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嗎? 第1章(1)

埃爾家的宅邸,在夜魅城中佔地千頃。

今夜,宴客用的大廳鬧哄哄的。

由于要宴請城內各大米行的老板進府一聚,答謝他們這麼多年來對福百發號的照顧,所以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連從沒進過主宅做事的小僕佣都被喚了過來,擺設這十大桌份的杯盤碗筷與花卉。招娣,也在這人群里頭忙著。

不過今晚的她,卻少了點朝氣,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幾回都差點打翻碗筷,惹得嬤嬤老給她白眼看。

當這備置工作進行到了一半,有人進了這大廳。一見來人,每個忙事的僕佣都停下手上的活兒,站直身子,再微彎腰,恭恭敬敬地朝來人喚一聲︰「當家——」

「辛苦了,各位。」來人溫溫地笑著,踱著優雅的步伐,向眾人慰問。

听了這溫和的答應聲,招娣覺得挺稀奇,主人同僕佣們噓寒問暖,的確少見。

她不禁偷偷地打量那人,頓時心一悸,眼發著亮,在心里想著︰這就是咱們的主子啊?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當家主子。

之前不好奇,是因為她覺得這類巨賈,不是財大氣粗,長得肥頭大耳、色眯眯樣,就是年近半百、腳都踏進棺材一半了,還在算計人的奸滑老頭。

只要有錢賺,能填飽肚子,她根本沒興趣去管她的主子生得是什麼模樣。

但她想起,那件每回都害她跌個狗吃屎的七尺長袍,便是她家主人的。

看到那男子傲人勻稱的身長,招娣這才想通,必須穿這樣衣服活動的人,自然不會是又矮又肥的胖大爺,或是生得比她還瘦小的糟老頭。

然後她發現,其它婢女都在主子進門後,失了做事的伶俐勤快,因為她們的視線,都不約而同的望向那在角落圈椅上坐下的男人。

只要主子帶笑的眼一掃過她們,她們個個都害羞地縮著小肩,顫顫地嬌笑著。

招娣的眼楮便也跟了過去,研究了一下。這一研究,她今晚一直耿耿于懷的心事便消去了一半。

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子,儒雅風流、儀表堂堂、果敢正直等優點,他通通都有,完全不同于那班只會在妓院里玩女人的紈褲子弟。或許也由于有陣子在外奔波的緣故,因此練得他身材壯實、膚色微深,在那些得體合身的精致衣袍底下,看得出他一身緊繃結實的好體魄。

但最讓招娣注意的,是他那英挺的劍眉,用一種舒緩的幅度展開著,底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明明可以睜得更炯然、更霸氣、更凜冽的,可他卻選擇用一道合適的彎度,將他心底的誠意散發出來。

直挺修正的鼻下,是一抹薄唇。薄唇如果緊抿,不免讓人感覺嚴肅、心生畏懼,但他還是一樣,彎了一個好看、好美的弧度,面對這外界的人事。

他的臉孔是英俊的,可如果不笑的話,會讓人覺得生硬、苛刻、尖銳。而這男子的英俊,現下因為微笑,更多添了豐采,讓人不自覺地想親近,沉醉在他舒暖的笑容里。

「你剛剛有沒有瞧見,當家往我們這兒看?」招娣听到後頭兩個婢女正在咬耳朵。「我覺得啊,當家以後一定是個很體貼的丈夫!」

「你怎麼知道?」另一個婢女小聲地問,並偷看了一下後頭。當家正在用熱姜茶,一邊同傳總管討論帳務。

「光是每天早上送上這一抹笑,就讓人心頭暖暖的。」婢女說出她的幻想︰「我想啊,當家一定是那種會為愛妻親自端上早飯,溫柔地哄著她多吃些的好丈夫。如果吃不下呢,說不定還會喂她吃,再送上一個吻呢!呵呵……」

「當家還沒成親,或許咱們還有機會。」兩個姑娘嗤嗤地竊笑成一團。

招娣想了想,當家會不會溫柔地對待妻子,她是不知道。不過,她也喜歡這個當家的微笑。

一個願意讓笑容這樣掛在臉上、供人欣賞的人,應該……很好講話吧?

她在心里,這樣悄悄地對自己說。

畢竟一個帥當家,對自己遭遇的難題于事無補。要好講話的當家,才對她有幫助。

可她還躊躇著,不知道要如何開這口。

此時,有個男僕在外頭喚了一聲,說是要求見當家與總是隨侍在當家身旁的傳察總管。當家抬頭看了一下,親切地笑了,還大方向他招招手,讓他進來。天知道,這笑又讓多少姑娘家夜不成眠了。

「當家,總管,小的有個請求。」男僕囁囁嚅嚅的。「是、是這樣的,小的父親重病,急需求診,可薪餉日還沒到,可、可否……」

「牛甲!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傳總管卻大喝道︰「不準你再提前支薪。」

那漢子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可小的父親真的快、快……」

「不準,咱們有咱們的規……」

「傳叔,通知賬房。」當家寶康溫文的聲音強勢地插了進來。「支二十兩銀子給他。」

在場眾人听到這數目,無不瞪凸了眼,驚咋了舌。

他們接著看到當家站了起來,拍了拍那漢子的背,話語里充滿關心與慰問。「你叫牛甲吧?一會兒,你就趕緊拿著這錢回家,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讓父親康復起來。這長假請多久,都沒關系,宅里有的是人可以支配。不過待你父親身子轉好,請你一定要回來,再為這福爾家付出,行嗎?福爾家還是需要你的……」

男僕听了,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嚎啕大哭,跪了下來,一直給當家叩頭。「謝當家!謝當家!小的即使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要為當家效勞的,謝謝當家啊——」

旁人見了這溫馨的景況,也感動地紅了眼,覺得自己能跟從這樣的主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做起事來也就格外地起勁了。

而招娣更是大受震撼,她淚光閃閃,萬分激動,多想也跟著那漢子一起跪著,叩謝當家竟有著如此寬大慈悲的胸懷!

因為、因為……她覺得自己待會兒的請求,當家也一定會這樣爽快地批準的!

她的生活有希望了!

然而,這些只顧著感動的人,卻有所不知……

當那漢子嗚嗚抽泣地退下後,寶康仍舊保持著微笑,輕著聲音,這樣告訴傳察︰「傳叔,施點恩惠,他們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對你更是死心塌地,這便是馭下的手段,明白嗎?你太直硬了……」

傳察尷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當家,說著無情的話,還能笑得這般溫和自然。

而沒听到這些話的外人,看到當家慈藹的笑臉,還以為他又加了些福利給那漢子呢!

招娣便是這群天真單純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簡單地想著︰她的當家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裝,手上的抹布也迭得整整齊齊的,然後鼓起勇氣,靠到了那個角落。

她還沒出聲,當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團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來不想理會,以為她只是想過來擦擦桌子,便轉回頭去。

可他又猛地察覺什麼,往她臉上一瞧——

招娣倒抽了一口氣,緊張地屏息著。

當家注意到她了!

當家看到她了!

他沒像剛剛他對男僕一樣,好親切地喚她過去,溫柔地問她有何貴事。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招娣渾身輕顫,皮膚泛起疙瘩。

沒想到,當她的主子定楮看人的時候,眼楮會睜那麼大,而這眼楮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彎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過招娣覺得很奇怪,當家為什麼要這樣熱烈、執著地看著她呢?

傳察發現寶康的怪異,便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招娣。他皺起眉,低斥道︰「干啥?還不快去做事。」他就怕這樣,當家賞了一個僕人甜頭,其它人便也嘴饞了,他得替當家擋下這些貪婪的家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當家還在看她的當下,趕緊說︰「當家,我、我是招娣,那個,有一事相求……」

傳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轟走招娣。

但寶康卻止住了他。「傳叔,你先讓一讓。」

傳察忙說︰「當家,這等事我處理便可……」

寶康做了噤聲的手勢。「其余人都在看,你別嚷嚷,記得我方才同你說的話。」然後,他看向招娣,親切地笑了。「這小僕佣要和我說話,我得听听。」

听了這聲響應,招娣簡直感動得五體投地。剛剛那漢子說要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為當家效勞,這話絕對不假。因為除了這樣激昂的話,她也沒有任何句子可以表達對當家的敬愛,招娣是真的體會到了。

傳察只好板著臉,退到一旁。寶康則抿著笑,舉起手,向招小貓小狽一樣的,把招娣給招到身邊來。

招娣一高興,紅了臉,蹦跳著來到當家身旁。

「當家,是這樣的……」她開口要說。

「欸,等等。」他和藹地問︰「我有個問題想先問問你,行嗎?」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于是,寶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當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彎子,將小巧的臉蛋往當家那兒靠去。

看著那頰上自然又可愛的暈紅,寶康笑開了嘴。這燦爛的笑容,連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當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後,她听到當家用他那沉穩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問題——

「為什麼男人的那個,要叫『小鳥』?」

啊!當家連咬字都這麼清晰,話都說得那麼字正腔圓,這口音真好听,讓人如沐春風,引得人一陣舒服的輕顫。能跟這樣的人說話,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他問了什麼問題啊?

招娣後知後覺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當家。

寶康依然維持著他的招牌笑臉,等著這小僕佣的回答。

「請問……」招娣傻傻地問︰「那個是哪個?」

寶康的眼楮笑得好彎。「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個啊。」招娣一時忘了羞怯,加上當家的笑容總讓人松懈這層偽裝,所以她只是順著直覺,就給了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里的人都是這樣叫罵的,說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鳥給剪下來喂魚。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個很像鳥的長嘴巴吧……」

「喔,原來如此。」寶康呵笑一聲。「謝謝你,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

「不客氣。」招娣再應。

然後,兩人對看了一會兒。

招娣的表情依然這麼傻,寶康的笑臉依然這樣無懈可擊。

思緒逐漸回籠,招娣的眼楮眨了眨。

等、等一下!

為、為什麼當家要問她這個問題?!

而她竟然還答得這麼理所當然?

她一抬頭,就看到傳總管憋笑的表情,雖然,他應該也不懂當家為何要問她這問題。

招娣的臉更加紅了,不只紅了頰,連耳朵、額頭、脖子都紅了。

而當家竟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眯著眼,細細地打量著她。

「喔,對了。」寶康拍了一下額,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說嗎?抱歉抱歉,來,我听著呢。」

招娣已經羞窘得連話都不知怎麼說了。

「啊,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再問問招娣……」可寶康卻又想起了什麼,再打岔道︰「你真的看過象嗎?象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當家還不願放過她啊?!

「停——等一下!當家!」招娣強扯著笑,語無倫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說啥事了,糟,廚房還忙著,我先去干活了。哈!再會——」

「不,招娣,等等,我還想多同你說說話啊……」

「我真沒事了,當家,沒話說了……」

「招娣,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啊。」寶康還是好親切地說著。

招娣終于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卻絆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這宴客大廳。

寶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一臉滿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還因為喉頭仍滾著笑,被辣嗆了幾口。

看著寶康這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傳察覺得很稀奇。

當家是個常常將溫溫的微笑掛在臉上的人,喜怒哀樂苦,都是這樣的表情,外頭的人或是這宅里的護院奴婢,都沒法辨別出當家現下的情緒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臉給迷惑了去。沒人見過他同哪個親密的友人閉門談過心事,因此更沒人知道他的心里想著什麼。只有在這宅子服侍了幾十年的傳察能分辨出一二,關鍵就是那一串掛在當家手上的念珠。當那念珠開始轉動的時候,他便知道,當家的心里正擱著煩人的事。但看著他內斂得宜的笑,又會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現在當家笑得這麼開朗,他真沒看過呢。

也不知他為何要這樣鬧人家,他和那小僕佣認識嗎?

發現傳察在瞧他,寶康咳了一下,又掛起溫文的淺笑。「很有趣的家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確,能讓當家這樣開懷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來,寶康又回復在商場上的精明模樣,同傳察交代了一些事,過了一刻鐘,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們,應酬直到深更。

這宴席是制式的、無聊的、乏味的,他只不過是想利用這虛假的對話與形式,以及一些些對福百發號無傷大雅的好處,緊緊地抓住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長掌握這樣的場面的。

不過今晚,寶康卻偶爾失了神。

他想,原來那個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幾遍。

念著念著,便覺得這名字挺可愛的,很像長不大的小貓小狽,讓人想一直擁在懷里,細心呵護著。

因為這個念頭,讓寶康覺得這晚的應酬並不全然這麼的無趣。

棒日午後,傳察拿了一份拜帖,來到寶康的院落。他在園子的池塘邊找到寶康,他正用麥麩做成的飼料,喂著池里五彩繽紛的大錦鯉。

「當家,我收到一份帖子。」傳察稟報完,將帖子遞給寶康。

寶康空出一手接過,翻開帖子,讀了一會兒,又交給傳察,然後繼續撒著飼料,喂著他寶貝的鯉魚。

靜了一會兒,他才說︰「不知道我那大哥又想做什麼。」

傳察問︰「這帖子是大少爺發的?」

「嗯。他安排我同孤山國的順大行當家見面。」寶康沉著臉,難得沒了笑。「肯定沒啥好事。」

傳察點點頭。「這孤山國仗著國土比咱們大,連商人都如此跋扈,有什麼要什麼,想把咱們榨干才甘心。尤其是這順大行,外頭風評更是不好。當家,您還要赴這約嗎?」

寶康想了一會兒,答道︰「回他,我會親自赴這個約,這禮數不能失,我倒想看看,他們想搞什麼把戲。」

傳察得了答復,便要離開,另寫回帖回復對方。臨走前,他又問寶康︰「當家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我順道去辦……」

對方沒答話。

「當家?」傳察不解地抬頭,發現當家的臉色不太對勁。

他喂魚的手勢懸在半空,雙眼睜得很大,嘴角下垂地僵著,好像正緊緊地咬著牙。傳察很少看到當家這般猙獰的臉,不禁忐忑不安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原來,是一個男孩。

一個約莫七歲、穿著陳舊襖衣的小男孩,站在池畔的另一頭,臉上還掛著骯髒的眼淚、鼻涕、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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