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戀人(下) 第一章

不停的抬起手腕看著手表上所指示的時間,卯月修司有些焦躁的視線在前方掃視著,終于在看到那抹多年不見卻依然熟悉的身影後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和季!!」

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向拖著大型行李箱的男人,完全不顧對方那張讓無數女性傾慕的美麗容顏上露出的嫌惡表情,青年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子,給了好友一個普通日本人絕對不會做出來的法式擁抱。

「煩死了,快點給我滾開!我搭了那麼長時間的飛機,快要累死了!」

單手用力將卯月毫不客氣的推開,剛從法國回來的白神和季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不過卯月卻知道這是好友不好意思的表現。听話的站到一邊,側過頭來看了看他身後的行李箱,正準備開口詢問,卻不料扎成馬尾的長發被一把揪住。

「痛,痛!你做什麼?!「

「怎麼這麼長?我才不過八年沒看到你,居然搞得像個女人一樣!!」

原先只覆蓋住臉頰的短發此刻已經垂過了腰際,雖然扎成了馬尾,不過看起來還是很像女孩子。

「許願啦!這只是許願而已!!」

「……只有女人才相信這種無聊的玩意兒吧?」白神的回答一如想象中的頗不以為然。

「不說我的事了。」伸手將長發從好友手中拉過來,卯月刻意不去理會對方的囂張,繼續詢問自己剛才想問的問題,「你這次回東京來,不會再去法國了吧?」

白神沉默下來,腳步卻還不猶豫的向著機場門口走去。行李箱下滾輪和地板摩擦的聲音有些刺耳,大廳中不停重復的廣播聲也讓人心煩意亂,覺得有些難受而半捂住耳朵,卻在此刻男人華美的聲音飄了過來。

「我在這邊呆七天左右就回法國去。」

隨後那身影就仿佛是要逃避什麼可怕的怪物一樣,匆匆的走到門外去。看著好友有些寂寞的背影,卯月自然知道他害怕著什麼,日本尤其是東京,對于白神而言既是初戀的回憶地,卻也是那段痛苦情傷的發生處,這種又愛又恨的感情自己也可以體會,並且也同樣折磨自己整整八年之久。

苞著白神上了出租車,一路跟到男人所住的酒店里,在床上毫不客氣的躺下,卯月趴在床上看著男人將身上的西裝扯掉。

「我說,既然已經回來日本了,為什麼還要走呢?你不在東京不是很可惜麼?」

白神冷冷一笑,當他說的完全是廢話。

「好啦,你這次回來可別告訴我是因為工作上的事……馬上就是新年了哎,如果要工作的話未免也太不人道了。」

「我八年沒有回來了,父親這次要求我回來過年……嘖,明明母親就是法國人,為什麼還要遵守日本的什麼傳統禮儀啊!」

發出抱怨的男人看起來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正因為身上有一半的法國血統,所以面前的男人才有著刀削般的立體五官,頭發睫毛都是日本人所沒有的淺色,甚至就連美貌都是國際級別的。該說混血兒都是美人麼?卯月忽然想到鳥羽可能還不知道白神的血統問題時,就忍不住覺得好笑。

自己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恐怕就是這兩個人了。

一個就是面前跨國企業足以獨當一面的企業精英、被譽為鑽石級白馬王子的俊美男人,另外一個就是年僅二十九歲就爬到東京大學副教授位置的達人。這兩個人無論是哪一個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讓無數女性垂涎的上等獵物,理應和什麼情傷、失戀之類的悲慘經歷無緣的人,卻偏偏飽受愛情摧殘。

白神因為愛上了那個古板木訥的男人而犯下了會後悔一生的罪行,全部都是些一提起來就恨不得將記憶全部湮滅的事。盡避是在愛情的名義下,這種暴行也是不被允許的,而正因為做了那樣不可饒恕的事才使得白神決定遠離日本,忍痛離開那個人的身邊。自己的存在是對對方最大的折磨,清楚的認識到這一點的白神做出了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雖然這是一種惡劣的逃避,不過卻是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現在白神為了逃避情傷遠離東京,輾轉去了法國開創事業,而鳥羽則因為要照顧自己生活而一直留在自己身邊,絕口不提白神的事。就算是喜歡觀察別人的自己都無法揣測出鳥羽包裹在重重冰壁後面的真正心意,就更不用說和他分隔兩地的白神了。不過現在所需要的只是一個贖罪的機會,要不然這個心結始終會橫亙在兩人心中,跟著他們一輩子。

身為加害者的白神會在後悔和自我譴責中度過一生,永遠無法幸福。而鳥羽就算是努力遺忘,卻還是在不知不覺中受到傷害。

如果不去面對的話,很可能兩個人就這麼毀掉了。所以說如果沒有過去的結束,就無法展開新的開始……正因為十分清楚這一點,也不想讓自己所重視的兩個人受到這樣的傷害,所以卯月才想要再次讓他們兩人面對面一次。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卯月卻清楚的知道在兩個人之中自己更偏袒白神一點。雖然兩個人對自己同樣重要,而且白神當初所做的事自己並不贊同,但是那樣深深的、且痛苦的愛著一個絕對不會愛上自己的男人,這一點讓卯月想到了自己。

身體上的傷痛和心理上的傷痛究竟哪個更深一點呢?

就更不用說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都受到傷害的那兩個人了……既然自己一開始參與了這兩個人的事,卯月就覺得自己有義務也有責任為這件事劃下最後的句點。盡避最後的結局讓兩個人受到更深的傷害,盡避痛苦的難以忍受,卻也是必須面對的展開嶄新人生的必經之路。

「說起來,你穿和服的樣子真的很帥呢~~雖然說平時西裝什麼的也很合適,但是每次一看到你穿和服總是有種很感動的感覺。」

听到卯月這麼說之後,男人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我又不是觀賞動物!和服麻煩死了,又重,穿的方法又繁瑣,為什麼過年非要穿和服不可……說起來你就算是穿男性的和服,恐怕也完全不會有人把你當男人看吧?尤其是現在的這頭頭發……以前就曾經被人被誤會過性別,不在意也就算了,起碼也要注意一下吧?你這幅長相居然還留長發,就算是被人搭訕也不要抱怨!」

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在床上趴著不動的卯月,白神才不會像鳥羽那樣被他欺負之後就悶不吭聲的不反抗。如果論起毒舌來,這個高傲的男人絕對可以將人罵的模不清東南西北,如此一想,能夠讓這樣的男人愛戀近八年的鳥羽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了。

「我沒有惡意啊,只是很想在新年的時候找你一起去拜拜而已。」聳動肩膀,卯月完全不把對方的挑釁放在心上,「說起來一起在新年那天許下新年新願望,可是男人的浪漫啊~~那一天我選擇你一起去許願,你該覺得榮幸才對。」

「是哦是哦,真的好榮幸……你以為我會答應麼?笨蛋!」

白神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將襯衫的領口扯開,一瞬間將先前那種高貴華麗感扭轉成了頹廢派。伸手弄亂了那頭梳得整整齊齊的淺色頭發,白神坐到卯月身邊,想了想也干脆的躺了下去。卯月近距離的看著那張魄力十足的容顏,以及他臉上難以掩飾的疲倦之色,不由嘆了口氣,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他不說話,男人卻開口詢問了。

「你新年回去住麼?」

「……嗯。」

雖然已經搬出來住了,但是每逢重大節日都得回去本家,要不然媽媽絕對會嘮嘮叨叨的沒完沒了,而且這也是自己應盡的義務。盡避每次見到那個男人都會心如刀絞,但是卻還是在渴望著見到他,想見又不敢見的情緒在胸口處掙扎糾纏,到了最後也得不到一個正確答案。不過該來的都會來,該做的也是逃避不了的,所以卯月每次都是在做了一番心里掙扎之後,還是老老實實的回家去。

兩個人再度沉默下來,隔了一會兒白神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你還好吧?」

卯月自然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

就算是對自己和天野那段愛恨交織的過去經過不太了解,但是也可以從自己寫的書中窺見端倪。就算是遠在法國,就算是用忙碌的工作麻痹那份痛苦,但是白神依然關心著自己的事,自然也知道五年前的那場緋聞,以及從自己性格上所推測出來的事實真相。那場新聞發布會剛結束的當天晚上,卯月就接到了白神從法國打來的電話,雖然是警告自己要小心的一番訓斥,但是不難從里面感受到男人對自己的擔心。

「還好,我還應付得了……嗯,怎麼說呢,對于這種事而言我還是很有把握的。」

「那就好。」

白神的視線從他臉上轉移到天花板上,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又不好說出口。卯月嘆了口氣,自然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麼。

「鳥羽的父母前幾年就搬到北海道去了,所以他現在是一個人留在東京。我也曾經邀請他到我們家一起去過新年,但是那個頑固的家伙就是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知道他那個人顧忌很多,所以也就不強求他了……」

白神的呼吸有些不平穩起來,卯月側過頭去看他臉上表情,卻還是絲毫不變。如果說起來頑固的話,面前這個男人恐怕也不比那塊木頭好吧?這麼說起來,這兩個人還真是天生一對……

「所以說啦,現在鳥羽基本上每年新年都一個人過。你也知道他那個人平常的時候就很枯燥了,到了新年還不給自己放假。大學的假期可以不管,但是國家法定的假日他都絲毫沒有放松,我雖然不在他身邊,但是大概也可以猜到那個人過年的情形。八成是早就從圖書館借了一堆書,趁著過年的時候沒日沒夜的看,完全不懂得休息。」

白神的呼吸很明顯的急促起來,胸膛也是上下起伏著,卯月看他這副樣子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明明在意對方在意的半死,卻偏偏要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明明自己知道一切,也知道他的心情,為什麼在自己面前還要維持那樣的自尊呢?

「說起來他那個人好像也不怎麼喜歡交際,所以我也沒見他有什麼朋友……其實一般人恐怕也難以忍受那樣木訥的性格吧?不過也不一定就是了,我還在想他那樣認真嚴謹的個性搞不好會惹來想找長期飯票的女人呢~~呵呵,絕佳的好老公人選,長相一流學歷也不錯,至于收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性格也是被欺負了也絕對不會還手就是了~~而且絕對不會外遇……」

白神的呼吸越發急促起來,而放在身子兩側的手也忍不住蜷成了拳頭。

「說起來我可不能天天看著他啊,如果哪天他被莫名其妙的家伙吃掉,隨後還要負責娶了對方就糟糕了呢……呵呵,鳥羽他很沒心機的不是麼?所以這一天應該不太遠了。更何況現在他也到了適婚年齡,不少女人的眼楮都盯著他打轉呢……」

「住口!別再說了!!」

憤怒的聲音打斷了卯月的闡述,白神一下子撐起身子,轉過來那張容顏上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的表情讓卯月終于忍不住捶著枕頭開始狂笑。

「你……哈哈哈,真的好可愛……真的……笑死我了~~」

完全是出于惡作劇心態而說出的話果然讓那個處處佔據上風的男人臉色大變,而壓抑下去的火氣也全然爆發出來。看著他笑得要死不活的樣子,白神的臉色只能用「鐵青」兩個字來形容,而身邊的低氣壓也是越來越濃,眼看著就要發火了。

「好啦……對不起,只是我……哈哈……只是我有個好提議,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而已……」

「我拒絕。」

吧脆利落的拒絕聲讓卯月的笑臉沒有絲毫改變。

「不要拒絕的這麼干脆啊……」

白神看他的眼光恢復了原先的倨傲冷酷,同時也擺明了男人拒絕在卯月所編導的鬧劇里插上一腳!

「……每次你這麼說的時候就絕對沒好事發生,所以我拒絕!」

「可是你想看到我之前說的那些假設發生麼?」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男人閉上了嘴,沉默下來。

「我只是不想讓你長年呆在國外而已……只是想讓你留在東京而已,而且也不想看到你這麼傷心難過。有時候逃避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有面對才能找到正確的答案,哪怕那個答案會讓自己受傷,卻也比現在吊在半空要好得多……」

緩緩說出自己的心願,隨後就是兩個人之間長長的沉默。白神雪白的臉上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青色,男人高大的身子一瞬間有種格外強烈的滄桑感,讓卯月的心也隨之覺得壓抑起來。知道白神需要一段時間考慮自己的建議,卯月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自己也該回去了。

「你考慮一下,過完年後給我答覆可以麼?那時候你應該還在日本吧?」

站了一會兒等不到白神的答案,卯月就當作他已經答應了,卻不料在打開房門的時候,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說逃避不是辦法,可是你呢?」

握在門把上的手指有些僵硬,卯月知道白神想說的是什麼,也清楚的明白彼此之間都知道的事。

「你也要一直這樣逃避下去麼?你也該知道這樣僵持下去,只會讓你越來越痛苦……你有時間去管別人的事,你自己的事呢?」

白神的聲音刺入耳膜,一跳一跳的痛,卯月轉過頭來,習慣性的戴上了微笑的面具,隱藏住自己真正的內心。

「我還有什麼可逃避的呢?我已經完全的放棄了。現在那個人已經有了孩子,這已經不再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而是關系到兩家的幸福。只要我放棄就可以讓大家都得到幸福,為什麼不?所以我已經什麼都不想了……」

白神看著他,在那銳利的目光中,卯月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出現了裂痕。仿佛逃避一般的轉過頭去,關上門的瞬間嘀咕了一聲「記得到時候給我答案」,隨後就不顧白神的反應關上了大門。有一瞬間甚至都以為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伸手壓在胸口上停頓了半晌,卯月覺得有些眩暈。沒有什麼事能夠比被人看穿自己的內心更可怕和反感的事了,哪怕對方是自己重視的人也一樣。

想到這里卯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說到窺視別人的內心,自己還不是在剛才做了一次麼?對于白神那種和自己自尊心一樣高、甚至是更高的人而言,心思被剖白從而赤果果的暴露在人前,絕對比任何事都要屈辱,更甚者還因此被提供建議,在不情願的情況下不得不接受某些事實……

但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白神可能會痛苦一輩子,他那種痴心到可怕地步的家伙,可能真的會在愛情的泥沼里陷上一輩子。趁著現在還有機會能夠抓住幸福,哪怕是要粉身碎骨也要試一試,而不是應該像自己一樣,悲慘地失去了任何復合的機會。

在五年前的那場緋聞之後,清水依然對自己糾纏不休,五年的時間並沒有改變那個男人對自己的感情,這點讓卯月由厭惡逐漸變成了感動,不過卻還不到能夠接受那個人的程度就是了。

而至于天野……在五年前的緋聞之後,對待自己也比以前要好上很多。雖然自己依然是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去,才能見到天野,但是男人無論是說話還是行為都明顯的不再和自己針鋒相對。

天野用盡全力的扮演著「姐夫」這個角色,而自己也相應的扮演著「弟弟」所應該有的表情動作想法,仿佛是強調著「家人」這樣的行為讓卯月覺得格外愚蠢,卻也不得不做。

那個男人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他已經是姐姐的人,是自己的姐夫了……

但是不管多清楚這些事,不管告誡自己多少次,卻在看到他們二人親密的模樣,卯月依然是心如刀絞。盡避如此,為了大家都好,卯月還是在家人面前保持笑容。久而久之笑容就像是固定的面具一樣,無視自己真正的內心,反射性的一見到家人就自動浮現出來,掩飾著自己的心情,保護著自己。

一想到這里,熟悉的疼痛讓胃部抽縮起來,心想著自己該不會已經變成神經性胃炎這種可能性,卯月向著飯店外面大步走去。

從接機到在飯店逗留已經不知不覺耗去了大量的時間,等到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下來。冬天本來就是晝短夜長,所以卯月在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之後無奈的嘆了口氣。雖然討厭在光線昏暗的時候一個人跑去購物,但是已經沒有自己選擇的余地了。

再過幾天就是新年,到時候大大小小的店鋪都會暫時關閉,如果想在那時候買什麼新年禮物簡直就是痴心妄想。如果不趕在新年前就挑選好禮物的話,先不說時葉那里,光是媽媽那關就過不了。

小孩子到底喜歡什麼啊……在詢問了媽媽這個問題之後,所得到的答案卻是模糊且片面的,所以說無論做什麼事還要靠自己。

伸手招了出租車趕在玩具店關門前到達,卯月在店員小姐的建議下,選擇了一個大約有自己身體三分之二大小的海豚玩偶,這才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大人還好說,過新年禮物的話衣服鞋子書籍什麼的都可以送,小孩子的話就變得有些難以選擇了。不知道時葉喜歡什麼玩偶,卯月就綜合自己的興趣和別人的建議選擇了這種玩具,應該……還可以吧?

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心想著同居人應該已經回到公寓了,卯月心中想著既然已經出來了干脆就去幫好友買件禮物回去好了。于是他抱著那麼大的玩具海豚走到旁邊的書店,完全不顧其他客人詫異的目光,從德語專欄那邊挑選了一本看起來蠻不錯的小說,這才付帳回家。

搭乘出租車只花了三十分鐘左右就來到熟悉的公寓,上了電梯按響門鈴等待男人開門之後,卯月清楚地看到男人因為自己拖著女圭女圭拎著袋子的模樣而睜大的雙眼,而一向毫無表情的面孔也有了些微的裂痕。

「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

禮貌性的回答之後,男人體貼的將他手中的女圭女圭接了過來,卯月看著他冷硬的外表和毛茸茸的玩具並排在一起,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雖然清楚的知道鳥羽是個溫柔的好人,但就是忍不住想要捉弄他,看到他手足無措的窘態。雖然承認自己這種想法不太好,但是卯月卻沒有意圖去改變什麼。

必上門後跟著鳥羽進了廚房,看著男人用和他外表截然不符的熟練動作打著雞蛋準備著食材,卯月忍不住嘻嘻笑了起來,伸手將那本買回來的書籍拿高到他面前,柔軟聲音說出討好的話。

「送你的。」

男人眉頭皺了一下,「為什麼?」

如果不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男人絕對不會收下來的,不能說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想要買來送他,卯月微笑著說出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新年禮物~~」

「可是我沒有準備你的……」

他們彼此之間都沒有互相送禮物的習慣,更何況鳥羽他並不懂得什麼人情世故,頂多就是在新年的時候寫張賀卡郵寄給遠在北海道的父母而已。

「沒關系,遲兩天也行。」

卯月不以為然的將那本書往流理台上一放,順手從盤子里拿了個隻果回到客廳。距離吃飯看來還有一點時間,打開電視對了一遍頻道卻也沒看到有什麼好看的,于是卯月就打開了手提電腦,一邊咬著隻果一邊打稿子。

從廚房里傳出來不銹鋼器皿踫撞的聲音,鳥羽正在做著兩人份的晚餐。

本來也想著那兩個人不在的時候自己可以負擔一部分家務,甚至是學會做飯,但是人的惰性卻是大到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在拿起掃帚的同時就想起有那個時間不如多趕稿子賺錢,所以直到現在卯月還是什麼都不會。

卯月戴上只有工作時才用得著的眼鏡,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活動著,拼寫出一段段文字,想了想覺得不太恰當,于是再度刪除。直到最後索性放棄,連接上網絡,開始瀏覽網頁。

自從《僕瞳映君》的長篇小說發表以後,自己雖然沒那個興趣,但是卻有崇拜者在互聯網上創建了卯月修司的個人網站。出版社覺得很不錯,于是也在出版社的網頁上面開闢了他的專欄,再加上五年前的小說映畫化的結果,就是讓卯月的人氣更上一層樓。尤其是最近接手的工作有一部分是日本推理文壇大熱的本格派推理小說,大力宣傳的結果就是鬧得沸沸揚揚。

從網絡留言上可以看到讀者對自己的建議,雖然也可以從出版社拿到為數不少的信函,但是從網絡上看過去卻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新鮮感。自己的讀者雖然大部分都是女性,但是男性的擁護者也不少,雖然有推理界的讀者對于自己之前所描寫的同性之間禁忌戀愛表示出不滿,但卻對現在的推理小說贊不絕口。當然也有人詢問有沒有「花之記憶」這個系列續集的事情,對此卯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也只能苦笑起來。

卯月捏著下頜在自己的網頁上瀏覽了一番,隨後關上頁面閉上眼楮,讓有些紊亂的心緒平靜下來。現在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五年前的那場緋聞,也因此自己喜歡男性的事情也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雖然自己喜歡的並不一定是男人,對女性也抱有好感,但在對任何女性都沒產生過愛戀情緒乃至的事實面前,這顯得沒什麼說服力。

又在網頁上瀏覽了一陣才關掉電腦,剛好那邊鳥羽也準備好了食物,卯月走過去幫忙擺放盤子之類的餐具,隨後兩個人一起坐下來吃飯。

「新年的時候我大概要回去三四天左右,我盡量提早回來吧。」

「嗯。」

「你呢?你在新年的時候做什麼?」

「……我從圖書館借了一些資料。」

丙然是這樣啊……

「雖然工作很重要,但是也要注意身體啊,要不然到時候病倒了會很難受的。」

男人點了點頭,隨後默默吃著面前的食物。卯月本來想和鳥羽說出今天白神回來的事,但是想了想卻還是決定守口如瓶。鳥羽的想法連自己都模不清楚,而且雖然有把握讓白神接受自己的提議,但是在事情還沒有完全敲定的情況下也不能輕舉妄動。所以還是再等一陣子,等到新年結束就好了。

新年……今年的新年應該也能和以往一樣平安渡過吧?畢竟做戲做了那麼多次,已經到了一看到家人就反射性的作出微笑表情和說出合適話題的境界了,所以今年的新年也就不用擔心了不是麼?

***

時間過的說慢很慢,說快卻也很快,仿佛就是一轉眼的時間就已經到了新年。在新年當天趕回本家,知道自己肯定是最後一個回來的,卯月抱著那個巨大的海豚玩偶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掏出鑰匙打開大門走入玄關時開口打招呼。

「我回來了。」

「修司,你回來啦,好晚……真是的,你這孩子每次都是趕在最後一個回來!」

母親從客廳里走了出來,雖然話中帶著埋怨,不過笑容卻是燦爛且幸福的。走上前去將給媽媽的禮物遞給她,卯月跟著她向客廳走去。遠遠的就看到男人的身影坐在沙發上,差不多五個多月沒有見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男人原本就清瘦的身體顯得更加柔弱了。深呼吸隨後戴上笑臉的面具,卯月走過去正打算打招呼,雙腿卻突然被一樣軟乎乎的東西襲擊。

「舅舅~~~」

雖然已經四歲說話卻還是不太清晰的小不點似乎特別喜歡卯月似的,明明只肯和父母親熱的小表,每次見到他卻例外的熱情。卯月將手中的巨大海豚玩偶隨便放在地毯上,彎下腰將那團軟乎乎的東西抱起來,香噴噴的女乃香就傳入鼻端。

「時葉乖,好久不見~~」

在看到那張軟乎乎的小臉上綻放開的笑顏,還有仿佛會說話的大眼楮骨碌碌的看過來的時候,就算是再冷硬心腸的人也不會討厭他吧?兩只和體型相配的小手掌模上了卯月的臉頰,柔軟的觸感和女乃香讓卯月再也忍不住探過頭去,將嘴唇印在外甥的臉頰上,那種稚女敕的感覺讓人從心里醉了起來。

「舅舅,舅舅~~~」

小不點開心的笑了起來,手指揪住卯月留了五年、已經長過腰際的暗紅色發絲,咯咯的笑著。抱著時葉坐到了沙發上,卯月順手將買來的那個大型海豚玩偶拉過來,然後將時葉往那軟綿綿的玩偶身上一放,那只海豚足足比時葉大了一倍左右。看著時葉吃力的在海豚玩偶上滾來滾去的模樣,卯月吃吃的笑了起來,心情大好。

「看來時葉真的很喜歡你啊……你來之前這孩子就不停的念叨‘舅舅怎麼還不來的’這樣子的話,有時候就連我都要嫉妒呢……」

柔和聲音在身邊緩緩響起,讓卯月的心髒猛地跳快一拍。反射性的深深吸了一口空氣,在心中念著「冷靜一點」這樣的安慰性句子,轉過頭來面向男人時笑顏成功的綻放出來。

「這樣啊,大概是我長得比較像姐姐,所以時葉才喜歡和我在一起的吧?」

「說的也是~~」

坐在身邊的男人顫抖著肩膀發出細微的笑聲,卯月側過頭去,盡力不讓自己專注于對方難得展現的笑顏之中。如果看到發呆的話,這無疑是對自己自尊心的一個重擊,自己絕對不容許自己流露出還對已經不屬于自己的男人的依戀感。

「對了,之前理加子還在問我你會不會把清水帶來呢……她現在很喜歡清水哦,真是想不到。」

听到這句話時卯月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關于清水英一的事,所殘留下來的恐怕就只有尷尬而已吧?

懊怎麼說呢,清水自從五年前和自己有了那一段公開宣言開始,就一直粘著自己不放。本來卯月以為無論是演技還是為人處事方面都日趨成熟的清水在演藝圈中會遇到比自己更優秀的人而放棄自己,卻不料對方卻堅持了足足五年。

如果說起聯系的話,前些日子還接到男人打來的電話,盡避他現在在墨西哥拍電影,卻還是不停的和遠在日本的自己聯系。從作為日本一線演員的當初,到活躍在國際影壇的現在,男人一直都沒有放棄自己,只要一有時間就打電話給自己,這讓卯月還真是哭笑不得。

不過今天的話,他應該已經返回日本了吧?

自從五年前那場緋聞鬧出來以後,恐怕是全日本的人都把自己當作同性戀來看了,不過這種事也沒什麼好辯解的不是麼?畢竟自己這一生唯一所愛上的人確實是男人沒有錯……想到這里忍不住偷偷瞥了身邊的天野一眼,男人不為所動的表情就仿佛是針一樣刺入眼中,讓卯月閉上雙眼。

「啊?你們在說清水麼?我有看他主演的連續劇哦~~」

姐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笑逐顏開的坐到丈夫身邊,插入了新的話題。

「說起來你的這個情人還真是忙碌啊……不過修司也不用擔心呢,今天晚上的紅白對唱也有邀請他哦,呵呵……到時候就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他了!說起來真沒想到清水不光演技好,在唱歌方面也很有天賦呢,人氣相當不錯哦。」

知道現在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什麼也不說,所以卯月就干脆的閉嘴,听到天野和姐姐的對話聲,這讓卯月覺得有些頭疼。推托說覺得有些熱而走到院子里,卯月靠著牆看著後院那棵被白色雪花覆蓋的櫻花樹。

從自己買禮物那天的半夜就斷斷續續下到今天的雪不算太大,卻沒有停止的趨勢,所以地上的雪盡避化了一部分卻又迅速被新的雪花覆蓋,放眼過去全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從懷中掏出香煙來點燃,卯月剛吸了一口就听到從前方傳來的腳步聲。細碎雪花落在男人肩上,昏黃路燈籠罩下的身影像極了那日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情形,也讓卯月的心髒不受控制的抽痛起來。

「給我根煙好麼?」

天野在他身邊靠牆而立,提出的要求卯月無法拒絕。將香煙遞給了他一根之後,男人眯起了那雙形狀優美的眼楮,緩緩吐出熟悉的牌子名稱。

「Salem……你以前不是不抽這種牌子的麼?」

卯月怎麼能說那是因為你抽這個牌子所以我才抽的?

「以前的口味有些淡,所以我換比較重一點的……」

「嗯,說的也是,這種煙抽多了可是會上癮的哦~~」

天野的聲音混雜在從屋子里傳出來的歡笑聲中,顯得有些虛幻。卯月垂下頭去,讓過長的頭發遮住自己可能有些動搖的表情,卻忍不住偷看著對方夾著香煙的手指。

一如記憶中的漂亮修長,也正如八年都沒有什麼變化的容顏一樣,面前的男人一點都不像是個已經有了四歲孩子的父親。歲月的腳步在他身上停頓了下來,天野還是像初次見面時一樣毫無變化,盡避自己十分清楚那只是表面上的而已。

「卯月君,借個火。」

男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感慨,卯月點點頭,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遞過去,男人優雅有禮地接過,隨後在打火機「嚓」的一聲冒出的火焰中點燃了香煙。忽然間想起了之前在車內男人向自己借火的情形,為了點煙而湊過來的容顏,讓驚叫聲差點從自己口中沖出來。

忍不住目光向男人那邊瞥去,就看到微弱的火光讓天野那張瑩白的臉籠上了一層奇妙的橘色。

「本來想要戒掉的,但是真沒想到我居然是個戀舊的人。習慣了以後就再也離不開了,最初的東西就是比之後得到的要好得多……」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的緣故,卯月總是覺得男人話中有話,但是具體的意思他卻不敢去想,不管答案是什麼所帶來的後果都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更何況天野現在是在扮演「姐夫」的角色,對男人而言,自己和爸爸媽媽一樣並沒有什麼區別不是麼?

「……是啊,只要養成習慣就麻煩了呢。」

努力將聲音放柔放緩,卯月狀似輕松的接下了話題,思索著安全的話題,省得讓自己再次胡思亂想。

「那個……你的工作如何?」

「還好,馬馬虎虎,不算是太好,也不算是太差。」

男人的話听起來總有種前後矛盾的感覺,不過卯月卻也明白處處都爭強好勝的男人平時做事的狠厲程度。天野強烈的自尊心絕對不許任何人站在他的頭頂上,所以才能在二十九歲這樣的年紀當上了企劃室的課長。

「說起來到了年底工作就很忙吧?年終結算什麼的……」

「啊啊,還好,不過也確實連續加了好幾個星期的班呢。整理出來的資料什麼的多到嚇人的地步,不過一想到接下來的假期就很開心了……」

「假期啊,這次的假期要做什麼呢?」

「唔唔,平時工作就很累了,而且新年期間大家都放假吧?與其勞累的跑出去玩樂,還不如在家里多陪陪時葉呢。」

「時葉確實很可愛~~呵呵,我現在都能回想起他在姐姐肚子里的模樣,人類真是不可思議。」

「說的也是……」

男人露出溫柔的微笑,卻也讓卯月從心底深處痛楚起來,對于自己選擇了這樣的話題有些後悔,不過卻也想不到別的話題。兩個人一時間都沉默下來,似乎已經找不到彼此之間的話題,總不能聊一些百貨公司大減價之類的事吧?

那雙仿佛能滴出水般的眼楮看著卯月若有所思的側面,原先夾著香煙的細長手指突然伸了過來,抓住了卯月垂落在肩頭的一綹長長的暗紅色頭發。

「……你的頭發顏色真奇怪呢……」

突然而來的親昵動作讓卯月的心髒差點停跳。

「這個……好像是爺爺那邊有葡萄牙血統似的,但是爸爸和一般的日本人一樣,卻不料到了我和姐姐身上就變成了這樣……」

「返祖?」男人的聲音听起來似乎很開心。

「嗯,可以這麼說吧……」卯月覺得心神有些恍惚。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們姐弟都喜歡染發呢~~呵呵……」

「……」為什麼話題會轉到這方面?

「說起來怎麼想起留長發了?」

突如而來的話也算是順理成章的問下來,不過卯月咬住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卻也不能回答。

怎麼可能告訴男人那是因為要許願所以才留長的頭發,又怎麼能說出如果留了長發之後會讓自己更像他的妻子,也就有可能讓他把對姐姐的愛分給自己一點點?後面這一點完全就是奢望了,不過只是在心中轉一下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你留長發的樣子,好像理加子……」

這句話讓卯月的心髒仿佛被人惡狠狠的抓住一般,有種窒悶且痛苦痙攣的錯覺。

雖然是這個目的,但是親耳听到的時候卻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沖擊,這點讓卯月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卯月沒有說話,事實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能垂下眼簾,看著男人細長的手指把玩著自己的長發,身體內部仿佛被台風肆虐過一般,亂糟糟的一片。

「你們姐弟長的真的很像……」

嘆息般的聲音仿佛融化在這片寂靜之中一般,男人的聲音充滿了意想不到的感情,這也讓卯月全身一震。男人的嘴唇蠕動,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似的,卻不料女人的聲音生生的插了進來。

「廣明?」

姐姐披著厚厚的棉衣從屋子里走了出來,看著站在後院中說話的兩個人,露出一副「真受不了」的表情。

「我說你們啊,都多大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到處亂跑?年菜做好了哦,快點進來吃!」

「知道了。」

男人應了一聲伸手將煙頭掐滅,隨即走到姐姐身邊,伸手攬住了她的腰向前走去。兩個人交談的聲音順著風傳了過來,讓卯月身上的寒意增加了不少。姐姐的笑聲和男人帶著笑意的低語听起來明明是很幸福,應該會讓人覺得相當溫暖才對,但是卯月卻忍不住抓住了手臂,覺得冷意從腳底一直蔓延上來,難以抑制。

可是現在卯月並不想進屋子里面去,雖然家里面很溫暖,但是他卻寧可站在寒冷的院子里。從天而降的雪花落在早就已經凍得發疼的臉頰上,雖然是瞬間就融化掉了,但是那股寒意卻仿佛無數細針一樣刺入肌膚之中,混在血液之中順著血管流通全身,讓全身都難以抑制的痛了起來。

卯月靜靜的站在院子里,過了大約五分鐘,直到媽媽催促的聲音傳來,這才邁著有些僵硬的步伐緩緩走到房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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