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下) 第9章(2)

見他正忙碌看,晴空便收起廊上兩個吃空的碗,正打算趁看天色還亮看時早點下山返家,沒過多久,就看藏冬繃著張臉。

「壞了。」

「嗯?」晴空不解地探過頭去湊熱鬧。

藏冬緊攢著兩眉,愈看鏡中的情況愈覺得不樂觀。

金光瀲灩的銅鏡中,靜靜反射著鐘靈宮大殿上的情景。

大殿之上,皇甫遲遭人穿透了琵琶骨高吊在殿中,渾身濕漉漉的宛若一個血人,自他身上淌下的血液已在光潔的地面上積成了一大攤的血鏡,而面色蒼白的皇甫遲則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哪怕是站在底下的無欲一再的將皮鞭鞭打在他的身上。

一邊不遠處,困在殿上不動的軒轅岳看似蒼白又疲倦,正焦急地對皇甫遲喊些什麼,可是皇甫遲卻始終都沒有響應他。

藏冬撓了撓發,「呃,這下該怎麼辦?」

「去天問台串串門子吧。」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皇甫遲將血流盡,而軒轅岳在他死後真被那兩名修羅開膛挖心吧?

「我才剛從那兒回來!」一想到又要去見那個不知在抽啥風的燕吹笛,藏冬就說什麼也不想挪步。

晴空輕而易舉地拎著打算逃跑的他,一鼓作氣躍上雲朵。

「反正你左臉都挨了一腳了,也給右臉一點公平吧。」

「蘭……蘭爺爺?」

對藏冬發完了一通脾氣後,燕吹笛接下來一整天都悶在屋子里沒出門半步,然而就在黃昏時分,鮮少有外客來訪的天問台又來了不速之客,且耐性無限地不斷敲著他的大門,逼得燕吹笛不得不開門迎客。

唉一打開大門,他隨即僵住了身子,錯愕地張大著嘴,愣瞧著眼前這位打他小起就最是克他的一號人物。

「你還知道我是誰?」蘭總管面上掛著淡若清風的笑意,抬眼掃了掃這只逃家七年多的自家猴子。

太過熟悉那抹笑容背後代表著什麼涵義,燕吹笛猛地打了個大大的寒顫,忙兩手抱住腦袋轉身就想逃竄。

「給我過來!」蘭總管大掌一伸,隨即如鷹爪般準確無比地擰住燕吹笛的一耳,使勁地將想腳底抹油的他給扯住。

「疼疼疼……」淚眼汪汪的燕吹笛忍不住哀哀慘叫。

隨晴空一道前來的藏冬,本是站在蘭總管的身後,打算等這位陌生客找完燕吹笛後就趕緊向他報訊的,可難得見著燕吹笛這副吃癟的模樣,當下心情大好的藏冬,霎時忘光了他們來這是為了命在旦夕的皇甫遲。

在蘭總管準備以家法修理燕吹笛,轉過身對他們投以一眼時,藏冬咧大了笑臉,再誠懇不過地鼓勵這名膽敢不給燕吹笛臉面之人。

「我們只是路過的,您老請繼續,千萬千萬別對這小子手下留情!」現世報啊現世報。

「……」晴空一手掩看臉默默地背過身子,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靠著式神匆匆趕來此地逮人的蘭總管,此刻也沒多大心思花在陌生人的身上,他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開燕吹笛家的大門,擰著燕吹笛的耳朵將他給拖進去後,隨即解下了身上背著的行李,自行李中找出一把往年揍慣某人的長竹板,黑著一張臉,一步步逼近縮躲在牆角的燕吹笛。

「說,為什麼不回家?」

「我本來就沒有家……」燕吹笛緊盯著他手中的凶器,一改以往老是大搖大擺的模樣,小媳婦似的怯怯縮了縮頸子。

一竹板登時打在他扭來扭去的上,其聲之響亮,令兩名局外客都不得不溜進了屋子里,偷瞄了一下燕吹笛此刻臉上的表情,再轉眼看向他慘遭受刑的。

蘭總管端著正經八百的笑容再問︰「什麼叫沒有家?」

「……是他叫我滾的。」燕吹笛扁著嘴,不情不願地低低吐出。

某總管又將手中的竹板準確地往他的一抽。

「國師大人做了什麼?不就是在氣頭上罵了你幾句?從小到大,你哪一日不闖禍?那一日不調皮搗蛋的?可國師大人連打都沒舍得打你幾回,而你呢?為著他幾句昏頭的氣話,你就鬧離家出走不要師父了?」反了天了是嗎?

「反正話是他說出口的……」不敢動不敢跑更不敢還手的燕吹笛,因上又麻又痛的感覺,臉部表情顯得有些扭曲。

隱忍多年的蘭總管闢里啪啦地開罵,「你的臉皮就這麼薄、這麼禁不得罵?值得你生這麼大的氣?啊?值得你連自個兒的師父也不要了?你可知你不要的那個師父是誰?是打從你是個女圭女圭起,就一直抱看你、養看你、疼看你的師父啊l你這不孝的孩子居然還敢跟國師大人鬧別扭?」

「我錯了,我不孝,我不忠不義,我簡直就不是人……」沒法反抗的燕吹笛索性來個自暴自棄。

坐在不遠處喝茶嗑瓜子兼看戲的藏冬,忍不住要拖拖他的後腿。

「你本來就有一半不是……」都叫人魔了不是嗎?難不成要把申屠令給扔過牆去來個打死不認?

「別插嘴」蘭總管一記冷眼艘艘地掃過來。

「是是,您繼續……」藏冬完全不敢在這當頭拈虎須,趕緊恭請他繼續施以家法。

燕吹笛抹了抹臉,十分不情願再听他提起以往的那些總總。

「總之,我統統都認了,蘭爺爺求您就別再說了。」反正都已覆水難收了,他又何苦來找他們師徒倆的不快活?

正當蘭總管額上的青筋都因他這句話而冒了出來時,冷不防的,置身事外的晴空也在這時插了嘴。

「等會兒,方才您說,這小子是離家出走的?」他可不是坐在這兒閑看湊熱鬧的,這話里頭的重點他听得可清楚了。

「可不是?」

晴空不疾不徐地在燕吹笛的頭上再添上一條大罪,「可他明明說他是被逐出師門的。」

「你這死孩子!」蘭總管忿忿地扭過頭,臉色氣得更青更可怖,「被逐出師門?虧你說的出來!」

「那老頭當初的確是說他不想看到我叫我滾嘛……」自知理虧的燕吹笛兩手掩著還火辣辣疼著的,怯懦地直把身子往後縮。

蘭總管一巴掌就往他不靈光的腦袋拍過去,「就知道你這孩子腦子不好使,當年丹藥吃太多給吃傻了!」

「那麼真相是?」晴空慢條斯理地以指敲著桌面,還等著知情人來給他解答。

蘭總管敲起皮猴子的腦袋就像敲木魚似的,「當初國師大人在氣頭上,擺明了就不想看見你來惹他心煩,叫你滾遠點也不過是一時之間無法面對你的身份,你這笨小子居然敢擅自離家出走,還說什麼被逐出師門?好啊,向天借膽了?這等誅心的話你也說得出口?是不是離家在外你也就變得沒心沒肺了?」

「我……」

「撒了謊後你還有臉頂嘴?」蘭總管出手甚快甚狠,就連燕吹笛也防擋不了,當下就被他擰住了兩耳使勁地扭著。

「疼疼疼……」對這招最沒轍的燕吹笛漲紅了整張臉,眼淚懸在眼角邊要掉不掉的。

「就是要你疼!」早就對國師大人說過孩子寵不得慣不得,他偏就是不信,這回他打也要將這只猴子打回原形來。

「耳朵、耳朵要掉了……」燕吹笛疼得直跳腳,「蘭爺爺您手下留情啊……」

蘭總管忽地兩手一收,站在原地隱隱抖顫著身子,豆大的眼淚說掉就掉。

一時沒反應過來的燕吹笛傻愣在當場。

「……蘭爺爺?」

「我說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狠心……」蘭總管悲悲切切地開始拉著衣袖抹淚,那語調哀傷得簡直要鑽進人的骨子里,「你怎麼舍得這麼對國師大人?你怎舍得讓國師大人難過?」

「我……」經他突如其來的一哭,燕吹笛都慌了手腳,上前扶也不是、抱也不是,全然不知該拿這情況怎麼辦。

蘭總管繼續啞看嗓子低泣,「小時候的你,簡直就可說是長在國師大人身上的,無論他要上哪兒,都非得親自抱著你一塊兒去不可,只要一晃眼沒見著他,你就使勁的哭,哭得全皇城上下日夜都不得安寧……換作他人,那般日夜不歇的抱著你,兩手早累斷了,可國師大人從不喊苦也沒吭過一聲累……」

燕吹笛收回手,眼角紅紅地听他對往事憶苦思愁,生生地撕開他傷口上那道老是不愈合的傷疤,再劃出一道令他再難以掩飾的新傷。「記得有回你病了,哭聲弱得像貓叫,不肯喝藥也不肯睡,國師大人連著三個日夜就這樣傻傻的抱著你哄,你嫌房里太悶全是藥味就哭鬧著,而國師大人就像個傻子一樣,大雪夜的,硬是把你包成個小粽子,抱著你在天寒地凍的夜半三更,一步步走過鐘靈宮的每一處,只求能哄得你開心了、不難受了……」也不管燕吹笛有沒有听進耳,蘭總管一徑地在那傷口上大肆撒鹽添料。

面對這驟然的轉變,作壁上觀的藏冬先是愣了愣,隨即敬佩無比地看看身形佝僂的老人,將原本挺直的背脊彎曲得像道用力過猛的弓弦一樣,淚水嘩啦啦地在布滿褶皺的瞼上恣意橫流看,大力鞭答著燕吹笛的心之余,還要他紅著眼眶承認,那原原本本就是他這個傷人心的小子的錯。

斑人啊……

原來那座鐘靈宮這麼臥虎藏龍?改天得去好好參拜參拜。

燕吹笛抖著手想扶起傷心的老人,卻被蘭總管緊握住,反而按向他自個兒的胸膛。

「你和岳兒雖都是國師大人的弟子,可你難道不知國師大人最疼愛的人是誰嗎?他可沒一手帶大岳兒不是嗎?燕兒,你模模你的良心說說,從小到大你見國師大人親手抱過岳兒幾回?岳兒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可不是國師大人啊。」

低首看著老人眼中閃爍的淚光,燕吹笛在喉際硬澀到極點時,默默地抽回了手,轉身走向牆角的暗處。

很會破壞氣氛的藏冬偏挑在這節骨眼上橫插上一腳。

「且慢,你說燕家小子是你家那位國師大人親手養大的?」這問題再重要不過了。

「不錯。」蘭總管微偏過頭,惱怒地在暗地里橫了他一眼。

多年來深深飽受其害的藏冬忍不住要他解惑。

「這德行……到底是怎麼養的?」好歹也給他一個老是莫名挨打挨揍的理由吧?

「隨便他長。」

……怪不得。

「國師大人相當疼愛燕兒的。」忠心耿耿的蘭總管不忘強調這一點。

藏冬氣極反笑,「所以就把他疼愛成只蹦蹦跳跳又臉皮特薄的臭猴子?」居然隨便他長,當是養貓養狗啊?隨便把他養成這副怪不隆咚的壞牌性?

蘭總管正色地澄清,「血統問題不在國師大人能力範圍內。」

想了想那只臉皮也薄得死都拉不下臉認兒子的申屠令,再看看這只時不時就亂咬人的燕吹笛,深感挫敗的藏冬不得不承認,血統問題在這上頭,還真是大大壓過了後天教養。

「……說的也是。」改天他要尋個黃道吉日去砍了申屠令。

「咳。」晴空在他們把話題愈扯愈遠前趕緊兜回來,免得浪費了蘭總管先前的苦心鋪陳,「方才說到哪兒了?您請繼續。」

蘭總管走至屋角揪起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燕吹笛,扳過他的雙肩,筆直地望進他的眼底。

「方才說到你這孩子怎麼能說走就走,連句話也不留下?你可知自你走後,國師大人每夜都站在鐘靈宮外頭望天不睡?你可知國師大人日日都在等你回來?你是國師大人心上的一塊肉,你知不知道,你這一走,簡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命啊!」

燕吹笛倔強地不肯承認,「他才不會--」

「你也知道國師大人就是那種有事也全都往心里擱的性子,再苦再痛他這悶葫蘆也往自個兒的月復里吞,卻從都不會說出來,如今皇後娘娘已經走了,就連他自個兒最疼愛的徒兒也不在了,岳兒還跟著你的腳步不告而別,你說,他多傷心多難受?他的心也是肉做的啊,他說不出口不代表他就不會疼。」

「可他為保人間無所不用其極--」燕吹笛猶豫躊躇了半晌,千干巴巴地吐出幾個字。

蘭總管說得理直氣壯,「國師大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皇後娘娘在臨死前求他守護人間,國師大人又無通天的本領,也無三頭六臂,加上你們這些不肖徒又不肯幫他,這還不許他劍走偏鋒嗎?」

「您忘了他還殘殺妖魔鬼三界眾生……」他怎麼也忘不了那日雪夜里所見到的殘酷屠殺地獄。

蘭總管更是挺直了腰桿,「當初皇後娘娘就是因那些三界眾生的貪婪而死的,你說國師大人能不恨嗎?更別說他們之所以會找上娘娘,就是因為國師大人拒絕交出人間聖徒,而那些眾生搶不著被國師大人死死保護著的你與岳兒,在無從下手之際,這才找上了娘娘這個國師大人唯一的軟肋。

燕吹笛的思緒驀地中斷了一下,滿心不可思議地問。

「等等……為了搶我和師弟?」怎麼從來都沒人告訴過他這回事?

在這當頭,蘭總管也顧不上是不是抖出皇甫遲深藏看的秘密了。

「你與岳兒就是人間聖徒,自你們幼時起,各界的眾生就都想要你們的命!」

燕吹笛面上血色盡失,「什麼?」

「自收養了你這女乃女圭女圭後,國師大人便絞盡腦汁使盡手段地想護住你這各界眾生口中的人間聖徒,而在抱回了岳兒之後,國師大人更是小心翼翼不敢輕忽,就深怕你們師兄弟倆會遇上什麼不測……」蘭總管語重心長地對他道,「燕兒,你知道你從小到大差點死了幾回嗎?次次都是國師大人拼著命不要地把你的小命搶回來的,倘若不是國師大人一心護看你,還授了你一身的術法傍身,只怕你早不在這人世了。」

「怎麼可能……」燕吹笛頻頻搖首,難以置信地騰騰往後退了幾步。

晴空揚起一掌,「我們可作證,此話並沒有虛假。」

趴在桌上的藏冬也跟看點了點頭。

望著他們一張張不容他否認的臉龐,燕吹笛的眼瞳劇烈地顫動看,不知打哪兒來的淚水涌上他的眼眶,令他怎麼也看不清記憶中皇甫遲總是站在他們面前保護他們的身影。

他顫顫地開口,「那……他所做的這一切……」

「打一開始就是為了你與岳兒,皇後娘娘只是被你們連累的無辜犧牲者。」逮著機會的蘭總管一刀就狠狠捅進他的心坎。

听完他的話,燕吹笛呆站在原地許久都說不出話來,好一陣子過去,他才總算找回了渾身流失的氣力,默然地抬起腳轉身走進房內。

「燕家小--」看不過眼的藏冬本想把他給揪出來面對現實。

然而蘭總管卻朝他擺擺手,「別理他,讓他自個兒去想。」

方才還苦情悲切的老人在燕吹笛離開後,登時消失在藏冬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面帶精光,嘴邊還帶看嘲弄笑意的堂堂鐘靈宮大總管。

藏冬很想揉揉眼,「呢,閣下您變臉變得好快……」

「好說。」蘭總管據傲地朝他揚揚眉,「咱家乃鐘靈宮一品大總管,二十年來踩過宮廷硝煙無數,那小子想跟我斗?他還嫌太女敕了點。」

「您說的那些往事……」可信度要不要打對折啊?

「都是真的。」他可沒撒謊。

藏冬開始覺得有些不忍了,「那燕家小子他……」

「那只皮猴子是罪有應得,甭管他,讓他去想。」哼,國師大人這七年過的是什麼日子,這只在外頭逍遙自在的皮猴子怎可能會知道?今日若不挫挫那只造成這一切的猴子,他哪有臉面將這只不受教的猴子送回國師大人的面前?

「好吧,總之咱們等看瞧就是了。」藏冬扳著頸項,也覺得一時半刻間,要全面動搖燕吹笛已是根深蒂固的想法,恐怕還是需要點時間。

晴空卻否定了他倆打好的算盤。

「恐怕等不了。」

「為何?」因趕來此地太急,蘭總管根本就不知在他離開了鐘靈宮後,皇甫遲與軒轅岳發生了何事。

「因你家的國師大人就快死了。」都沒人記得正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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