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微涼,大街上,一人一貓一前一後地漫步著。
于含笑穿著輕便寬大的連身衣裙,與她的貓咪在街上散步。
在幾次嘗試之後,于含笑終究放棄讓小叮當在後院運動的想法,因為除了窩在草皮上太陽之外,懶惰的小叮當實在不可能邁動它那兩團肥胖的貓腳,所以,她只能無奈地、強制帶它出門了。
好討厭!她不喜歡拋頭露面,不喜歡偶爾經過她身邊的村民,用那種怪異的眼光看她,那讓她很不舒服……
一輛銀灰色的車子行駛在鄉間的道路上,路兩旁油菜花田迎風搖蕩,’一片綠意中點綴著無數鮮黃,開闊美景讓人心脾大開。
岳久權以快速卻平穩的速度前進,打開幾個車窗,讓涼快的風、清新的空氣充滿車廂內。
右後座載滿了他去鎮上采買的物品,左後座載著巴布,巴布也趴在窗口,吐著長舌頭、迎風眯眼享受著。
閉個彎,家門就快抵達,遠遠他就看到前方的人影與貓影……
很難得看到足不出戶的她!那女人……拉著長繩溜貓,這樣的景象令人發噱,他放慢速度,緩緩經過她。
她警覺到車輛的接近,越走越快地閃至路邊。
岳久權遲疑片刻,打消了停車打招呼的念頭。
加重油門奔馳而去——幾秒鐘之後,他下意識地從後照鏡瞥了眼。
耶?他的巴布!岳久權瞳眸睜大。
「巴布?廠他並沒有眼花,他的確從後照鏡看到他的狗、圍在那女人的身旁打轉。巴布什麼時候跳下車的?
吱——踩下剎車,打倒車檔,他右手扶著側邊座椅、開車往後退。
「嚇?!」于含笑被急速倒來的車子嚇了一跳。
獸醫?她怔忡片刻,沉默地望著他。
開門、砰——沉沉的厚實聲音,車門關上;岳久權雙手抱胸,站在車門邊看著他的狗。
「巴布,你的身手與膽識越來越好了?竟敢趁著我減速的時候跳車!」他神色不悅、威嚴凜凜地數落著大狗。
「汪!」狗兒不受教,沒有理會主人的責備,咧著嘴逗弄著于含笑的貓咪。
「呼……」岳久權嘆氣苦笑!
巴布呀巴布,小叮當是貓不是狗呀!這殷勤獻錯對象了吧!不過……貓狗相處竟還能相安無事,這一點很難得。
「于小姐,遛貓?」他轉向于含笑。
她靦腆一笑。「嗯。」
「不錯,你開始像一個盡職的主人了。」他半褒半貶地揶揄。
嗯,很好!她不但定時帶貓咪到診所檢查、打針,也開始讓貓咪運動了,他喜歡听話配合的客戶!貓咪該運動,而她那看起來羸弱單薄的身子,更應該多運動、多曬曬太陽。
「呃……呵!」于含笑難為情地絞扭著手上的繩子。
「不過……你不需要這樣綁著它。」岳久權提醒,睨著她尷尬的模樣。
他心中,有片刻的疑惑——為什麼村民對她的謠言繪聲繪影,把她看得那麼恐怖?事實並不是如此吧?!于含笑抿了抿唇瓣,更難為情了,她訕訕回答︰
「我……我怕它跑丟,也怕它掉進水溝……」
「你太小看你的貓了。」搖搖頭,他只能這麼說。
她不知道動物的潛力,遠超過人的想像,他向來不贊成,主人以這種拘束的豢養方式來對待動物。
「可是小叮當很膽小。」她認為這樣才能保護得了它。
「哦?」岳久權不以為然地斜挑著眉毛。
「我倒不覺得!它在我診所的時候十分頑皮,跳上跳下的,我一點也不認為它很膽小。」
「它……它真的很膽小!」于含笑剎時臉紅脖子粗地爭辯起來,這是她的貓,難道她會比他還不了解?!
「是嗎?舉例說明?」他今天也不曉得怎麼回事,竟會與這執拗的女人,站在路邊抬扛起來?心情好,大概是因為天氣晴朗吧?!
于含笑想了很久……
岳久權盯著她偏頭苦思的模樣,不覺間,他的眸子泛上一層淡淡的柔和友善。這看起來單純無比的女人,並不讓人討厭。
「小叮當不會抓老鼠!」她終于找到一個很明確的例證。
「……」他張口結舌。
這樣也算膽小?有些貓的確是不捉老鼠的!不過……看她如此堅持的樣子,他也就不反駁了。
「相信我了嗎?」她的眸子燃上熱烈的期待與歡喜。
岳久權看著她,啞然失笑!
她期待他的認同、歡喜于挖掘到一個自認無誤的實證?
「好,我相信。」他的笑容十分無奈。當下,他竟然不忍潑她冷水,只因為她天真似的神情。
于含笑彎著唇瓣,笑了起來,甜美而無害——
他看著她的燦爛笑靨、凝視她的雙眼,暗暗在心中推翻了村民們口中對她的評價——精神失常?真是可笑的謠傳。
兩人相視之下,感受到初步的誠意交流。不過,幾秒之後,她的臉上便染上一抹羞赧,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我只知道你姓于,請問你的名字?」岳久權問起。
承過去孟醫師的記錄方式,診所里的病歷資料上,往往只注明艾三姑的牛、蔣六婆的雞……這類簡略的記載,而小叮當的紀錄上,只寫了「小叮當——于小姐的貓」,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
「含笑、于含笑!」她迎上他的眸子,神色一派坦然而率直。「含笑九泉的含笑。」她不忘自我調侃。
「呃……」岳久楗頓時語塞,一時之間說不出話o
「我只知道你姓岳,請問你的名字?」于含笑拿出相同的問題反問他。
他的臉頰上,一點點狼狽乍現、片刻赭紅——
「岳久權。不是含笑九泉的九泉,長久的久、權力的權。」怎麼這麼巧?!若不是她叫含笑,他還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會被套進「含笑九泉」這種詞兒里頭。
「噗——」于含笑一時失控、笑出聲來。「嗯,我相信,沒有父母會為子女取那樣的名字。」九泉——青白晦氣似地,就像棺材擺在一旁等著一樣,那麼不吉利,被咒死了也不會瞑目吧?
難得地……看到這女人稚氣的一面,岳久權也被她感染似的,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彎了!
「岳醫生、岳醫生!」遠遠的,傳來幾聲熱情的招喚聲。
兩人一同扭頭看往聲音來源,兩名婦人踩著腳踏車朝他們而來。
‘‘你在這里的人緣很好。」于含笑轉過頭看他,從婦人們熱情模樣,她知道他必定很受歡迎。
「你在她們眼中很神秘。」他暗示地說道。不知道……她曉不曉得自己在村民眼中的評價?
「喔。」于含笑只是無意義的應了聲。低下頭去,她牽動貓咪,想要離開。
「要走了?」他問。
「嗯。」瞧婦人們越來越接近,她臉上有一抹窘迫似的神色掠過。她不喜歡與人親近,只想快點走遠。
「于……」岳久權才喚了聲,見她步履匆匆,也就不多說了。
從幾次的言談之中,他觀察到她的眼神總透露出某種程度的防備,她對周遭的戒心很重,他認為……
甚至是過度了!她似乎很排斥與人近距離相處?
「岳醫生!」婦人已經騎著腳踏車來到他面前。她們停車的當下,還不停往于含笑的背影瞄了幾眼。
「那個女人……跟你說話喔?」婦人們大驚小敝似的。
「嗯。」岳久權淡淡應道。他知道這些鄉下女人的生活娛樂就是嚼舌根,想必又會有新的流言出現了吧?!
「哎呀!岳醫生,你跟她太接近不好吧?」
「……」岳久權不說話。何必把事情想得太過于嚴重?他不懂。
「是呀!那女人有問題耶!你都不怕喔?」
「找我有事嗎?」岳久權岔開話題。
看著她們,他對于她們忠告感到乏力,關于「那女人」的話題與謠言,大概永遠不會停歇吧!
「喔!這個啦!」婦人拿出一大把蔬菜。「我們剛從菜園出來,看到你,就想說把這個小白菜送給你啦!」
「嗯嗯嗯!我這幾條紅蘿卜,你帶回去煮吧!」另一婦人又捧著一堆蘿卜,塞進他懷中。
「謝謝!」他笑著收下。
這些村民,其實很單純、很熱情。但……她們鼓動不止的舌頭對「那女人」殘忍了些,流言的殺傷力真大!不過百來人口的小村莊,口耳相傳之下,芝麻小事都會傳成不同的版本,好端端一名女子,被村民們看成妖怪似的!
相較于他備受愛戴的禮遇程度,那關在宅子里的她……卻似瘟神一樣,被排擠在圈圈之外。
下意識地……他往于含笑離開的方向凝視了眼,不覺……為她的風評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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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明月朗照,岳久權坐在屋外的大樹下,狗兒趴著他腳邊小寐。
不遠的鄰家,一些村民坐在屋舍外聊天,一、兩個小朋友騎著單車從他面前經過,還有些居民攜家帶眷散步著。
這樣的夜晚,很寧靜。這里恍如悠閑無比的世外桃源,沒有都市的煩囂與擁擠的車輛,只有宜人的景色、民風淳樸的環境、人情味濃厚的居民。
鄉間,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他的心情,已經由最初走避至此的黯然情傷,慢慢地隨時間沉澱平靜。
曾經,他深愛著一個女人,但那女人……在論及婚嫁之際反悔,只因為——雙方的宗教信仰不同!
呵——多可笑,異國都可以通婚了,阿彌陀佛與阿門卻不能同在?
懊死的!思緒至此,他在心中憤咒!
不過……他已經不恨她了。時間,果然是最好的療傷劑。
一片沉寂空曠中,螢火蟲的蹤跡隱約在路旁的草叢中微微發光。在他沉思的當下,一串琴聲流泄、或近或遠,音符從空氣中夾帶瓢傳而來——
月光奏鳴曲?
他相信,那不是屬于這個村子的音樂文化,他凝神傾听著,判斷那是現場彈奏或是從音響中播放的聲音。
琴聲中止片刻,幾個試音的音符傳出——他確定那不是從音響喇叭里播放出來的聲音。
停頓半晌,奏鳴曲又開始流暢地輕揚……
是誰在彈琴?
他的視線直覺往對面——枯樹後的那幢老宅。
屋舍隱在夜色中,幾個窗子是黑暗,唯有右邊的一扇窗子,發散著隱隱的藍色淡光。他猜,那樣的光芒是她窗簾顏色造成,或者是電視熒幕放射的光影。
她很不喜歡開燈!這段時間下來,幾次夜里,無意間視線落往她住處的方向,極少看到她的屋子亮著燈。
傾听琴聲,心中的一些小小煩躁,在溫煦的情境中被撫慰著、柔化了。他閉上眼,對她這謎樣的女人,開始有些揣想。
她是什麼樣的女人?
那端——
只點了一盞小燈、幽暗的屋子里,琴鍵滑動如行雲流水般,每一個音符轉折,在于含笑織巧的手指下躍動。
貓咪盤縮在鋼琴上,柔軟的絨毛貼合著冷硬的黑色琴面。她柔柔的指,觸刷硬的鍵盤。此時此刻,她頃刻溫柔心情,被黑暗包圍。
琴聲漸歇,抓取不住的音符,在空氣中消失靜止
她專注閉上的眼簾掀了開,眸里,閃爍著炯炯的光采,暢快而滿足。音樂……是她賴以生存的專長、更是她心靈的寄托。
暗室中,萬籟俱寂般,幽靜得連一根細針掉到池上都听得到……
「巴布……」
「巴布!」
屋外的聲音,讓她回過來,側耳聆听著那串突兀的呼喊。方圓數公尺內,不應該會有人接近才對,更不該讓她听得到這些叨擾的聲音。
挪步走往門口,她站在門扉之前,遲疑著……要不要開門看看?
「巴布,回家了!」岳久權命令著他的狗。
狽兒被琴聲吸引,從他腳邊離開,跑到她屋前。
之前,巴布也很喜歡在她的屋前屋後打轉,這不是異常的舉動,只能代表狗兒喜歡這個地域,也許……它喜歡她的後院?也許,它喜歡她家的貓咪?
「巴布怎麼了?」于含笑終究還是拉開門扉。
縴縴身影出現在門口,背對著一室陰暗。岳久權看著她,沒有答復她的問題,率先吐出口的是心中納悶——
‘‘你怎麼老是把自己關在黑暗中?」
「……,’她沒有回答。這種帶著些許關心的問題,她不知道該怎麼啟口回應。
‘‘剛才的月光奏鳴曲,是你彈的?」他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往室內瞥了眼。人人都有好奇心,他也會好奇她的居住環境。
嗯?有一點點音樂素養?于含笑的心防敞開了一點點——
「你知道這是月光奏鳴曲?」有一種分享的喜悅心情,浮現在她臉上。
「在這里每天听到,都是心事誰人知、歌仔戲那類
的音樂,難得听到這麼優美的聲音。」他笑。
距離,拉近了一點點。于含笑愉快地彎,和藹地拍拍巴布的頭——
「巴布,想跟小叮當做朋友嗎?」
她童言稚語般的甜甜嗓音,讓他的唇角上揚成一彎溫和的弧度。
「它們可以做朋友?」他的問句,意有所指。她的生活習性如此閉塞封鎖,有可能會接受外來的人事物嗎?
「當然可……」正當她綻開微笑,歡欣地允諾之際,視線往下一瞥、話語停頓下來……
岳久權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他的狗兒……蹲在地上排泄——
「巴布!」他大喝了聲,但為時已晚!
一坨狗屎,新鮮落地,曠世鉅作般堆成一個十分有型的小丘,臭味順風撲鼻而來。
「不……」嘴角僵硬,于含笑臉都綠了。她的雙眉之間,擠出難以承受的嫌惡痕跡。
岳久權瞪視著沒有禮貌的巴布,再瞧瞧她陣陣青白的臉色——
「呃……我為巴布的失態道歉!」他口中吐出些許尷尬。
剎時之間,他想到初到此地時听到的夸張謠言………她會毒死在她家門前便溺的狗?應該……沒有那麼狠毒殘暴吧?!
「道歉也沒有用!」
于含笑出乎他意料地惡吼,還不時厭惡地掩鼻。
「于小姐……」淑女形象在他心中突然幻滅!她又回到第一次見面時的潑辣姿態。
「我終于抓到凶手了!原來就是它……就是它天天在我家門口便溺!」連日來掃不完的大便,薰鼻的臭味,都是它的杰作!于含笑快要氣昏了!
「怎麼?巴布它……」瞧她氣憤咆哮著,似乎巴布不只一次闖禍?
「請你掃干淨!」于含笑指著地上,嗔目切齒地喝令他。
「好。」這一點他可以接受,養寵物自當負擔不困擾他人的義務。「請拿掃把給我。」
「不行!」她怪叫一聲。
「用你的掃把!我的掃把怎麼可以沾染到狗大便!」
「用我的掃把,我還要回頭去拿,你確定?」
這麼不給人方便?憤怒的情緒霍地爬竄,他的口氣也不好了,嚴肅的臉上掛著不悅。
岳久權自認已經為巴布的失態道過歉了,她如果不近人情,他也不需要對她太歉疚。
「是!我確定!」于含笑斬釘截鐵地回答他,然後折返屋內、毫不客氣地重重摔門關上。
她非常厭惡這些狗屎,她討厭任何不潔東西,雖然……她自己家的貓屎比什麼都臭!
岳久權忿忿地瞪著緊閉的門扉。此女刁鑽、潔癖非常!
吁了沉沉的一大口氣,他對在旁一臉無辜樣的巴布責備地瞪了眼,最後仍然負責地回家拿掃把來清理它所闖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