐在病床上看書,如果不是人還在醫院里,幾乎要以為他與常人無異了。
嚴知恩不自覺松了口氣,這比他預期的好太多、太多了。
對方抬眸,看見他呆站在門邊,率先開了口︰「把門關上,進來再說。」
他腦袋幾乎沒辦法正常運作,只能被動地,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我讓二哥繞去夜市買蚵仔煎。」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直覺問︰「你現在可以吃那種東西嗎?」
「不能。但是我們有一個小時。」
「喔。」他大概懂了。不支開那些人,他大概不會有什麼良好待遇,兩人也無法好好談話吧。
「听說二哥出拳揍你,還好嗎?」
他模模左頰︰「還好。」
當時根本感覺不到痛。嚴君離應該也不是真心想問,少了平日望向他時的暖暖笑意,清眸淡涼、平緩無緒的音律,听起來更像客套話,就像以前面對外人那樣,隔了層紗,溫和卻疏離。
「你那天說的——」此話一出,便見他繃直了身軀。嚴君離仰眸迎視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希望你能對我坦白,不要再有一絲隱瞞,做不到嗎?」
「……不是。」現在躺在病床上差點賠掉一條命的人又不是他,人家受害者只是想要個明白而已,他能說不嗎?
「那麼——」嚴君離吸了口氣︰「我們的關系,真的讓你那麼不自在嗎?」
「……」這時候否認,未免矯情,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怨我,怪我任意介入你的人生,用錢收買人性,害你失去了家、以及原本可以擁有的親情?」
「……一部分。」
「另外那部分呢?」
「我身邊每一個人,總是告訴我,應該這樣、必須那樣,可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要什麼,包括你——嚴君離。
「你自以為是地將你認為對我好的一逕塞給我,就像你認為用錢收買我父母,這樣是對我好,最後卻是讓我成為他們變相勒索的人質。我連談戀愛的自由都沒有,因為他們不會允許我離開你,讓他們從此失去金援。」
「你知道,我媽甚至跑去店里大鬧,警告那個女孩子離我遠一點嗎?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心動,喜歡上一個人嗎?我不一定要多美好的結果,但是也不想以後想起來,只有被甩巴掌、當成病菌鄙夷輕視的糟糕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