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嗎? 第1章(2)

傳察暗暗叫了一聲糟,那條嚴禁私帶家眷的規矩,他都明確叮囑二十幾年了,竟還有胡涂蟲敢犯?!

要闖也不會選地方,偏偏闖進了當家的院落來。

要帶也不會選人帶,偏偏帶了乳臭未干的臭小表進來。

他這個當家,在商場上練得一身穩重的好脾氣,什麼都能忍,即使剛被人賞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語罵過,都還能維持著笑臉繼續同人說說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卻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歡笑聲,總是死氣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為的當家到現在都還未成親,並不是因為他沒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們這總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風,甚至有時會給人充滿父愛錯覺的好當家,討厭小孩簡直到了極端苛刻、讓人無法想象的地步。

傳察趕緊想喚個婢女來處理,卻還是趕不及,寶康冷冷的聲音先一步響了起來。「那是哪來的小孩?」

傳察好像听到磨牙的聲音,還有念珠喀喀轉動的聲響。「為什麼我的院子會有小孩?」

「我去查個清楚。」傳察機伶地快步過去,要去轟走那孩子,並逼問他的家人是誰。這可是他親自定下的規矩,絕不容許有人挑戰他的權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傳察惡著老臉沖過來,嚇得馬上放聲大哭。因為眼前這爺爺的臉皺得就像樹皮,讓他想起他姊姊曾提過的千年老樹精啦!

孩子一哭,讓寶康的臉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緩,眼不再細如彎月,那表情更變得刻薄,彷佛看到了什麼惡蟲,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髒自己高貴的鞋一樣。

他忽覺身體一熱,骨子里開始裂痛著,他暗叫不妙,趕緊更專注地數念珠串,努力分著神,不讓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氣駕馭。

他想快點離開這里,以免有什麼萬一。

「啊!姊!小弟在這兒啊!快,他跑進人家的院落啦!」

此時,院牆外傳來了聲音。一听,大概是個十歲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著小弟嗎?被人發現,你姊就死定啦!待會兒再跟你轉轉樂、算老帳!」

接著,是一個姑娘急慌慌的嬌斥。

听了這聲音,寶康一愣,覺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腳步,望向院門。

院門被撞開,滾進了兩個小巧的身影。一個身影先站了起來,是個男孩,看到傳察正抱著一個哭著的小孩,竟奮勇地上去同他搶人。

「你想對我弟弟做什麼?!快放開他,放開啦!樹妖!」連這男孩也覺得傳察長得像姊姊常拿來嚇唬他們的樹妖,他當然怕,不過還是勇敢地戰斗!

另一個身影緊接著撲過去,寶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個昨晚被他整著玩的女孩——招娣。

此時她的臉也紅撲撲的,同著男孩跟傳察搶人,可她還懂得裝裝可憐。「傳總管,請把我小弟還給我吧!我知道府里的規矩,他們只是來看我,我好久沒回家了,家里剛死了姑母,又沒大人可以照顧他們。我只有這兩個弟弟啊!他們是我的家人,請不要傷害他,嗚嗚——」

不料,話才剛說完,院牆外又是一陣震天哭喊。

寶康的臉色刷白,因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個小蘿卜頭,都滾進了他的院落,隨即黏上招娣的大腿,異口同聲地哭喊著︰「姊——不要丟下我們!我們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謊話不攻自破。

這龐大陣仗全掛在身上,傳察反而是弱勢了,他慌得亂吼︰「你們快放開我,我沒要怎樣,放開我!放開我!我骨頭都快散啦——」

而那六個小蘿卜頭,因為看到樹妖發怒了,更是哭得驚天動地!那聲音在寶康听來,就像一萬個人拿著釘子,在光滑的鐵片上來回地磨削著……

嘰嘰嘎嘎——嘰嘰嘎嘎——嘰嘰嘰嘰——嘎嘎嘎嘎——

「夠了——」忍無可忍,寶康像狂風呼嘯般地吼出聲。

傳察、招娣,還有她大弟都安靜了,其余小的則小小聲地抽泣,余悸猶存。

「傳察!」趁著自己還能控制身體的變化前,他趕緊把話吼完。「全部趕出去!一個都不要留。」

「欸!好的,當家。」傳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當家氣成這樣。

之後,寶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憤怒的模樣驚愣了好一會兒,可見他想走,她趕緊掙開傳察的牽制,追了出去。

「當家!」她邊跑邊對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里沒個大人,我這些弟妹都沒人照顧,能不能讓他們暫留在府里……」喘了口氣,再喊︰「我發誓不會打擾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餉,罰我擅作主張,但請您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

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當家求情的事,因為唯一的姑母過世了,沒人能再幫她照顧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全帶進府里照顧。

她想,支了二十兩銀給別人的父親看病,這種深重的恩惠當家都肯施予了,這回也一定能答應她的請求——將她這七個弟妹暫時安置在福爾家里。

一個願意讓笑容這樣掛在臉上的人,一定很好講話的吧?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她的當家絕對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追著追著,前頭的身影終于在那彎曲的游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里歡呼一聲。

丙然!她的當家是個大、大、大好人!

罷剛會那樣吼,只是一時失控吧!

沒關系,她不在意的。

等會兒,他回過頭的時候,一定是帶著笑臉,好溫柔地對她說︰「唉,真是拿你沒辦法,好吧好吧,就讓你的弟妹留下來吧。沒關系、沒關系,食宿全由福爾家來包。別哭、別哭,哭了人就不美了,這是福爾家應該做的,福爾家非常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噢!當家一定會這樣說的,她得先想好怎麼應對才行。

游廊上很安靜,安靜到招娣可以听到前頭那高大的男人富有節奏的吐納聲,安靜到可以听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轉動的聲響……

招娣不知道當家這麼做是在干嘛,好像是在進行什麼神聖的儀式似的,不容人侵擾。她想,或許他是在拜什麼神,祝福這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擾當家。

不過,當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著,覺得好眼熟。

餅了一會兒,當家轉過身來了。

招娣趕緊站好,屏息看著當家的臉。

呼——還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歡,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風笑臉。

然後,她繼續期待當家接下來說的話……

「你叫招娣,是嗎?」他溫溫地問。

「是的,當家。」招娣精神抖擻地答。

寶康點點頭,再輕問︰「你姓什麼?」

「我姓求,當家。」招娣的頰仍紅紅的,很有朝氣。

「嗯,很好。」寶康狀似滿意地笑了笑,又問︰「那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招娣一怔,可還是老實地回答︰「您是福爾家的大主子,當家。」

「所以我姓福爾,你姓求,對不對?」寶康似在確認道。

「對。」招娣有點不耐煩了,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當家要這樣強調啊?

寶康呵呵地笑出聲,然後用他那能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潤嗓音說︰「那為什麼,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嗆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麼、怎麼跟她想象的當家不一樣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當家,應該要像保護嬰孩的床母娘娘一樣,有著慈眉善目啊!為、為什麼,她會覺得此刻的當家,生得是如此的……

偽善,奸滑,又刻薄呢?

「記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寶康又強調了一次,笑眯著眼說︰「給你半天時間,把人都給打發走,沒做到,就換你走人。福爾家不準有任何小孩,連一根頭發都不準。」

說完,他冷著臉,嘲諷地哼了幾聲,掉頭便要走。

結果,他的腦際馬上被一個東西砸中。

不痛,但嚇了他一跳。他回頭一看,看到地上躺著一只沾滿泥巴的破舊棉鞋,也發現後腦濕黏濕黏的,一模,竟是未干的泥巴塊,是那鞋子上的。

這時,招娣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她將雙手擱在頭上,伸著食指,看起來好像是在模仿一頭牛的角。然後嘴巴嘟著,眼楮像牛眼一樣瞪著。

那模樣,簡直像個孩子在鬧著脾氣。

寶康不禁噗嗤一聲,想笑,可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招娣朝寶康唱罵道︰「大鐵牛!大鐵牛!斗啊斗,沒心肝,沒熱腸,沒人希罕你!大鐵牛,斗啊斗,撞鐵牆,稀巴爛,沒人可憐你……」唱完,還學牛叫了幾聲,然後對寶康猛吐舌頭。

「你說誰?」寶康不笑了,臉色鐵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過不答應你,你就開口罵人?」

「你既有副鐵硬心腸,就不要裝笑騙人家的心!你是大騙子!大騙子!」

她真的很生氣!

她一生起氣,就想到處扮鬼臉,學那惹她生氣的臭家伙狡猾的模樣給大伙瞧。

她現在明白了,他那張臉是騙人的!

因為現下四處都沒人,他便不想再裝好人了。

她被騙了!

原來,福爾家的當家是個騙子!大騙子!

她最不能容忍別人欺騙她。

而寶康發現,現在深深吐納、數念珠都沒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壓下的怒氣,被她這一挑釁,又猛地竄升起來。

鐵?沒錯,他承認自己像鐵,不論別人怎樣打壓他,他都壓不爛,連心也硬冷得像鐵,否則他撐不起這家福百發號。

但他不容許這小僕佣挑戰他的權威,如果連小佣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麼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誰?他可是這福百發號的大當家!說一是一,沒人膽敢在他面前說二!

她難道不知道,他可以馬上把她掃地出門?

不過,現在……卻不是好時候。

他感覺到骨頭、血肉、身體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這女人,竟有本事讓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麼多氣。

連他大哥那樣辱罵他的母親、不準她入祠,他都還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說笑。可他卻看不得這單純的小泵娘污辱他、對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撐不住了——

抱著身子,他趕緊拐到轉角處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讓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轉角,一看——

幽長的游廊上,卻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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