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例行雜務,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後,招娣托著昏重的頭,坐在寶康院落的垂花門上。
這等門的習慣,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氣多寒,不管心里多冷。
她拿著樹枝,懶懶地在沙地上畫著花樣。
忽然,她心生一計,用腳劃平沙地,在上頭畫了個三角形與兩條線。
她一個跨步,站到了左邊,對著右邊,故意壓低聲調說︰「喂!寶寶,你干嘛生氣啊?」
她再站右邊。「騙人!明明有。」
再站左邊。「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右邊。「好,那我們就打琉璃,輸的人說實話。」
左邊。「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個兒打了一會琉璃,孤寂地……
「哈,我贏了。」她每次都會贏寶寶的,用腳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說實話啦。」
「你干嘛生氣?」
「因為你說討厭我。」
「你給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狽一樣舌忝我,還要月兌我衣服,我能不討厭你嗎?」
「那、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啊?為什麼她會突生這個念頭?
「哼,怎麼可能?」她自嘲地說。
這回,她沒有勇氣到對面說︰不,這當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歡你……
寶康那樣疏離、冷淡地看著她,怎麼會喜歡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討厭她。
想著,鼻好酸,招娣擦擦眼楮,又扮起一人兩角的游戲,她好想和寶康和好。
右邊。「啊啊!不管啦!總之我先不對,我不該說我討厭你。」
左邊。「不,招娣,我也不對,我不該像小狽一樣舌忝你。對不起。」
「嗯,那我們和好。」
「好,我們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沒有人回握。
她泄氣地坐回台階上,支著額頭,揉揉鼻子。
寶康真的會和她和好嗎?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為此她好煩惱。
忽然,她覺得有雙視線在對著她,她一愣,以為是寶康回來了,在附近躲著,偷瞧她的懺悔呢!
她一張望,瞧見那三四個人。
細看,她垮了臉。
「呃,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有些愕然。
在游廊上候著的,竟然是上回差點兒和寶康鬧翻臉的順大行當家——墨蘭,後頭一樣跟著她那熊虎般的隨從。
墨蘭沒理會她,逕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兒?」招娣叫住她。客人怎麼可以這樣亂跑?
可墨蘭卻抬高臉,斜眼睨著招娣。
「哼,這話是你能問的嗎?」
招娣對她這自以為高貴、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感到厭惡,正想回嘴,遠邊春春就端著茶跑過來。
「客人,您該在大廳上等候的,當家還沒回來。」春春對她自行在宅里闖蕩的行徑感到微怒。
不料,墨蘭奪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臉上一潑。
春春尖叫。
「你做什麼?」招娣護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別人家作客要有規矩!」
「呵,這倒是福爾家教下人的規矩。」墨蘭嗤笑著,然後竟領著她的僕役,就往寶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們當家談,我在他房里候著。」她霸道地說。
招娣氣炸了,趕緊奔到那垂花門前,大字形地擋在門口。
「你怎麼可以這般無禮?你不過是個客人——呀!」可話還沒罵完,她就像個小雞一樣,被那熊漢給拎起來往後丟,這幫人就這樣大方地進了寶康的院落。
春春趕緊扶她起來。「招娣,你沒事吧?」
本來很暈的頭現在更糟了,招娣眼里的春春變成了四個。
「這、這些人怎麼這樣?」她罵。
「方才便是這樣!」春春說︰「門房都問不得呢,他們直闖進來,我們怕是當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請上大廳。沒想到他們又擅自闖到這里來,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訴你,上回當家給這女人狠狠地吃了閉門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說︰「這回,也一定會給這女人好看!」她打著包票。
申時出頭,寶康的馬車回來了,他跟著傳察還有兩三個分鋪掌櫃,魚貫走進游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事情。
招娣正好拿著黃銅茶壺,要去廚灶上補些熱水。她看見寶康迎面走過來,忽然有些緊張,但墨蘭擅闖的事情,她一定要讓寶康知道。
她便叫。「寶寶——」
傳察抬頭,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邊的寶康依然低著頭,專心地聆听分號掌櫃的報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沒有听到,只好再喊︰「當家。」
寶康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點了個頭。
她正要趁機開口,寶康竟又垂下眼,低聲問了那掌櫃幾個問題,腳步不變,與招娣擦身而過。
那一眼好隨便,好像在看一個路人一樣。
那忙碌的感覺仿佛在告訴她︰沒事,就不要隨便喚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著,怔著,也一直想著,心口上的扯痛與泛麻,到底是為了什麼。
接著,她听到春春的聲音。
「當家!總管!」春春叫著。
她听到寶康關心的回應。「怎麼了?」
他停下來了!而且,這麼關切地問著春春。但他卻不願為她停下?
春春把墨蘭擅闖的事告知當家,寶康一伙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見招娣傻愣在那兒,趕緊拉她一把。「嘿!招娣,我們快跟著去啊!去看那婆娘被當家趕出去,消一消咱們的怒氣!」
招娣綿綿軟軟地被春春拖到寶康的院落,在那兒候了半個時辰。
當院落里的人出來時,春春她們還特地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們。
可招娣看了一下,卻發現!
寶康是微笑的,墨蘭也是微笑的,兩人微笑地、熱絡地、親近地交談著。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階梯,寶康攙著墨蘭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際,小心翼翼地帶著她下階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麼啊?」春春驚訝地抱怨著︰「當家好像沒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樣,好像那女人踩的是萬丈深淵一樣?什麼嘛!那不過是三層階梯耶!當家是怎麼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們相依相偎的親密模樣。
寶寶他,願意和一個他曾經不屑與之為伍的女人說話,卻不願為她停一下,听听她說話。
她做錯了什麼嗎?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啊!招娣,我們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況不對,當家好像沒要責怪那女人,我們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動了,春春便放著她,自己先逃命去。
當墨蘭與寶康一伙人經過招娣身旁時,墨蘭斜著眼,從腳將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幾聲,貼著寶康的臉頰,細著聲說︰「寶康,就是這侍女,我還記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來的。」
招娣看到傳察的不以為然,不過半個時辰的密談,她就能親熱地直喚寶康的名諱。
可寶康卻還是保持著輕淡的微笑,問墨蘭︰「怎麼了?她對你做了什麼?」
招娣看著寶康,但寶康的臉在她眼里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個侍女對咱們不敬。」墨蘭嬌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們規矩。」
「嗯,我知道了。」寶康轉頭,對傳察說︰「這事,你來處理。」
說完,他便偕著墨蘭走了。
他沒有開口問一下招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好像開口同她說話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
傳察留了下來,為難地看著低頭的招娣。他明白,這小僕佣什麼錯也沒有。
「招娣,你……」傳察說︰「把事跟我說吧,我去同當家解釋。」
「沒事的,總管。」招娣抬起臉,即使淚眼汪汪的,她還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淚給擠了下來。
她忍著哭咽,再說︰「沒事的,我沒事的,都很好,都很好的。總管。」
她一直重復,好說服自己真的沒事。
說完,她就默默地回到院落去了——
立冬後的天更寒了,尤其是深更之後。
但招娣還是堅持等門,不只是習慣,她還想跟寶康把話說清楚。
她渾身乏力,搬不動火盆,只好將自己穿得肥鼓鼓的,躲在石鼓後頭避寒風。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她才听到有腳步聲往這兒走來。她趕緊提起燈瓶,一手拿起打鬃人的銅盤子,迎了上去。
眼前果然是寶康。
「寶寶!你回來啦?」她強笑著打招呼。
寶康悶悶地看著她,這麼晚了、累了,終于堆不起笑。
「我說過了。」他繼續往前走。「你不必等門。」
招娣不放棄,硬跟著他走,邊看著他的背景邊問︰「寶寶,你累嗎?」
寶康沒回她話,腳步依然執著。
招娣被棉襖撐得肥大,頭又昏,走起路來像個東倒西歪的胖子,可她仍是連走帶跑的,好跟上腿長的寶康。
而那銅茶盤與棒子隨著她的動作,鏘啷鏘啷地作響,讓招娣看起來又像個在寒天里收破鐵為生的可憐孩子。
寶康稍稍回頭一看,身子一震,可隨後又轉回視線,毫不理睬。
「寶寶!」招娣再喊。「如果不累的話,我們來玩打鬃人,好不好?」
寶康進了房,把招娣關在門外。
招娣一肚子氣,便掄起棒子,就在門外敲敲打打起來。
「開門!寶寶!開門!寶寶!」她還順著節奏,這樣叫著。
門打開了,是寶康的臭臉。
「你這是做什麼?」他低聲斥道。
「來玩啊,寶寶。」招娣直直地伸出拿著銅盤子和鬃人玩具的雙手,很倔地說︰「跟我玩打鬃人啊,寶寶。」
「我很累。」寶康深吸口氣,冷冷地說︰「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招娣急了。「你不是累,你在生氣,跟我玩打鬃人以後,你就不會生氣,你就會和我和好!我們會和好的,寶寶。」
寶康深深地看著招娣,有一瞬間,臉上的僵硬化了下來。
招娣再說︰「我們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錯什麼,你就說嘛!我一定會跟你對不起的。所以,寶寶,和好嘛!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招娣抓著他的手,搖啊搖。寶康斜眼看著那雙凍裂的小手,竟然裂出了血絲。
他沉默了一會兒,掙扎了一會兒,才開口。
招娣期待著……
「我們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寶康漠然地說︰「你不必這樣。」
招娣愣愣的。
「還有。」寶康解開扣子,拿出那顆花牡丹,扯起招娣的手,放回她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但他還是說︰「這我用不著了,還你。」
招娣紅了眼眶,低頭看著那琉璃,好久好久。
「我做錯了什麼?」她問,聲音像鴨子一樣。
寶康的心一扯,嘴上卻還是這麼說︰「你沒做錯什麼。」
「如果你因為我說討厭你,所以生氣……」招娣再低低地說︰「那我跟你對不起。」
「不必。」
「對不起!」招娣不听,又叫。
「我說不必!你听不懂嗎?」寶康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輕推她一把。「什麼事都沒有,你回去,回去!」
吼完,他當著招娣的面,重重地關起門。
她遲早要離開的,要去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那麼在乎她有什麼用?
他身上留著祖先的血,他會因此變得貪婪、盲目,還有更易怒——只因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一個心意的偏頗,都能讓他耿耿于懷,無法自拔。
他的人生不只這些,他的人生是福爾家的、是富百發號的當家,他不能停步、不能跌跤,不能再讓情緒深受擺布,失去了對家業的一切掌握。
倒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他回到內室,慌急地找著煙抽。他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一直抖,吸了好多煙,還是止不住。
因為腦海里有著招娣痴痴看著他的眼楮?
因為心里有著招娣苦苦追著他跑的小小身影?
還是因為手上,還有著招娣在寒天里等他,所積累下的冰冷?
那冰冷劃開她的小手,滲出了血絲。
即使如此,那小家伙還是用力地扯著他的手,不想離開。
這夜,他為此不曾入睡,一直坐在圈椅上,放逐自己于那些想像中。
那些想像中充滿招娣。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早晨,寶康看到送早膳來的人,是傳察。因為春春有其他事,沒法替他送來。
那招娣呢?
寶康悄悄地來到窗邊,開了條隙縫,窺探著後院的耳房。
那耳房安安靜靜的。
他的心一突,她會不會……走了?
「當家。」傳察替他布好碗筷後,便問︰「您有看到招娣嗎?她起床了沒?」
「沒有。」他合上窗子,撩起袍子坐下,解釋剛剛的舉動。「我方才在看後院的梅樹,開花了,天真的冷了,要下雪了吧?」他的意思是,他不是在看招娣。
傳察唉唉嘆著氣。
寶康疑惑地看他。
「當家,您說,那個求招娣到底怎麼回事?」傳察邊料理著事情,邊抱怨。
「府里那麼忙,還老是這般晚起,這樣行嗎?」
「傳叔,只是這兩天。」寶康馬上接話。「她平常很勤快的。」
他還想說,她會睡晚,都是因為幫他等門的緣故……
可他一愣。為什麼他不自覺的就會護著招娣,幫她說話?
他一悶,低頭猛喝著早粥。
傳察偷覷著他,心里還是抓不分明,當家現在到底是怎麼看待招娣的。
之後,寶康又回復了平日辦公的模樣,他交代傳察。「今晚,順大行的當家會來用晚餐,你要廚房留心點,做些合孤山國品味的菜。」
傳察怔著。「當家,您還和她接觸啊?」
「只要她不打咱們福徑的主意,我沒道理將她拒在門外。」他喝了茶,再說︰「她是來跟我談布匹的生意,孤山國的紡織特殊,我想運到南方去,應該挺搶手的。」
「是嗎?」傳察掩不住擔心。
「你不用操心,傳叔。」寶康笑著安撫。「我會注意的。有時是逢場作戲,你該明白的,不要太在意。」
為了從她手上拿到那筆訂單,對她擅闖他的私人院落,他也能鎮定地笑笑帶過,這才是在商場打滾了多年的福爾寶康,不為任何外力所動。
「可我覺得,她打的主意還有您。」傳察實話實說。
寶康不解地看他。
「她對您有意思,您不覺得嗎?當家。」
「談生意。」寶康哼笑,不以為然。「合則來,不合則去,很簡單,沒別的。」
「而且,當家,我是真的看不慣,昨天她擅闖當家院落的事。孤山國的人就可以這樣仗勢欺人?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傳察說︰「听春春說,招娣本想阻止的,反而被她家僕給一手扔開。」
寶康抽了口氣,月兌口而出。「她有受傷嗎?」
「我也不知道。」傳察總算滿意當家的反應,至少比較像人了。「或許當家可以親自問問招娣。」
寶康發現自己又失控,尷尬地咳了幾聲,站起來,要出門了。「記得今晚的局,麻煩傳叔了。」
他出了門,才看到招娣循著游廊,往他的屋子蹣跚走來。
看她走路的模樣,搖搖晃晃、顛顛倒倒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似的,他不禁皺眉,端起主人的架子,厲喝道︰「求招娣!」
招娣抬起頭,頂著紅腫的大眼、通紅的鼻頭、張得像魚嘴在呼吸的小嘴,還有紅得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小臉頰,咚咚向著他跑過來。
他送自己一句唾罵︰該死。
為什麼看她這麼疲憊衰弱的模樣,他會這麼不舍?
不關他的事。他告訴自己。
「當家,什麼事?」招娣的話好啞,啞到幾乎听不到聲音。
當家?很好,不叫他寶寶了?可是寶康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就是低落。
「你今天起晚了。」他責備她。
「喔,很抱歉,我有……」招娣想解釋,可是腦子熱得傻傻的,有些轉不過來。
「我不要听理由。」寶康瞪她。「你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
聞言,招娣抬眼,牢牢地看著他。
寶康發現,她那往常晶燦燦的大眼,此刻竟是這麼混沌、無神,還有……難過,以及毫無生氣。
他咬牙,裝著忙碌的樣子,急急地走了。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匆促的背景,這次,她想追都追不上。
渾身悶脹痛熱的她,第一次覺得,連擦干眼淚也是這麼費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