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燕家七公子的書房里,容止將昨夜自忠孝公邸所到手的魂紙裝入特制信封內,烙上了火漆後,再將它貼身收藏,接著她在心底盤算著,為免夜長夢多,她是否該找個機會出府,盡快將手中的燙手山芋給交出去。
一旁的窗扇,窗欞上的窗紙,並非一般的厚紙而是由絲紗所特制,故可以輕易地讓外頭的陽光透進來。看著窗紙上一道道時而交錯、時而路經的身影,容止這才發現,今兒個她這座在燕磊令下總是少有人來的客院,似乎是格外地熱鬧。
听底下的下人說,近來府中新進了一名年輕的小廝,名喚為小莫,不但模樣生得極好,一張嘴更是甜得似泡了蜜似的,教府中的下人們無一不喜愛他。據聞燕磊也對這個與小弟年紀相近的小廝頗有好感,很可能會把這名小廝賜給她。
很可惜,就算是燕磊願塞人進她的院落,她這正主兒要不要收人,還是一回事。
聆听著外頭的歡聲笑語,容止想起這名叫作小莫的小廝,雖有官方文書,也不算來歷不明,可他無父無母在大都也無親友,只听說是托了不知哪方面的關系,花了不少銀子這才進了靖遠侯府。
她站至窗門前將窗扇推開些許,兩手環著胸,靜看著院中那名早就招惹了她戒心的小莫。
方下過雪的院子,地上所鋪的細雪就像張潔白的毯子似的,惹來已在屋里悶了有些時日的丫鬟們,都紛紛來院中換口氣,也順便在雪地上踩踩腳印。
身為萬花叢中一點綠的莫追,一手拿著鐵鏟,正辛勤地在院中小徑中鏟出一條路來,多虧這幾日下個不停的大雪,一整院厚厚的積雪正等著他付出他的汗水。
鏟了一會兒雪後,維持同一個姿勢久了,身子不免有些酸疼,他停下了手邊工作,杵著鏟子稍事休息,同時也順便看看,那些丫鬟全都把手邊工作扔給他的原因。
而那原因,就在那個燕家七公子的窗邊。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映照在東廂房的檐上,倚在窗邊讀書的小少爺,微微垂下了羽扇般的長睫,靜靜地翻著手中的書頁。自樹梢間篩落的陽光,就這麼落在小少爺一頭烏黑有光澤的長發上,襯得他那張雪白細致的臉龐更加耀眼,一張淡粉色的唇就這麼抿著,遠遠看去,就像是噙著一抹神秘的笑意。
莫追終于有些明白那些不務正業的丫鬟,為何平日總愛往這座客院跑了。
這長相……也太遭天妒了吧?怪不得七公子一年到頭老是病秧秧的。
打從入府以來,他不知听說了多少關于那個七公子的事,像是溫文儒雅啦、風姿傾城啦,听說七公子待下人也是極好的,是個脾氣好的主子,且他今年方滿十七尚未有婚配,自然是勾惹得眾丫鬟春心勃動,無一不想進這院里,試試有無登上枝頭的機會。
沐浴在眾女眼中的七公子,似是書讀得倦了,合上了書冊站起身正要去休息一會兒,不料手中的書卻一個沒拿穩,就這麼掉至了窗外的院子里。
莫追雖離窗邊不算近,但看在一眾明明都很想上前去撿書,卻又不敢擅自靠近七公子的丫鬟們,你推我攘了半天也不見她們去檢,莫追忍不住走上前,自雪地中撿起了那本書,拍去了書頁上的細雪後,狀似恭敬地交給正等著的七公子。
刻意掉書的容止朝他笑了笑,伸手接過書時,兩眼不動聲色地掃過他那只遞書的手,並裝作因傾身上前而站不穩,一手不意地壓在他的胸膛上,一手,則正好與他的掌心交握。
「小少爺,您當心些。」莫追緊張地將她扶好,很怕病弱的七公子,真如他人所說地風一吹就倒。
「嗯。」她握著他的掌心,狀似借力撐起了身子,在站穩後,她抱著書微微一笑,繼而關上了窗子。
容止面上的笑意在窗扇一合上了後,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磨搓著兩指,心中已有了定論。
武繭,與她同祥都是武者。
她微微眯著眼,打從混進了靖遠侯府後就一直順風順水的她,似乎,有了個意外的同伴?
不過,算他不走運,誰教他踫上了她?
當天夜里,莫追身著一襲夜行衣,經由七公子的院子借道潛入了隔鄰的忠孝公邸。解決了大批的守衛與看門的家丁後,他來到藏身在廚房底下的地窖,卻發現,又一次地,那該裝有魂紙的鐵盒空了。
他氣抖地握著手中的鐵盒。
……是誰,又搶先他一步下手了?
在地窖中搜尋了半天也沒得到任何線索,莫追再不甘願,也不得在此久留,于是在忠孝公派來大批人馬前,他攜著滿月復的怒火又潛回了靖遠侯府中,怎麼也想不透魂紙的消息到底是怎麼又走漏了?
次日清晨,在用過早膳後,燕磊滿面擔憂地來到小弟的房中。
「听說昨晚隔鄰的忠孝公邸遭賊,到現在人都沒有抓到。」沒想到只有一牆之隔的忠孝公邸竟遭了賊,為了小弟的安危,他還是未雨綢繆,多加強點府中的人手好了。
容止狀似關心地問︰「可有丟了什麼?」
「目前還不知道。」
「大哥……」她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兩眼還猶豫地瞥向了窗外的院子。
「怎麼了?」燕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院中不過是幾個下人而已。
她低低地道︰「咋兒夜里我睡不著,所以就坐在窗邊賞雪,我……我似乎是看見了……」
「看見什麼?」
「看見……」她揚指指向正站在院外不遠處偷听的莫追,「那個小廝夜半跑來我的院里。」
什麼?
燕磊怒氣沖沖地沖進院里,一把拉住莫追的手臂,劈頭就喝問。
「你夜半來小少爺的院中做什麼?」竟敢三更半夜模進了小弟的客院,這家伙究竟包藏了什麼禍心?
莫追愣了愣,沒想到竟會有人發現他昨夜借道的事。
燕磊看著那面緊鄰著忠孝公邸的院牆,不花片刻就歸結出一個推論。
「隔鄰忠孝公邸的竊案,可與你有關?」
「自然無關。大人,我並沒有……」他是有去過,可他什麼也沒到手啊。
容止的聲音淡淡在他的身後響起,「那你倒是說說,你夜深不睡,來本公子院中是為何?」
他眼中閃過一絲心虛,「我只是……」
「管家,派人去小少爺的院中看看是否少了什麼。」燕磊將那心虛給看進了眼底,在將他扔給了兩名壯碩的家僕後,立即揚手朝管家吩咐。
「是。」
遭人架著的莫追,一頭霧水地看著總是不怎麼出房門的七公子,不明白七公子怎會突然來這一招興師,況且昨夜他只是去了忠孝公邸,壓根就沒進七公子的房里。不過一會兒,帶了人手進房的管家回來了,他拱著兩手如實地道。
「啟稟大少爺,書房中少了一只雙耳玉瓶。」
容止瞥了瞥莫追一眼,輕聲道︰「家賊難防啊。」
栽贓?「你……」這下莫追總算明白這個七公子在搞什麼鬼了。
燕磊看也不看他,「來人,將他帶下去問個究竟!」
在莫追恨恨地被拖出院外後,容止走上前輕拍著猶在氣頭上的燕磊,並向他建議。
「大哥,無論如何,此事萬不可傳出去。」她可不想引來多余的目光。
「為何?」
她別有所指地看了看院牆,「忠孝公昨夜才遭竊,萬一若是讓忠孝公有所誤會……那可就不好了。」
「你說得對。「燕磊想想也覺得有理,但又有些不滿,「可那小廝……」
「不如,就把他給打發出府吧。」打一開始容止就是存著這個主意,為了鏟除那個日後可能會在府中妨礙她行動的同行,她才會在今日刻意演上這一出。
「也好。」燕磊轉首看向一旁的管家,「听到小少爺說的了?」
「是。」
「大哥,這府中的下人,也是該管束一下了。」為免下回又有同行輕易進府,容止猶不放心的進言,「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都能混進府來,如此以往,誰知道日後又會為咱們侯府惹來什麼麻煩?」
看著自家小弟玉雪般的容顏,深怕真如小弟所言會有什麼不測發生,再加上已有忠孝公失竊的陰影在,燕磊很快地即頷首答應。
「就照你說的辦。」
因北蒙國臨近大陸北方,故而每年冬日皆可謂之嚴冬,即使只是初入冬而已,大都儼然已成了一座風霜彌漫的雪城。在經過了一夜的大雪洗禮後,清晨的晨光中,晶瑩的冰柱垂掛在家家戶戶的屋檐下,寬闊筆直的街道也披上了厚厚一層雪毯。
冷至骨子里的晨風中,位于大都最繁華熱鬧的大道上,一間不起眼的布莊方才開門納客,就迎來了一名不遠之客。
「又失手了?」
布莊主人南宮遠兩手抱著布匹轉過身來,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問。
狼狽遭人扔出精遠侯府的莫追,半趴在櫃台上,將整張俊臉埋在一團碎布里動也不動。
「居然接連失手兩回,這不像你呀。」與他家門派合作多年,南宮遠很清楚莫追易容的本事有多大。
莫追悶悶地抬起頭來,「我懷疑,連壞我兩樁生意的都是同一人。」
「同一人?」南宮遠將手中的布匹擱好,然後取來布尺站到他的面前。
莫追懶樣洋地站直了身子,任由他拿著布尺量起他的身材,邊回想著記憶中的那一雙眼。
戲班的當家小生武烈,眉眼甚是英氣逼人,而靖遠侯府的七公子,那雙眸子則是溫潤似水。乍看之下,這兩者應是相去甚遠的,但他可不是什麼外行人,自然也不會只看他們作戲時的模祥。
他知道,一個人不管再怎麼防備,也總會有松懈下來的片刻,他記得很清楚,武烈登台的那一晚,初初上台時,眼眸干淨清澈,一如在花園中屏退了丫鬟小廝後,于四下無人時分,獨自曬著融融暖陽的燕七公子。
「這兩人的眼楮太像了。」一個人無論再怎麼易容,唯有眼神是不會變的,專靠易容這門手藝吃飯的他,打小就養成了認眼不認臉的好習慣,他怎會有認錯的一天?
「會不會是你想太多了?」光憑一雙眼就能認準了,有沒有那麼神?
「不可能。」莫追說得很篤定,「況且,這些年來,我就是靠著想太多才吃遍我家那票師兄師姊的。」
「那……」
莫追愈想愈是懊惱,一拳重捶在桌面上。
「不成,這事不能就這祥算了。」他堂堂黃金門莫追,居然在同行的身上失手了兩次,說出去他都嫌丟人,這事要傳了出去,日後他還要不要在這道上混了?
南宮遠不看好地搖搖頭,「此人連續在你手中成功奪食兩回,只怕不是好解決的。」
「不好解決也得解決,要再被他給壞一回事,今年我就甭想上墳了!」天下間所剩的魂紙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才打探到北蒙國這兒還有,他怎可能錯過?他家老頭的忌日可是不等人的。
已幫他量完尺寸的南宮遠朝天翻了個白眼,想都想不透那座師門的人腦子都是怎麼長的。
「不能上墳就不能上墳嘛,頂多就是日後沒得分遺產而已,你們又何必一個個都那麼死不要命的堅持……」上至掌門大師兄,下至九師妹,全師門的男男女女就跟瘋子似的,大江南北、上天下地的四處找魂紙。偏偏他們還不是為了許願後可供差遣的魂役,更不是為了什麼縱橫武林、或雄霸天下或是一統江山大業,他們就是為了把它當成紙錢燒?明顯一家子都有病嘛。
「開什麼玩笑,要我放棄老頭子的遺產,在我做牛做馬這麼多年後?」莫追亮出一口白牙,笑得陰惻惻的,「哼,我就算撐死了也不會白白便宜了他們!」
「既是如此,那你就勤快著點吧,省得又有人趕在你前頭得手了。」南宮遠也不指望能夠打消他那瘋病級的堅持了,「日前我才收到消息,听說你家五師兄已經到手今年要燒的魂紙了,這陣子他可在你家師門里耀武揚威得很,你要是再不加緊點,到時看笑話的就是他不是你了。」
莫追登時被他激起了萬丈雄心,「你就等著看吧,小爺我今年定要上墳燒紙錢!」
「天底下也就你那一家子愛拜墳……」莫追晾著白眼,將一大包他特別訂制的衣裳塞至他懷里,「您老就好好努力吧,不送」
有了南宮遠的激勵後,不甘心就此錯過北蒙國生意的莫追,決意先解決那名老是與他搶生意的礙事者。
他先是在夜里易容潛回了靖遠侯府,卻自下人口中得知,他們家人見人愛的七公子,昨日響午過後,就起程回外祖家給外祖辦周年法事去了。當下他即刻出府買了匹快馬,披星戴月地匆匆追了去,豈料,次日他在抵達那座外祖府時,卻早已是人去樓空。
听隔鄰的鄰人說,七公子辦完法事後即將隨身的僕從趕回了靖遠侯府,獨自出門訪友去了,除了知道這位友人就在大都之外,何時回外祖家或何時回靖遠侯府,皆一概不知。
打听完了消息後,莫追抹了抹臉,一聲不坑地翻身上馬再次趕回了大都,除了請南宮遠幫忙在城內打听七公子的下落外,他自個兒則是挑了幾間客棧,輪流蹲點守著,而這一守,就守了三日。
這日一早,大都幾條重要的大道上,四處皆可見巡守的城兵,還有大批身著皇家制服的兵衛,拿著聖旨挨家挨戶的搜。無人知曉他們究竟是在搜些什麼,只能在暗地里隱約猜測,今日會有這陣仗,或許就是前陣子忠孝公邸失竊一案所引起的。
在一片風聲鶴唳中,容止一手挽著繡籃,舉步巧巧地繞過在隔鄰青樓外的一排官兵。
站在青樓門口的官兵看了她一眼,年約三十,面上脂粉不施,黑亮的長發在腦後挽成個樸素的發髻,髻上還插了朵服喪的白花,很顯然就是在隔壁這座繡樓里任職的寡婦繡娘。當下他收回了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兩眼繼續在街上來來回回搜尋著可疑的人物。
在他別過目光後,容止在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氣,正想舉步走至繡樓里,一道擺明了是在試探的內力,忽地自道旁的另一側朝她射過來,龐大懾人的壓迫感不疾不徐地掃遍她全身。
這種感覺……
不好,是相級中階。
武士間分為將、相、士、軍四級,每一級又有初、中、高三階,相差一階的差距,武力便差了約莫十來年,更何況是整整相差了一級?如今她僅僅只是士級中階,無法抵擋這等武力壓迫本就是當然,可眼下她卻不能在那人面前露了餡。
容止在衣袖中緊握住雙拳,感覺渾身的血液,正呼嘯倒流紛涌至她的腦袋頂上,她咬著牙,強忍著體內劇烈的疼痛,裝作若無其事般地往繡樓里走去。在她走了幾步後,來者的內力便抽了回去,沒再繼續試探,似乎是把她當成了沒習武,故而對內力沒半分影響的尋常人罷了。
走進繡樓里掩上樓門後,渾身汗濕的容止整個人倚在門板上,身子遏止不住地顫抖著,猶自慶幸虎口逃生的她,並沒有注意到,此刻透過窗扇,另一道探測的內力正自隔鄰的青樓里朝她探出。
入了夜後,繡樓中一院子的寡婦們,皆按時滅燈就寢一如平常,只是今晚注定不會是個尋常的夜晚,因就在容止坐上床榻不久後,便有人來翻她這寡婦的窗。
罷從隔鄰青樓跳窗過來的莫追,攀坐在窗邊動也不動,錯愕地瞪著似乎早早就在等著他的容止。
眼前這位在月光下看來年過三十的大娘,真是那個耍了他的燕家七公子?
「你……究竟是男是女?」戲班的小生武烈、靖遠侯府的七公子、繡樓的寡婦……怎麼她每個都扮得入木三分?
聆听著他低沉的男聲,容止壞壞一笑,反倒是五十步笑百步地打量起他來。
「那你呢?」喲,穿得還挺香艷的,敢情他是剛從隔壁的青樓跳過來的?
一時忘了掩飾聲音的莫追,低首看了看自己一身風情萬種的艷妓打扮,而後他清清嗓子,很嚴正地澄清。
「要不是你惹來那麼多官兵,我也不至于這祥……」若不是她在大都里惹出了大麻煩,他會連客棧都不能蹲點打听了,必須混水模魚改在青樓里接客探消息嗎?也幸好這回湊巧,讓他沒花多大力氣就找著了她。
她一點反省的意思也沒有,「喔。」
「還有,我平常也不翻姑娘家窗子的。」他是很有節操的。
「意思就是平常不翻偶爾翻?」瞧他方才動作挺俐落的。
「偶爾也不翻的。」他又不是色中餓狼,才沒夜探閨閣這種壞習慣好嗎?
容止挑高柳眉,「是嗎?」
「誰讓你太會跑了?」在她質疑的目光下,莫追一張臉黑得跟鍋底似的。
「就算你翻了我也照祥能跑。」
莫追放出內力一探,很快即知道了她的武力等級,他不看好地問。
「你以為你打得過我?」該說她天真呢還是自信過度?
她很老實,「不認為。」
「既是如此那就痛快點。」他伸出一掌,不客氣地朝她一攤,「趕緊把東西交出來,大家也可以收工早早回家睡覺了。」
容止比較好奇的是這個,「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他惱羞成怒地憋紅了臉,「連連被你搶了兩回,再認不出你來我可自戳雙眼了!」
她輕聲一笑,狀似優閑地下榻,走至桌邊為自己倒了杯涼茶。
「言歸正傳,東西呢?」莫追可沒空欣賞她的拖延手段。
「魂紙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