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草進場 第2章(2)

他微微眯細了黑眸,「城中已戒嚴,邊境也已封鎖,我不信你能在這情況下月兌手。」眼下大都中追著魂紙跑的可不只他二人而已,北蒙國皇室都這麼大動作搜查了,如今別說是大都,就是整個北蒙國,境內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事實上,我的確是已經交出去了。」這些日子她遲遲不回靖遠侯府,就是為了要與自己人接頭交出手中的燙手山芋,他真以為,她會沒事離開安全的靖遠侯府?她又不是吃飽撐著了。

「交給了誰?」

容止不再爽快給他答案,反倒是二話不說地動起手,將手中的茶盞朝他扔過去後,便運上了全部的內力,一掌狠快地朝他的胸口擊去。而莫追則是不痛不癢地揮開她那一掌,直接以更渾厚的內勁將她給震飛回睡榻上。

他扳著頸項,「不自量力……」一個士級中階而已,這樣她還敢動手?

「你忘啦?」跌落在榻上的容止,兩手撐按著床榻,雖是有些狼狽,但她那雙眼眸卻顯得格外燦亮。

「忘了什麼?」

她的面上帶著得逞的笑容,「在這繡樓外頭,還有位相級中階的大人物在呢,咱們這麼點動靜,你說,他會不會察覺到?」

她故意的?

「你--」

下一刻,繡樓底下傳來一陣轟然巨響,繡樓大門遭來者以一掌直接轟爛。聞聲的莫追在轉過頭的那個剎那,容止已伸手在床邊一按,登時床板飛快地翻轉,驚覺上當的莫追連忙追過來,可床上已空無一人,且任他再怎麼按床板也都不翻過來。

已在繡樓底下以內力搜過一圈的來者,一步步地往樓上走。而感覺到來者的氣息愈來愈逼近後,又氣又急的莫追眼底盛滿了不甘。

嘖,相級中階……他還沒蠢到在這當頭拿這條小命去硬踫硬。

他略略一提氣,十萬火急地破窗而去,身上瑰麗的紗裳,在月下化為一道流麗的艷彩。

容止沒想到,在進入這行干了這麼多年,好歹也算得上是這行數一數二的老手後,她也有被人追得深覺易容術不靈光的一日。

市井中心一家頗富知名度的食堂,臨近午時時分,食堂大廳里用膳的南北來客已是將廳里給擠得水泄不通。

一副年輕姑娘家打扮的容止,才剛叫了一碗當地有名的湯面,坐在好不容易搶來的位子上等著救濟一下肚皮時,一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中年漢子,搶地盤似的硬擠到了她的桌前。

「跑啊……你再給我跑……」莫追氣喘吁吁地將兩手按在桌面上,「我就不信這回你還跑得了?」

一眼就認出那雙熟悉的眼楮後,容止安坐在位子上笑臉盈盈,絲毫沒有被他給逮著的危機感。不待莫追喘過氣來,她忽地兩手使勁扯開胸前的衣襟,大片的雪膚就這麼大剌剌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你、你……」沒料到她會突然來上這招,莫追被她給嚇呆了。

容止沒給他半點回過神的機會,她柳眉一蹙、眼眶一紅,扯開嗓子放聲尖叫。

「非禮啊--」

人來人往的吵雜食堂大廳內,霎時像被潑了冷水般安靜了下來。

大廳中用膳的人們紛紛回過頭來,就見一名花兒似的小泵娘哭得梨花帶雨,衣衫不整地瑟瑟躲在桌邊,而站在桌前一身獵戶打扮的中年男子,則氣勢凶狠地俯身在她的桌上。當下大廳上有血性的男子們,紛紛站起了身朝他們這桌靠過來,臉上皆怒氣沖沖地寫滿了路見不平。

「我沒……」莫追吶吶地抬起兩掌,試圖解釋,「不是,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的,那個……你們誤會了……」

雙拳難敵四手……在眾人義憤填膺的不信任目光中,莫追急急回過身想拉出容止來解釋清楚誤會,豈料方才猶在那個位子上的佳人芳蹤早已成空,深陷他于不義中的容止早在引起騷動後,再次不聲不響地自他掌心底下迅速月兌走。

壓迫的人潮再次向他擠來,莫追邊往牆邊退邊徒勞地想澄清。

「慢著你們真的誤會了……」

初冬的寒風冷冷吹過大都寬敞的街道,路旁的樹木枯黃的葉片早已蕭瑟落盡,整棵樹身披附上了一層淡淡的白霜。即使天頂上仍有日光,但那宛如安慰般的陽光卻怎麼也教人沒法暖和起來,就像是莫追那一顆被這年冬日給寒透了的心。

此時此刻,他像匹惡狼似的,瞪大了載滿幽怨的眸子,目光筆直戳向眼前這位于食堂中陷害了他就落跑,在被他給連追了幾日後才終于再次堵到的小仇家。

再次換了副模樣的容止,雖不再是那日姑娘家的打扮,而是換上了一身男人的裝束,但這回她可沒再易容了,此吋她也正好奇地盯著同祥也換了副模樣的莫追,不解于他是怎麼認出她來的之余,更是對他有如獵犬般的尋人功夫打心底感到佩服不已。她一臉遺憾,「嘖,四肢俱全……」她都犧牲那麼大了,那些人居然沒拆了他?

「我說你這女人怎那麼狠毒?」莫追一想到那天差點就被食堂那些人給生吞活剝,他就對她恨得牙齒根有那麼點發癢。

「無毒不丈夫。」

「你又不是公的!」那等下流的手段也就她這種女人才使得出來。

容止不在乎地聳聳肩,「在下近年來扮男人的時間比當女人的時間還長。」

向來認眼不認臉的莫追,這才發現她今日的祥子不像是有易容。

「這才是你的真面目?」看上去約莫二十好幾,還人模人祥的,沒想到心地卻是那麼黑。

「如假包換。」她擰著眉心,有些不相信地拖拉著音調,「這……不會就是你原本的模樣吧?」

「有問題?」她都敢這樣上街晃了,難道他的會見不得人?

「太女敕了,你滿十八了沒?」姑且把他倆的武力差距擺在一旁不看,光是這張青蔥水女敕的臉,看上去就像是她以長欺幼似的。

「咳咳……這問題一點也不重要。」莫追的臉有片刻莫名的扭曲,但他很快又振作起來,「先回答我,你是何人所派?」

知道這回確實是跑不掉了,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隱瞞。

「原國,納蘭。」

莫追措不及防地變了個臉色,一副腳下鞋子里鑽進了小石子,明明就是硌腳得很,卻又不知該不該月兌掉鞋,卡得不上不下的痛苦祥。

扁看他的臉色,容止很快即肯定了這陣子擱在她心中的猜測。

「你是黃金門的莫追?」沒想到她的運氣這般好,難得來趟北蒙國就撞上了他。

「……怎麼認出來的?」他滿心納悶起自個兒的易容術啥時退步成這般了。

「听到納蘭先生名諱會有這種表情的,也就只有黃金門的門人了。」她白他一眼,「此外,普天之下會追魂紙追得那麼緊的門派,除了你們黃金門外還有哪家?而黃金門中最會追著魂紙跑的,除了莫追還有第二人嗎?」認不出他來本就在理所當然之中,但要猜他還不容易?

「你叫什麼名字?」

「容止。」

莫追微微一愕,「納蘭先生旗下第一內間?」搞半天竟然是那個死對頭派來搶生意的?

「好說。」她不客氣地朝他拱手,好笑地問道︰「听說,貴門派的前掌門,生前曾指名了要門下諸弟子年年都得上供魂紙給他當紙錢燒?」

他沉默了半響,神色嚴肅地問︰「你不會也在我師門臥過底吧?」

「那倒沒有。」她是曾有過這個念頭,只可惜,他家師門太過固若金湯,硬是讓人潛不入也模不進,要想混入他家門派?難,太難了。

正當他倆杵在路口,半生不熟地敘著也不知哪門子的舊時,一陣濃厚的白霧忽地自四下紛涌而來,阻隔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響音息,也將他們困囿在原地。而像是有生命的白霧,還如同藤蔓般地纏上他倆的雙腳,似要一口將他們吞下。

「幻術?」也算是老江湖的容止,提氣輕輕一震,輕易就將靠上來糾纏的白霧給抖開。

「嗯。」雖還未見到來者,但一見到這眼熟的陣仗,莫追的兩際便不覺間又開始隱隱泛疼起來。

容止揚手指向霧中的某人,「找你尋仇的?」

「對……」莫追兩眼對上那張熟悉的臉龐,莫可奈何地搔搔發。

在他們說話間,一名男子自白霧中朝他們走來,容止不解地瞧著對方道不道、巫不巫的打扮,兩眼再滑過他寫滿了仇恨的臉龐,她不動聲色地往旁跨了一步,稍稍與莫追拉開點距離。

「瞧他一副對你恨之入骨樣,你殺了他的誰?」

莫追長長嘆了口氣,語調听來甚是無奈。

「……他的家人。」對于這位沒實力又鍥而不舍的老仇家,他是殺也不是,留著也不太對,任他想來想去就只剩下頭疼二字。

「喔。」人在江湖走,常有的事。

「我殺了他爹。」

「難怪--」她微微頷首,可話還沒說完,他已又接著開口。

「他娘。」

他語氣呆板地繼續補完,「他哥他姊還有他弟他妹。」

容止愕然看向他,「你怎麼專挑他家的?」

「我哪知那些全是他家的?」莫追煩不勝煩地揪了揪頂上亂翹的頭毛,「誰讓他那一大家子全都愛改名換姓兼易容!那時我趕路缺盤纏嘛,衙門牆上一大片懸賞單里我就隨手挑了幾張,哪知剛好都是他們一家子?」

「……家門真不幸。」

「還用你來提醒?」說到這事他就胸口發悶,愁得想撞牆。天知道這位報仇心切的仁兄,這些年來怨靈似的追在他後頭不放,就跟只永不放棄的跳蚤一祥……可他真的就只是手氣一時太好而已,他老兄怨,他也很冤啊。

「你們說夠了沒有?」謝留菊赤紅著眼,迫不及待地亮出身後一柄半人長的彎刀,準備再接再厲一洗血海深仇。

眼看著那位攔路人已被仇恨給迷失了心眼,容止也不好意思阻礙他的報仇大志業,當下她大大方方地讓出地方,自顧自地走到路口的另一邊看戲去。

莫追郁悶地抓著額際的發,壓根就不想與這位老熟人動手,可左思右想他又沒什麼好法子,于是他索性亮出自身等級的武力威壓,盼對方能知難而退。

就在謝留菊一鼓作氣朝他沖來,手中彎刀的刀鋒都已快砍上他的頸間時,狂暴的內力自他體內進射而出,猶如數千柄利箭,不僅將從未見過他真正實力的謝留菊給嚇得棄了手上的彎刀慌忙覓路而逃,亦讓旁觀的容止當下在心中速速決定,在今日過後,無論如何她絕不要再與這位武藝驚人的相級初階有所牽扯,免得日後如何送了小命她都還不自知。

被震傷了五髒六腑,今年又再次沒報仇成功的謝留菊,面無血色地在巷口轉過身,卻不巧在逃跑路線上撞上了杵在原地沒動的容止,他急忙止住不穩的步代,屏住了氣息焦慮地看著疑似同伙的她。

為了他的倉皇失措,容止好心地朝他擺擺手。

「別緊張,我又不是什麼好人。」

「?!」

「啊,錯了,我又不是什麼壞人。」後知後覺的她停頓了一下,然後皺著眉,兩眼遲疑地滑向一旁,「……大概吧。」

她不說還好,說了後更是害得謝留菊冷汗直冒,連連大退三大步,趕緊拐至另一個沒人堵住的巷口快步逃離。

容止瞄了瞄正慢吞吞朝她走過來,面上一點逮人意思也沒有的莫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不贊同地挑著眉,「不怕打蛇不死,後患無窮?」那可是仇家,又不是放生池里的魚兒。

莫追感慨地模模鼻梢,「我都已經殺他一家子了……」雖說他本來就不是故意的,不過,凡事情留一線,他總不好做得太絕,省得這個以報仇為人生目標的家伙沒勇氣再活下去。

行,他嫌命太長就由著他去,她可沒工夫留在這兒看他大方賣善心。

容止沒興趣地轉過身,隨意挑了個方向就走,只是不過一會兒,她便停下腳步,側著臉看向身後似要一路跟她到底的年輕少年郎。

「跟著我做什麼?不怕我又壞你生意?」他不是很不樂見她嗎?

莫追這回也不怕她跑了,他拖著腳步,一步一思索地來到她的面前,板著一張臉左左右右打量了她許久,又再上上下下地將她給瞧了個遍,然後,猛地一骨碌湊至她的面前,以鼻尖頂著她的鼻尖,冷不防地開口。

「有沒有興趣與我合伙?」

盯著近在眼前的眉眼,容止愣了愣,回過神來後她立刻往後大退了一步,謹慎地盯審著他那雙泛滿別有所圖意味的眼眸。

「你今年要上墳的紙錢還沒找著?」想來想去,除了那回事外也沒有別的可能了。

提到這個莫追就沒好氣,「還不都怪你壞了我的好事?」

她冷冷輕哼,「咱們可是各憑本事,少把髒水往我的頭上潑。」搶不到手是他自身的無能,手段不到家怪得了誰?

「你若不幫我就換我來壞你的事。」使壞誰不會?

她嚷諷地問︰「喲,狗急跳牆?」

「嗚汪!」

「汪汪,汪汪汪!」

「……不覺得太不要臉了嗎?」她陰著臉,嘴角微微抽搐。

莫追大大咧咧的,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臉不要,送給你,我只要有破紙交差就成了。」

「……」哪兒有磚頭?她要往他的臉上拍!

他勢在必得地握緊了拳心,「嘿嘿,上墳燒紙是需要技術和手段的。」每年他所找的魂紙數量可是全師門之冠,他早早就已下定決心,誓要把這個良好紀錄保持下去,既然今年都已被她連砸兩次鍋了,眼下的時間又所剩不多,為了保證今年能有紙錢燒,他巴也要巴著她。

容止才懶得管他們那個詭異的師門平常是如何關起門來內斗的,眼下她只期望他別像只蒼蠅般黏著她,最好是有多遠就給她滾多遠別來礙事。

她兩手環著胸,「我若不答應,你又能奈我如何?」開什麼玩笑,她有什麼義務去幫他?再怎麼說,他們兩家從某方面來說也是種死對頭。

「不如何,讓你當不了燕家七公子而已。」莫追漾出陽光般的燦爛笑臉,從容不迫地吐出心底剛剛撥好的盤算。

容止听了不禁眯細了眼,開始考慮,要不要采取手段,將這株會打擾她辦事的噩苗給強行扼殺在搖籃里。

「甭動那些有的沒的念頭。」莫追揚起一指,有恃無恐地朝她搖了搖,「就憑你這士級中階,想動用武力扳倒我這相級初階,你可以先去慢慢練個二十年再來踫踫運氣。、

武者四級中,這階級與階級之間的差距,可說是一座自古以來就橫亙于武者之間,令之難以攀越的天塹。

武者們晉階雖易,可每晉一級的難度,則不是每晉一階可相比擬的。在這條漫長艱險的武道上,任由再如何有天資有毅力的武者,就算拿出二三十年的時光死命苦練,若無契機與造化,往往也不見得武力造詣能再往前邁進一步。

容止不以為懼,「想讓一個人死,方法有很多種。」誰說打不過就不能用別種手段?

他的眼神驀地一冷,「那也得看我給不給你這機會。」

突如其來自莫追身上釋出的強大武力威壓,在下一刻令毫無防備的容止心血狂涌、五髒六腑如烈火灼燒般地劇烈疼痛,她強抑住痛感運起內力試圖抵擋些許,可她卻發覺,站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她豈只是不堪一擊而已?

「你……」

「小螞蟻。」莫追走至她的面前以指抬起她的下頷,以一種睥睨的姿態低首看著她,「真惹惱大爺我,你家納蘭先生明年就得替你上墳了」

慵懶醇厚音調,悠悠滑過她的耳際,听來好似輕拂過柳梢頭的和暖三月春風,可容止卻驀然覺得自己有如身處隆冬寒窖般遍體生冷,呼吸被死死扼在胸臆間無法出入,四肢僵固得宛如石化,她甚至無力移動指尖半分。

徘徊在生死之線上,她相信,只用兩根手指,他真能像捏死只螞蟻般在下一刻毫不費力地捏死她。

好不容易,終于等到莫追撤去了加諸在她身上的武力威壓,容止定了定神,強忍著泛滿整個鼻腔與口腔的血腥鐵銹昧,她抖顫著手拭去了自嘴邊滑下的血絲,心有不甘地望著面上帶著一縷淺笑的他。

「……我在北蒙國的工作已畢,我幫不了你什麼。」

「喔?在被我識破你的身分後,你還沒甩了七公子的身分也沒離開大都,這就證明你在大都內的事情還沒辦完。」莫追笑咪咪地湊至她的耳邊,以鬼喃似的語調,好整以暇地拆穿她,「實際上,北蒙國這兒還有其他的魂紙,是也不是?」他壓根就不信像她這等實力一等一的內間會留在敵窟白白浪費時間,或是蠢得留在這兒給北蒙皇室有機會逮住,這可不是那位納蘭先生會教授的教條。

他這是打定主意佔她便宜到底了?

容止神情陰郁地瞪著他,分明他就不是想沾她的光得到魂紙,而是想藉此自她手中搶手才是,先前他還有臉面說什麼合伙?

莫追一改先前欺壓的態勢,狀似親切地將她自地上扶起,還體貼不已地替她拍了拍身上的塵灰。

「靖遠侯府七公子這麼好用的身分,你怎可能說棄就棄?」他做人的信念向來就是……在哪兒失了場子,大爺他就從哪兒找回來!想扔下他跑了?門都沒有。

望著他勢在必得的模祥,不知怎地,容止的心思反而因此沉定了下來,不復方才的煩躁。

想利用她?這風水可不是成天就只兜著他一人轉的,到頭來,誰利用誰還不一定呢。

半響,她別有深意地開口。

「你就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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