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聖諭在意識模糊之間,听到有兩道聲音在他頭頂上交談。
「天啊,好重啊,我明明是客人,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情啊!」
另一道聲音有點無言,「範先生,不是你主動向總裁父母提議要送總裁回家,要他們兩個老的別擔心嗎?」
「是沒錯啦……身為後輩總要說點好听話嘛……誰知道就真的交給我了,喂,快幫我開車門,我快不行了,啊啊啊,要被壓垮了……」
「……好。」伴隨開車門的聲音,他還听到她嘀咕道︰「真沒想到總裁這麼嚴肅的人,朋友言行這麼浮夸……難道是一種互補的概念嗎?」
嚴聖諭直覺想開口解釋,不過沒有力氣。
純粹是一起打混久了能夠忍受對方不正經的性格罷了……
不過……範顧霖確實是少數能夠和他相處得好的人……
他感覺到身體躺在了椅墊上,頭枕在柔軟有香氣的東西上,很舒適,他緊皺的眉宇悄悄松開。
「在後座好好照顧他啊!」
「我知道。」
接下來的話他沒听見,墜入了漆黑的夢中。
一個美麗動人的女人站在他面前,跑來他家找他,眼眸帶怨。
「諭,我是不是你最重要的人?」
「是。」
「那為什麼我十通電話里你只有五通會立刻接起來。」
「我在工作,開會時是不能接電話的,事後我都有回電。」
「那不是理由,如果我那麼重要,無論何時何地你都該接。」
「公司我已經讓你自由進出了,手機也讓你隨時查看內容,你對我始終不滿,我說過,即使這是商業聯姻,我也是認真的要和你走一輩子,我的忙碌是為了未來的安定,結婚的事情等我接任公司後一定會安排。」
「兩年來,你對我不熱情,你根本就不夠愛我。」
「你一直希望我證明什麼,但我認為我證明了。」
「才沒有,你沒有天天說愛我,你沒有時時刻刻都打電話說想我,你沒有為我拋下工作陪我購物,更不會在我生氣時抱著我求我原諒!」
「你希望我時刻都關愛你,但,如果我不在乎你,我不會一再的應付你試探我的各種招數,不管你是故意花錢找女人勾搭我、考驗我的忠誠,還是約會時讓我等你三個小時看我能不能包容你,或是故意手機關機兩三天要我到處找你,好讓你感覺我在乎你,我都做了,就算你每天每一個小時打一次電話追蹤我的行程,我也從未發過脾氣,孟萍,你渴愛的程度像無底洞,沒有盡頭,誰也滿足不了你。」
「你厭煩我了?!」
「不,我只是希望你適可而止。」
「借口!你就是厭煩了!」
「孟萍,理智點!」
「去你的理智!我恨你,你就跟我爸媽一樣不在乎我!」
「別歇斯底里了,我送你回家,你得冷靜!」
「不,我自己回去,你滾遠點!」
「……好,你走!」
只是想好好溝通罷了,為何會變成失控的局面?
這段關系就快掐得他窒息,他轉身上樓不理會她要走或要留,也听見了她的詭笑聲。
「……我會讓你為今天的事後悔的。」
接著,羅孟萍窈窕的身影甩門離開。
那句話,冰冷得像是蛇的低語。
而他也真的後悔了。
她失蹤了兩天,本以為又是她逼他證明自己在乎她的花招,因此這次他沒四處找她,決意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听她說過她父親經常外遇,母親不是怨嘆自己的命運,就是對她耳提面命要控制男人,或許是因為這樣,她對愛非常渴望,卻又無法信任,必須要不斷考驗他來感受自己的重要性。
如果她不能改善她的心病,這婚,是不能結的。
第三天,他打電話去她家,才知道她沒回家,而她家人也以為她在他家。得知她真的失蹤,他懵了。
報警協尋後的隔天,他接到了勒贖電話,將電話錄起來告知警察。
在他交付贖金的當天,警察尾隨在後伺機抓人,狡猾的歹徒用公共電話換了三個見面地點,在第三個地點留下了尸體。
歹徒沒有拿錢就撕票,可想而知,換了好幾個地點是為了觀察有無警察埋伏。
當他看見一地的血和未婚妻冰冷的尸體時,腦子嗡嗡作響,眼前一片黑。
如果他第一天就找她,她是不是就不會被綁票了?
如果他沒聯絡警察,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如果他沒跟她賭氣,她是不是……
他想了很多的如果,不過他知道,不管他有多愧疚,一切都無法挽救了。
事後,警方抓到逃亡的犯人,並移送法辦。
他登門向未婚妻父母道歉,未婚妻父母沒有怪他,反而要他別放在心上,頭七過後,羅家興許是不願留在傷心地,決定舉家搬離台灣,他去送機,望著飛向藍天的飛機,內心一陣哀愁。
孟萍,你說你父母不在乎你,但他們因為你離開了這里。
他們不懂得表達愛,而你也感覺不到別人的心……
回憶片段停留在這里,頭頂的藍色天空傾倒下一片黑暗,他周遭只剩他一人,一條巨蛇從腳底竄上,用冰冷的身體將他緊緊纏住,力道大得宛如想將他的肋骨勒碎,當他對上巨蛇在漆黑中發亮的眼楮,仿佛看到了羅孟萍幽怨的雙眼——
「我會讓你後悔的!」
嚴聖諭睜開雙眼,滿頭大汗的驚醒,胸口因為喘氣不已而大力起伏。
腦袋一片昏沉,不知道身在何處,他仿佛垂死掙扎的人費力攀爬,渾然不知自己爬向床側,下一刻砰地跌下了床,發出巨大聲響,還沉浸在恐懼中的他渾身發冷,一個反胃,在木制地板上吐了。
門被推開,啪的一聲,房內電燈被打開,照亮一室。
「總裁,你怎麼了?!」
誰?是誰?!
心神混亂的他想抬眼,卻沒有力氣。
「好在我不放心,有留下來睡客廳,沒有走……」
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將他上半身扶起,將他摟抱在懷中,她溫暖的體溫將他渾身的寒冷一點一滴驅逐,令他眷戀不已。
她用手輕拍他的背,也用毛巾清理他的口鼻,觀察他有沒有被嘔吐物塞住呼吸。
在他安定下來的時候,上身被嘔吐物沾染的衣物被那個人月兌下,他感覺到她將他搬回床上,仔細蓋好被子,溫暖的手心撫上他的額,「好好睡吧。」
接著她不知在忙什麼,在房內發出了一些聲響,在她離開房間時,嘔吐物的味道散了不少。
身心正脆弱的他想叫她別走,留下來陪他,但疲倦得發不出聲音,昏睡過去。
嚴聖諭隔天醒來,環顧了一圈屋內,沒有其他人在,不過客廳桌上有著紙條還有鑰匙跟早餐。
總裁,這是令尊的備分鑰匙,昨天為了讓我和你朋友送你回家借給我,我放在這里,麻煩您再還給令尊。另外,早餐是樓下隔壁街的早餐店買的,不嫌棄就吃吧,今天早上你的行程沒什麼重要的,公司內部的會議也可以往後挪,你的狀況我會告訴王姊,你可以休息一下再到公司。
他的眼神往下移,紙張的右下角署名鄭喬茵。
盯著紙張一會兒,他回房間的浴室梳洗並給聘用的廚師打了通電話。
「今天不用送早餐來了。」
講究味道的他,難得的吃了平民早餐——鮪魚三明治配豆槳。
他邊吃邊想到她這陣子很執著地問他將她調到身邊的原因,他卻吝嗇于告訴她。
她是終止他過去灰暗時期的人,在他心目中她一直是特別的,才會始終記得她的容貌。
他想了解她,想看見她再次對他笑,所以將她留在身邊。
這樣簡單的理由,包含了喜歡,只是他不願意正面面對,也始終和她保持著距離。
因為,女人像蛇,他怕粉身碎骨。
昨天宴會看到有男人對她拉拉扯扯,他的妒火被點燃,也無法不承認自己的感情。
範顧霖說自己無法定下來是被詛咒,而他不敢喜歡人,也何嘗不是被詛咒……
鄭喬茵搭計程車回租屋處梳洗過後,手機發出通知的提示音,她的私人信箱收到網路書店書籍寄到便利商店的通知。
她早餐還沒吃就興匆匆地跑去巷口便利商店將包裹領回家,拆開來,她預購的推理小說躺在紙箱里面,是限量簽名版,而且是兩本,一本收藏用一本翻閱用。
她拿起那本書抱在懷中,一臉幸福,簽名書啊啊啊!她絕對會仔細包裝放在書櫃里供奉!
「喬茵阿姨,快來抱抱啦,辰辰要去搭女圭女圭車了!」簡奕辰嘟嘴大聲嚷嚷。
鄭喬茵連忙放下書,例行性的抱起簡奕辰,在他兩頰各親一下,「阿姨最愛辰辰了,上課要乖喔!」
「但阿姨不乖,昨天沒回家。」
「這是有原因的啦……」
簡依琳接過兒子軟小的身軀,「阿姨去照顧朋友所以才沒回家,來,給媽咪親一個。」
簡奕辰在媽咪的臉上亂親一通,惹來簡依琳的笑聲。
「我送辰辰坐女圭女圭車,順便去上班,早餐我放桌上,你記得吃喔。」簡依琳拎起公事包和兒子的書包往外走。
「路上小心。」她目送好友出門後,看牆上時鐘時間不早了,連忙吃早餐,換裝準備出發。
離開租屋處前,她在門口猶豫了下,眼前浮現總裁昨天半夜醉到吐的臉,他俊臉上充滿悲痛的神色,令人揪心,她抱著割愛的心情,回頭拿了一本新書出門。
上班時間到了,嚴聖諭沒有準時進辦公室。
和王姊討論過後,她們決定若開會前半小時總裁仍沒進辦公室,再打電話給主管們告知開會時間延後。
不過總裁不愧是總裁,是典型放不下工作的操勞性格,僅只遲到了二十分鐘,所以今日行程沒有任何的變動。
她偷瞄了幾眼他的臉色,不算很好,感覺有些憔悴,該不會在勉強自己吧?
于是,她拿了自己的咖啡粉跟林美美交換了一個東西。
「怎麼不是咖啡?」嚴聖諭擰眉看著她送到桌上的肉桂茶。
她解釋,「你昨天吐了,還是別喝太刺激性的東西比較好。」
他表情看起來很不滿,但沒叫她重泡一杯咖啡過來,勉為其難地喝了一口。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他眼神似乎特意不和她對上,態度也有些閃避。
「總裁,我有東西要送你。」她將簽名書放到他桌上,「這是艾德溫的新書《暗夜的隱藏者》,我有看到你書架上有他的書,正巧我也是他的書迷,有預購。」
他看了一眼封面,「簽名書應該很珍貴,你還是自己收著吧。」
「我買書習慣性都會買兩本,所以還有一本,送你沒關系=」
他道︰「你放去書櫃那。」
他的態度很冷淡,她模不著頭緒,難不成他心里不滿她昨晚擅自進入他家,覺得被冒犯?她也是不得已的好嗎……
她不禁感嘆這男人的難以捉模,有時覺得兩人變親近了,有時又覺得那是錯覺,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總裁大人,是她不可觸及的人。
算了……就當她太雞婆吧,他……實在令人看不下去。
將書擺到書架上時,她深吸氣道︰「這系列的主角戈登,每本書都會說的辦案名言就是——光明與他同在,可是,戈登在當偵探前,其實是前黑手黨成員,背景並不光彩,然而他對過去的痛苦和黑暗坦然面對,甚至當笑話來講,幽默風趣得十分有男人味,以前的經驗也讓他對犯人的殺人手法分析準確,還能用矯健的身手與敵人搏斗。」
她沉默了下,繼續道︰「主角之所以成為主角,是因為他身上有讓人羨慕的特質,那份比平常人更無堅不摧的精神給人勇氣……
「總裁,在我眼底,你也是個什麼都做得到的人,能像戈登那樣克服自己,或許我這樣說很自以為是,我不認為那件事是你的錯,千錯萬錯是那歹徒的錯,你和未婚妻的最後一面是吵架收場,你肯定是痛苦的,但哪個情侶不吵架,只是不湊巧發生在那個時間點,你一直沉浸在愧疚中,她天上有知也不會快樂的,我相信你能慢慢釋懷,你也相信你自己吧!」
嚴聖諭思緒頓了頓。他沉浸在愧疚中,她天上有知也不會快樂?
他仿佛听見羅孟萍的詭笑聲再次在耳邊響起。
「你懂我什麼?」他嗓音壓得很低,眼眸漆黑得望不見底。
「總裁……」面對他變得防備而冷漠的俊臉,她很受傷。
他哂笑,「你很天真呢……天真得讓我覺得可笑。」
她覺得一股酸意從鼻子竄上,眼楮刺痛。
「待會立刻把辦公桌搬出去。」他毫不留情的命令,「你不用再跟著我做事了。」
棒壁業務部和鄭喬茵兩個比較友好的男同事,看到她委屈得眼眶泛紅,他們沒像平常那樣隨口聊幾句垃圾話,安靜的替她將辦公桌搬出來後,拍拍她的肩聊表安慰,問她下班後要不要讓他們兩個請客吃飯。
鄭喬茵搖搖頭拒絕了,他們也沒有勉強。
鄭喬茵的辦公桌重回林美美旁邊的位子,她再次是王姊底下的人了,不必天天面對那個既嚴格又陰晴不定的Boss,搞得自己時刻得繃緊神經,她應該要放鞭炮慶祝的。
但……她高興不起來。
一旁的林美美輕聲問「你還好嗎?」
「我沒事啊,好得很,以後又可以模魚了。」她拉開笑容,活澄的比出YA的手勢。
林美美實在不忍戳破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王月娥默默將她的表情看在眼底,心疼不已。
鄭喬茵打起精神工作,或許是因為剛回歸,王姊給她的工作都很輕松。
她很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敲了一會兒鍵盤才假裝有生理需求去洗手間。
在廁所里,她哭得一塌糊涂。
這次比起上一份工作被有好感的男同事舍棄,還要更難過。
原來,她喜歡他呢。
早就在心底發誓過不談辦公室戀愛,卻沒料到自己會不小心淪陷。
被嚴聖諭這樣狠狠推拒,她心口仿佛被插上刀子。
很痛,但是,無法討厭他,他的臉色宛如被揭開最血淋淋的傷口一樣慘白,是她提起了不該說的話題。
而她也因此明白了,自己不是能夠進入他那內心的那個人。
再哭一下子就好,她會仔細收好這份感情,像以前那樣,當一個近在咫尺卻只有一句「總裁好」的早安問候的小秘書。
再尷尬的事情,習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