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 第3章(2)

「小萊吃消夜。」

彼醒端來一盤剛出蒸籠的芝麻包,喚醒正挨在桌邊,軍得頻頻點頭打瞌睡的再萊,心疼不已地瞧著她小臉上摭掩不住的疲憊。

「今晚別守著我了,你好好睡。」就算再敬業,也總該有個底線,這點她師門的人沒有教過她嗎?

「可是……」再萊嘴里還塞著半顆包子,愛困地抬起頭。

「你累了,需要休息。」他不容置疑地道,看著她的眼說出她心中的緊箍咒「听話。」

從小到大就被教導要听話的再萊,當下也不敢再反駁什麼,胡禮填飽肚子後就打起了呵欠,眼皮也直直地往下掉。

「這個你留著吃……」她在顧醒送她去睡覺前,自懷中模出一顆藏起來的包子塞給他。

「去睡吧。」不吃凡間食物的顧醒也沒提醒她,只是收下了那顆猶帶溫熱的小包子,就將她推向她專用的睡床。

由于再萊的盡忠職守,顧醒老早就不敢再趕她去偏房睡了,只是他也不願她老是在他的床下打地鋪,因著她無人可動搖的執著,顧醒只好命人來他房中加張床讓她休息。

呵欠連天的再萊爬上小床後,沒一會兒工夫就睡熟了,顧醒坐在床邊為她蓋好被子,接著就征怔地看著手中的芝麻包。

他記得,她小時候長得像極了白白女敕女敕的小包子,所以她的師兄姊們也最愛喂她吃包子,而她最愛吃的,就是芝麻包。

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哪怕再怎麼愛吃,每天也都會藏顆心愛的包子,將它獻在神像的面前,虔誠地向上天禱告。

天天聆听著她的祈禱,顧醒一直都很想告訴她……

換個口味吧,我真的不愛那股子芝麻味,這都吃幾年了?

可她就是那麼專一虔誠,總以為要獻給天上神仙的,就必須是最好、最心愛的事物,所以無論她再如何嘴饞再怎麼舍不得,她還是會用她那雙胖胖的小手,誠心地將包子給供上。

或許是因為听了她太多年祈禱的緣故,天上的每尊神仙在見著顧醒時,都忍不住要揶揄他幾句……

「顧醒,你的小呆子聰明點了沒有啊?」

「小彼啊,你還守著那個呆子?本仙都跟你說過了,就算她長大了也不會有長進的。」

「我說你對那個凡人執著些什麼呢?日日都這麼看著她,你也不嫌煩哪?」

「笑死我了,你該不會是看上那個傻瓜了吧?」

種種譏言諷語在他耳中穿來竄去,顧醒就像一座始終都無言的大海,依循著潮起潮落的規律,靜靜地看著再萊。

哪怕天上的神仙們老把再萊當成笑話看,時常拿她作為樂子取樂,顧醒從不制止他們,也不去反駁什麼,他只是一徑地咬牙忍著憋著,那股猶如烈焰般在他心中翻瞠燃燒的執念,日積月累下,幾乎就要燒成了他的心魔。

他總是在底默默對再萊說。

你等我。

等我列位仙班,等我擁有無上的法力後,我定會讓你變得聰慧靈敏,讓所有人都不敢再嘲笑或是欺辱你,我將會讓你永遠都笑得那麼開心自在,你等著我。

于是,他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地看著再萊,守著她無人可言的心事,瞧著她人前人後黯然咽下的委屈,他無一日不希望日子能過得再快些,他幾乎等不及成仙的那一日到來。

可不等他屆滿仙齡,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卻讓他死在求仙之道上。

僅僅話了九百九十九年……

只差一年,就只剩下這麼一年而巳。

他不甘。

听聞蓬萊將自家的妹子給派出門去做保鏢任務後,黃金門內許多以往一年只回來上次墳的弟子,爭先恐後地返回師門找蓬菜興師問罪,搞得因師門公務本就已忙不過來的蓬萊不得不派出其他人手,前去攔住那些一波波找他算賬的人馬。

「二師兄|,我不行了……」剛又打發走幾個師弟妹的容易,累趴在桌上無力的間︰「小六到底何時才能完成任務返回師門?」

「路國皇帝簽的是一年約。」左右開弓的蓬萊,正右手撥著算盤左手回復公文,忙得都瞠不出空多看他一眼。

「沒事簽那麼久做什麼……」容易嘟著嘴抱怨,「小六她差事辦得如何?」雖然他也認為再萊不該總是關在家中不出去,可一想到這是再萊頭一回獨自出門辦差,他就有止不住的擔心。

「听說路國皇帝很滿意。」

他抓抓發,「那你干嘛最近老是一臉便秘樣?」差事辦得好他還不高興?

蓬萊二話不說地將旁邊一整本厚厚的冊子扔給他,里頭記錄的,皆是師門探子們所探回來的最新消息。

「聖光?眾神的代言人?」容易沒想到短短幾個月,那個落魄的路國就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路國皇帝在槁什麼鬼?」

「不知道。」所以他才煩惱啊。

「要不,我去路國看看?」

菩茉搖搖頭,「不必了,我想小萊她會槁定的。」

「你對她這麼有信心?」

他掘下手中的筆間︰「這世上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而不要命的,又怕什麼?」

「怕什麼?」

「怕呆的。」所以他家小六一路順即噴水的走了過來,呆得貫徹始終,十年如一日。

誰說呆子就可欺?

他們家的小萊,腦子雖不似常人那般靈話,但她的記性好,她可以背出從小到大念過的每一本佛經,武功招式只消看一眼就能牢記在腦海里。她雖心地良善,純真美好得沒有人忍心去帶壞她,但她也有擰起來就無人能阻的牛脾氣,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包裹著一身高強的武技。

想欺負她?那還得看她許或不許。

此時再萊正蹲在延慶宮的院子里,對著一票今早模進宮中,不但在餃水食物中下了劇毒,還打算一把火燒了延慶宮的不速之客說教。

她拿著搶來的長劍,直戳著趴在她跟前的某人厚厚的肚皮。

「放火是不對的。」想當年她八歲時,一把火燒掉了師門的廚房後,大師兄把她逮去佛堂念了七天七夜的經,從此以後她就再也不玩這把戲了。

整張臉被燻得黑漆漆的某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巳經蹲到下一個人的面前,舉劍往他的戳。

「殺人也不太好。」三師兄說過了,那是個壞習慣,要是上癮了日後會很難戒,所以她不可以學。

跳進寢室打算行刺顧醒的刺客,因被她點了啞穴,只能齜牙喇嘴地看她在他的上戳出兩個血洞。

她再往旁挪了一大步,劍尖戳向另一個一跳進院子,就將大把大把的毒粉撒得到處都是的某人胳膊。

「下毒技巧又太差。」與他相比,四師姊的手法就高明多了,除了大師兄外,全師門上下的人都無聲無息中過招,然後欲死欲仙地一塊兒去找她算賬。

其他被卸了四肢的關節,此刻全都趴在地上等待她批評指教的刺客,一個個緊張地看著她手中的長劍,深怕下一個就會輪到他們。

「都怪你們,害得仙師睡不好,也害我的早飯沒了芝麻包……」她一臉痛心地指責著,再緩緩對他們下了個結論,「你們不乖。」

被她戳得最多下的某名漢子,在她又想把劍伸過來時,選擇再也不忍氣吞聲了。

「戳夠了沒呀你?老子我——」

她一腳重重踩在他的背脊上,「做錯事就要認錯,你說對不對?」

「對……」

「可是,就算是認錯了也一樣要打,大師兄都是這樣說的。」行事完全照師門規矩來畫如的再萊,下一刻又繼續拿劍戳著他們玩。

「救命啊!」

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顧醒,在宮人重新送來新蒸的芝麻包時,好笑地看著最近被剌客們惹得有點毛的再萊。

「小萊,過來吃早飯了。」

「喔!」她歡快地隨手將劍一扔,而在一旁等候巳久的羽林軍們紛紛松了口氣,終于能拖走這一批差點被她玩死的新刺客,交給赤水去嚴審了。

啃著剛出爐的熱呼呼包子,再萊今早原本不太愉快的心情馬上就轉陰為晴,笑眯了兩眼窩在顧醒的身邊,時不時地,她喂他一瓣清晨新摘的蘭花,他喂她剛吹涼的包子,你一口我一口的愉快用餐。

這等和樂融融的氣氛並沒能維特多久,大清早的,頂上的晴空突然響雷,顧醒微微瞥了上方一眼,接著就拉著再萊往殿廊的方向躲。

一顆像是裹著白色羽毛的不明物體,在天上的雷聲剛響完時,巳自天上墜下,直砸進院子里,砸出一個還冒著煙的大坑洞。

再萊二話不說地以身子護在顧醒的面前,然而顧醒卻不在意地搖手,示意她往那個炕洞里看。

一道白色的身影驀地自炕中高高躍起,落地定眼一看後,就邊叫邊朝顧醒十萬火急地沖了過來。

「小彼啊——」

彼醒不慌不忙地抬起掌心,一掌就將快撞上來的小矮子給震退了大老遠的距離。

白十一也沒將他那一掌當作一回事,照樣不屈不橈地往這邊跑,就在這時,剛踏進延慶宮,就被這號不明人士的出現方式給嚇著了的路翔,呆楞楞地杵在院子里問。

「這五寸丁是打哪兒掉下來的?」

五、寸、丁?

生平最恨被說身長高度的白十一,當下停下了咖步,整個人彌渴著濃濃的煞氣,自兩袖放出兩道驟起的狂風卷向路翔,顧II見狀,不疾不徐地朝路翔勾勾指,路翔隨即就像片輕盈的柳十般飄了過來,及時避開了白某人的怒氣。

彼醒瞪了躲在他身後狂擰冷汗的路翔一眼。

「為了你我的性命著想,建議你最好是學會怎麼說話後再開口。」要不是這小子是他的魂主,他還真懶得救老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他。

「仙師,這位是」

「以前的同僚,天界的仙鶴。」

……有腿這麼短的仙鶴?

路翔死死瞪向那名身材五短,圓圓滾滾,偏偏就長了一副老成樣的白十一,打心底不相信天界的水平有這麼差。

彼醒不忘向他小聲提醒,「他脾氣躁,腿短是他的心頭一大恨,你可別當著他的面說。」

「知道了……」

火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的白十一,乍見顧醒出手後,忍不住淚眼汪汪地道。

「小彼小彼……你究竟是對上面說了什麼害我被踢下來?」鳴鳴鳴,踢鶴之前完全都不通知一聲的。

老早就等著找他算賬的顧醒挑高朗眉。

「我害的?」就知道這只短腳鶴永遠都只會指責別人,卻從不會反省自己。

白十一被他不陰不晴的神色嚇了一跳,「呃,不、不是……」

「上頭在踢你之前是怎麼對你說的?」一手主導他下凡的顧醒好不快意的問︰「倘若沒能得道,往後你也別想回天上去成仙了?」他是得了道卻仙齡未至,所以沒能成仙,而這只短腳鶴,則是仙齡已滿卻沒能得道,所以才不能成仙。「對對對……」

一顧醒不急著告訴他被踢下來的內幕,反倒是對始終都緊跟在他左右的再萊招招手。

「小萊,他是白十一,叫大叔。」

「大叔。」滿心戒備的再萊硬邦邦地道。

白十一听得欲哭無淚,「我這大好青年你讓她叫我大叔?」

「說說你多大歲數了?」他很樂意拆台。

白十一登時住了口,舌頭像是被貓兒咬掉了般。

「幾歲?」

「剛滿一千……」

總算逮著機會開口的路翔皺著眉,一手指向眼前看起來完全不可靠的白某人問道。

「仙師,這位該不會就是……」

彼醒點點頭,「就他,被踢下來的打手。」

「什麼打手?」白十一不明所以地看著似早有預謀的他倆。

「就當作是你對我下咒的代價吧。」

「小氣龜,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要不要那麼記仇啊?」白十一沒好氣地撇著嘴。

彼醒的音調霎時降到了恐怖的冰點,「改明兒個我殺了你,然後再對你說聲︰「啊,不小心殺錯了,你可千萬不要在意啊!」你覺得如何?」

「……我向你賠不是行不行?」他微微縮著肩頭,閃躲著朝他殺過來的憤恨眸光。

彼醒陰陰冷笑,「道歉管個屁用!」

「小、小彼……」在顧醒氣勢凶猛地朝他而來時,他害怕地往後騰騰退了數大步。

他一字字戳進某人的心坎,「下定身咒害我無法變形是吧?害我話生生被餓死是吧?死後還一句道歉也沒有是吧?信不信我讓你永遠都成不了仙?」

「你麼可以這樣……」面皮很薄的白十一被罵得兩眼淚花亂竄,什麼脾氣都不敢再有了,「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這是你欠我的!」

全天界最沱手好閑的,就是這只短咖鶴,成天惹是生非,啥正事也不干一樁,偏偏又特愛來找顧醒展現他的同僚愛。

數百年來,顧醒就一直忙于眾仙所交予他的公務,白十一見不得他如此庸碌過日,因此經常地拉著他去聚賭快活一下。

在白十一的強迫下,賭技數百年磨練下來早巳大成的顧醒,不但已虐遍天上神仙千百遍,也把債台高築的白十一給氣得揪著羽毛蹦蹦跳。

那一日,再次輸得只差沒當褲子的白十一在下了賭桌後,氣不過地在正點算著欠條的顧醒身上,下了個玩笑性質的定身咒,哪知道白十一才回到仙府就接到了件上頭頒下來的仙務,一忙起來,也就忘了那個猶被咒法定身的顧醒。

他當然更加不知,顧醒在他走後,本是想一路慢慢爬回自己的仙府的,未料卻在路上遭某位趕路的神仙一撞,于是就這麼被翻了個身,偏又沒法化為人形翻回來,而那條小徑,在接下來數個月,又沒有半尊神仙路過……

當白十一收到顧醒夭亡的消息時,這才想起當初他對顧醒做了什麼,而那時,顧醒早巳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不存在于天界了。

執著于成仙的顧醒,怎可能因一個玩笑而死得心甘情願?一想起當年求救無門的情景,無邊的恨意便令他紅了眼眶。

再萊從沒見過顧醒如此激動的神情,她緊張地按住他緊捩住的拳頭,一雙水目狠狠瞠向一臉愧疚的白十一。

「仙師,大叔他欺負過你?」

白十一幾不可聞地在嘴邊咕噥,「誰敢欺負那只龜毛龜啊……」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記仇的了。

彼醒涼聲道︰「是啊,不過就是害死我而已。」

「……」

再萊當下即一記掌風準確朝白十一拍了過去,濃重的殺意亦在她的眼底浮現,她亳不留情地一腳踹飛他後,扭身就撲上前去追著他打,才不管他是不是什麼來自天上的神仙。

「等等,有話好說……」白十一氣急敗壞地邊躲邊罵,「小氣龜,不就是害你沒法成仙而巳嗎?你現下不是又好好的話過來了?你干啥心眼那麼小計較那麼多啊?」

「我心眼小?」顧醒听了,不但放棄施予援手,反而還示意再萊下手可以再狠一點。

「我錯了、我錯了……臭烏龜,按叫她住腳!」白十一在再萊一腳再次準確踹中他的時急急改口。

再萊也不管他逃得有多狼狽,或是口中的認錯喊得有多大聲,她身形一閃,藉由高明的輕功閃至白十一的面前,剛定住他的身子,一旁等著的顧醒也巳來到白十一的面前,啟唇口吐仙語,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一報還一報地,施咒將白十一給定身化為原形,並點了他的穴以阻止他飛走。

折騰著一雙短短羽翅的雪白仙鶴,牙簽似的一雙細腳,就這麼被定立在原地無法動彈,直慌亂地張口怪叫。

「嘎嘎嘎!」

「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的心眼小不小了……」顧醒微眯著眼,一手使勁捏著白鶴細長的頸子道,然後用手將白鶴扔給早已看呆的路翔,「找個地方安頓好他,記得務必餓他個幾頓。」

「是……」路翔低下頭,一點也不同情懷中這只嘴上缺德得根本就是自找死路,還腿短得不可思議的胖仙鶴。

站在一地白鶴落下的凌亂羽毛堆中,再萊小心地看著神情巳恢復以往的顧醒,只是他猶起伏得有點快的胸瞠,說明著,他的心情並非是他人想像中的那麼不受動搖。

「仙師,你很想成仙?」她揪緊他的衣袖。

「……嗯。」

再萊不禁更緊張了些,「當神仙有那麼好嗎?」

好不容易才從回憶中走出的顧醒,這才注意她焦急的模樣,回想到她方才問了什麼,他拉開她就要扯壞他衣裳的指尖,細細摩挲著她柔女敕的掌心。

「好,也不好。」他抬起頭,仰首望著蒼茫遙遠的天際,「但至少,能夠一償所願。」

不受拘束的發絲迎風飄楊,他一身雪白的衣衫也隨風招展,再萊凝望著他逆光的側臉,總感覺,仿佛在下一刻他就將飛回天上去。

「仙師,你也有願望?」她原以為只有凡人才有願望,沒想到就連天上的神仙也都有?

「曾經有過一個。」他伸長了雙臂將她圈入懷中,尖尖的下頷抵在她的發旋上。

「不能實現了嗎?」

「其實……不能實現也不要緊。」他環住她偏細的縴腰,感覺懷中的人兒似乎一點也不排斥他的親近,于是更加將她抱緊了一些。

「嗯?」

「只要能留在你的身邊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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