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他在作夢。
他夢到他爹怒不可遏的朝他狂吼,下一秒,便拿著棍子狠狠毒打他。
「不要……不要……」他試著閃躲,但不管怎麼躲都躲不過,他身上已有大片瘀青與血痕,但父親仍持續棒打。
接著,夢境突然轉換,一大片一大片的粉色桃花盛開,微涼的春風拂來,不少花瓣紛紛被吹落,猶如一場花瓣雨。
六歲的棋華就站在花雨下,她提了個小燈籠,穿著紅色棉襖,有張精致小臉蛋,但不似其他孩童有著紅撲撲的臉頰,氣色略顯蒼白,不過那一雙靈活眼眸澄澈明亮,正不解的盯視著他紅著眼眶以拳擊打桃花樹的行為。
「你在哭嗎?」她的童音甜甜的。
他一怔,很快的別過臉,拭去淚水,再冷冷的看著她,「你看錯了。」
「司容表哥,哭沒關系的。」她像個小大人一樣的說著。
「我沒哭!」
仿佛靈魂是抽離的,褚司容看到年輕又倔強的自己不僅否認還狠狠瞪了小棋華一眼,接著轉身離開,但小小蚌兒的她隨即追上來。
「我看到了,褚伯伯當下人的面打了你兩個耳光。」
他腳步一頓,口吻淡然,「無所謂,也不是第一次了。」
「有所謂,所以你才哭了。」她直覺否定。
他咬咬牙,「我說了我沒哭。」
「哭真的沒關系,我也常哭……」
「該死的,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快給我走開!」
不理他的氣話,她還是很勇敢的盯著他,「我懂,我爹娘長什麼樣我想不起來,但我還記得他們曾經帶我到市集,我記得我們在那里很快樂,有時候我想到他們而難過時,再想起這件事就開心了。」
他抿著唇,「哼,記不得你爹娘的臉,你還快樂得起來。」
听不出是嘲諷,她用力點點頭,「那是他們給我的快樂回憶,只要想到這些就能感覺到快樂,那在天上的爹娘也會很開心,這是祖母告訴我的。」
她雙眼發亮,抬頭看著高她好幾顆頭的他。
抿緊了唇,他沒說什麼,快步往前走。
她再次焦急追上,沒想到這次一沒注意就被地上的枯樹枝給絆倒,整個人撲跌在地,燈籠也落了地。
他聞聲回頭,就看到她的手背擦傷,滲了點血絲,而她明明眼中嗔著淚水,卻還笑笑看著他,並逕自站了起來,看到這一幕,他的雙腳像有了自我意識。
他走到她面前,「你受傷了,快回去差人上藥吧。」
看了手背上的擦傷,她搖搖頭,「一點點小傷,不疼,而且我想跟著你。」
他故意臉色一變,「你煩不煩啊,吵死了!」
「那我不說話,好不好?」她看來很真誠,雙眼盈滿乞求。
那晚,她真的靜靜陪伴他,奇異的,他煩躁的心也莫名沉靜下來。
突然,畫面再度轉換——
那是一個大晴天,棋華的臉上有著慧黠調皮的神態,一雙眼滴溜溜,邊跑邊回頭催促他,「快點!快點!」剛喊完不久,她就停下腳步,開始喘氣。
「為什麼用跑的,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就不能安分點。」
「你要帶我去市集,我開心嘛……呼呼呼……」
「傻瓜!」
「不管、不管,」她毫不遲疑地拉住他的手,笑得好開心,「我一定要去,我想去市集看看……」
畫面逐漸模糊,隱隱約約的,好像听到淅瀝嘩啦的聲音……
下雨了?
褚司容緩緩的睜開眼眸,人也從夢境回到現實,他從床榻坐起身,望著窗外飄起雨絲,雨勢沒有他以為的大。
初秋的雨,打不落任何一朵桃花林的花,因為那些花早在春末落盡了。
他下了床走到窗前,看著雨絲,滿腦子都是過去與鞏棋華的回憶,但人兒已遠,而他也不同以往了。
如今的他有能力保護所愛,只是啊……所愛已不在。
但至少他可以彌補父親造成的錯,如今他不僅有能力懲處貪贓枉法的官員,還能推行利國利民的政策,偶爾以父親的名義開糧倉賑濟災民,也算是他這個兒子看在親情分上所能做的,希望為父親求得善終。
「你一定能懂吧,棋華。」對著窗外雨絲,他喃喃低語。
雨停了,天空出現一抹湛藍,讓他想起了那抹回眸笑著催促他的身影,他突然想起,打她離世後,他便再也沒去過市集。
「大仇已報,或許可以再去看看了是吧,棋華。」
「快點!小樂,你快一點!」
「哎呀,郡主,您慢點,走慢點啊。」
陳知儀微笑的回頭看著走得氣喘吁吁的貼身丫鬟小樂,肉肉的臉蛋、圓滾滾的身軀是導致小樂愈走愈慢的主因,可雖然胖了些,但她著實喜歡這個貼心可愛的丫鬟。
仰頭看著藍藍的天空,嘴角微微上揚。
她重生已經四年了,在祖母的教養下,她成了一個進退得體的大家閨秀,也听祖母的話,不讓仇恨蒙蔽自己的心志,保留前世的真誠與樂觀。
她每日照著祖母的安排學習各項課業,不曾有任何異議,唯一的請求便是三不五時來這下城市集散心,雖說于禮不合,但祖母明白她心中的苦楚與思念,不僅答應她了,還替她在爹娘面前說話。
「我睿親王府的嫡親郡主還怕嫁不出去嗎,這孩子幼時苦了這麼多年,少有外出時候,如今雖是適婚年齡不宜外出,可老太婆我心疼啊,難道你們就不心疼?」
當時她覺得有些感動又好笑,因為祖母這番話一說完,睿親王府上上下下又哭成一團,她三個哥哥還說了什麼嫁不出去就嫁給哥哥之類的胡話,想當然耳,她不僅能光明正大從王府門口坐馬車來市集,還不需要像以前一樣換男裝。
其實她會想來市集的原因不是怕悶,而是希望能與司容巧遇,就算他不認識她,但至少能見上一面,撫慰泛濫成災的相思也好,但這幾年下來,她未曾遇見過他,倒是與市集的各家攤販再次變得熟稔起來。
「郡主,您來了。」
熱鬧街道上,攤商們熱絡的招呼聲幾乎不曾間斷。
因為陳知儀一點天之驕女的架子都沒有,臉上時時掛著笑,十分有親和力,所以攤商們都很喜歡她,也喜歡與她閑話家常。
此時,一名賣古玉的老人家一見到她,便急切的拿一封信給她,尷尬笑著,「我在南方的孩子寫信來了,可以麻煩郡主幫我看個信?」
「當然行,您听完後想說什麼,我替您回。」
「謝謝,謝謝郡主。」滿頭花白的老人家笑得闔不攏嘴。
攤位相鄰的中年男子忍不住開口,「你這老頭,我這攤賣的是文房四寶,我也識字啊,你怎麼老愛麻煩郡主。」
「郡主的字漂亮,人也美,看了心情就好,最重要的是,她說的話就中听,不像你念東念西。」老人家眼一瞪,開始念起他來。
「哎呀,是誰叨念個沒完沒了的,郡主,你可要評評理。」
眾人哈哈大笑,陳知儀也忍俊不禁。
這一笑可說是傾國傾城,不少人都看痴了眼。
陳知儀本就生得亭亭玉立、粉面桃腮、冰肌玉膚,最難得的是她擁有一雙靈慧動人的眼眸,加上性子真誠、待人親切,怎麼看就是大美人。
就在她後方,褚司容正緩步的走在人群中,看著小販叫賣、看著雜技表演,也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潮。
這幾年他忙于勾心斗角、忙于扶植自己的人脈,再加上回憶太痛,他已幾年不曾來這里,沒想到一切一如過往。
棋華,這里一樣熱鬧,可惜你已不在了……咽下喉間的苦澀,他沉痛的繼續往前走。
驀地,一道清亮的嗓音響起,引起他的注意。
「你有沒有好好的讀書習字?小玫瑰。」
「有,我以後也要跟郡主一樣當個女大夫。」
人高馬大的褚司容很快就循聲找到說話的人,雖然是背對著他,但從她縴細的背影便能感受到她與尋常百姓不同的優雅貴氣,至于跟她說話的那名小女孩,他自然識得,那是棋華花了很多時間才讓開口說話的小玫瑰,如今小玫瑰也不若以往安靜沉默。
「這樣的志向很好,不過郡主我可不是大夫喔。」
「我知道啊,郡主說過,郡主是跟懂醫理的老王妃學了一些藥草知識,但我總要先跟郡主一樣,才能慢慢學會當大夫。」小玫瑰笑咪咪的說著。
「嗯,小玫瑰好聰明啊。」
閑聊一會兒,陳知儀繼續往前走,這一路說說笑笑的,身後除了貼身伺候的小樂之外,還有幾個丫鬟、嬤嬤、侍從跟著,但那絲毫沒有影響到她逛市集的興致,沿路攤商的吆喝聲跟叫賣聲在她听來亦是極悅耳。
「郡主,豆腐腦兒吃完了,但撐死奴婢了。」小樂抱著微凸的肚子,一臉笑意。
「抱歉,我都只吃一些,其他的要你幫忙吃完。」她這一路寒暄下來,除了買東西,也會吃桂花蜜餞、杏仁糕、豆腐腦兒等每回必吃的點心,可她食量不大,只好全塞給食量很有前途的小樂。
「郡主別跟那胖丫頭道歉,是她自己嘴饞,老吃不夠,您才多買些給她,您听我們幾個哪有抱怨的。」老嬤嬤這一說,其他人可全點頭了。
郡主是個有福同享的主子,每個跟來的人都有口福。
小樂臉泛紅,「好嘛,誰讓郡主愛吃的正好奴婢也愛,是奴婢貪嘴了。」
「也是,郡主每回來都一定會買那三樣呢。」老嬤嬤笑道。
「沒錯,我就喜歡吃這三樣東西。」那可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味道。
「桂花蜜餞、杏仁糕、豆腐腦兒,奴婢都會背了。」小樂道。
「且總要把最想吃的排在後頭,吃完就能滿足的回家。」老嬤嬤跟著道。
「那當然。」她是真的很滿足,重生後的日子過得太美好,美得不像是真的。陳知儀一路跟攤販寒暄聊天,沒有注意到幾步遠的距離外有人一直注視著她。
褚司容不由自主的跟著前方那抹月牙白的身影,她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語氣,還有她會佇足的攤子都跟棋華好像……
別花蜜餞、杏仁糕、豆廣腳免……
且總要把最想吃的排在後頭,吃完就能滿足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