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離心急如焚、快馬加鞭,一馬當先地趕向白鷲說的地點,福將、灰鷲與白鷲則緊緊追隨在後。
白鷲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委實不解大當家到底在氣什麼?說實話,值錢的真的全讓他給搶光了,大當家再趕過去,可撈不到半點好處。
賓滾黃沙飛揚,卷起沙塵,把福將三人遠遠拋在後頭。
「真不曉得大當家在急什麼?」吃了一嘴沙、頭又疼得要命的白鷲大聲抱怨著。
「我瞧大當家的臉色不太對勁,你最好小心點兒。」灰鷲好心地提點白鷲,免得白驚又被打得分不清東西南北。
「是嗎?難道是我打劫時不夠凶狠,以至于大當家對我很不滿?」白鷲仍舊是不明所以。
熟知內情的福將只顧著笑,並未多作說明。
驚怒交加的將離遠遠地就瞧見馬車停在白鷲所說的原處,未再往前行。
在廣大的黃沙中,他一眼就看見她,湖水藍的身影像是荒漠中的綠洲,滋潤著他的心靈。隨著她的身影愈來愈清晰、接近,他的心也跳得愈來愈快速,滿腔相思像潮水般迅速地向他涌來。
撲通、撲通,一聲接著一聲,猶如擊鼓聲,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因她而飛揚。縱然許久不見,可她愛看書的習慣仍舊未變,被打劫了,她竟然沒迅速離開,反而是干脆地坐在沙地上看書,就像待在自家花園一樣輕松愜意。
見她如此愜意,將離很想將她抓起來狠狠地搖一頓,看能不能使她的腦袋瓜裝進點理智。
「小姐,豹子出現了。」遠遠地,在尚未見到將離的身影前,祥叔便已出聲提醒。
「是嗎?」慕淡幽抬頭,玫瑰花瓣似的唇瓣揚起一抹笑,心思早已不在書頁上,靜待豹子出現。經過漫長時間的分離,他們總算又要再次相見了。
「他再不來,咱們都要被烤成人干了。」珊瑚拿衣袖當扇子掮著風,看能不能減少些熱氣。
因為珠釵被劫,慕淡幽柔細亮澤的發絲便以帕子簡單地綁住。隨著她抬頭的動作,帕子慢慢滑落,當豹子出現時,正好揚起一陣風,將滑落至發梢的帕子卷起、吹揚。
雪白的帕子于空中翻飛。
烏黑的秀發于空中飛舞。
慕淡幽昂首,心跳快得厲害,盯看乘著風、飆著沙的男子疾奔而來。金燦陽光灑落在氣宇軒昂、結實健壯的身軀上,他高大威猛,宛若神祇,觸動了她的心扉。
風,吹揚著帕子,使之像展翅的白蝶,于空中翻飛、再翻飛。
將離黑得誘人的眼眸始終鎖定在慕淡幽縴弱的身影上,見帕子調皮地在空中飛舞,妄想飛向另一番天地,他頓時眼不眨、眉不皺地自馬背上躍起,揚手輕巧地抓住帕子。他絕不容許帕子私自從慕淡幽的發上逃月兌,凡是屬于她的,他就容不得出半點差錯。
當他落下時,已穩穩坐在疾馳的馬背上,繼續朝伊人馳去。
慕淡幽手拿著書,站起身迎接他的到來。
四年不見,即使相隔一段距離,即使他不再像十八歲時那樣青澀,即使她比十六歲時變得更加成熟絕美,他們依舊可以清楚地認出早已深深刻劃在心版上的人來。
慕淡幽向前走了幾步,將離已火速來到她身前。
他勒馬停步,腳一蹬,躍下馬背,克制不住泛濫的情潮,猛地將她擁入懷中,親自確定她安然無恙。將離的愛馬雷馳同樣認出慕淡幽來,親密地向她靠近撒嬌。
「淡幽,你沒事吧?」他焦慮地問,嗅聞著她發絲上的淡雅清香。當用力將她擁在懷中,只消他一探手就可以撫上她的粉頰,只消他俯下頭就可以吻上她的朱唇之際,他才終于確定這不是幻覺,她確實出現在他眼前。就在眼前。
「子堯?!你怎麼會在這兒?而且還是這副打扮?」強而有力的擁抱使慕淡幽心底逸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即使早料中他會出現,她仍佯一臉訝異。
「咳!我現在不叫子堯。」項子堯百般不願地松開了雙臂,稍微拉開兩人的距離,並為時已晚地憶起他的穿著打扮與從前截然不同,他甚至蓄起能遮蓋住整張臉孔的大胡子,也難怪她會一臉訝異之色。
「怎麼回事?還好雷馳沒變,不然要認出你們倆,可不簡單呢!」他的雙臂自她身上離開,使她感到小小的悵然若失,隨即想起這兒有許多人正張大眼看著,他們倆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確不適當。她親密地讓雷馳親吻著掌心,嬌俏地嗔了他一眼。
「事情的經過我晚點兒再告訴你,待會兒你就見機行事吧。」他會成為「禿鷲寨」的大當家乃事出有因,很難對她解釋也無法對她全盤托出,僅能選擇部分說明,而現下並非說明的好時機,眼見灰騖、白鷲就要來到,為免事跡敗露,只能暗示她暫且別問、暫且什麼也別說,他相信依他們倆自小玩到大所培養出來的默契,她絕不會在旁人面前刨他的底。
慕淡幽輕輕頷首,明白了他的意思,朝珊瑚使了個眼色,要珊瑚乖乖站到一旁去,免得不小心說錯了話。
「大當家,這個……那個……一切都是誤會!」白鷲再傻、再遲鈍,可依剛才大當家迫不及待地擁那姑娘入懷的舉止看來,也曉得那位被搶的姑娘和大當家之間並非泛泛之交,她肯定是大當家的老相好,難怪大當家會氣得痛打他一拳,他終于明白了!
項子堯沉著臉,轉身怒望急馳而來的白鷲。
好個誤會,白鷲實在是愈來愈不像話了,竟連姑娘家的珠釵、手鏈都不放過。光是想像白鷲是如何搶奪淡幽的發釵與手鏈,他的臉就陰沉得像是想將白鷲當場劈成兩半!
此刻面對慕淡幽的人是項子堯,而非令人聞風喪膽的馬賊將離。
當他是將離時,他便是縱橫大漠、最狂猛、囂張的馬賊,凡被他打劫的對象,不論男女老幼,只要是值錢的物品,他皆搶得心安理得;可一旦他回復成項子堯時,尤其當被搶的人成了慕淡幽,他可就無法再雲淡風輕,視為理所當然了。
他滿腔怒火狂燒,只想宰了膽敢欺負她的人!
「這個時候你最好閉上嘴。」福將好心地要闖了禍的白鷲什麼話都別說,因為某人已經氣到化身為盛怒中的野豹子了,若不想被豹子撕裂,最好還是乖乖閉上嘴巴。
「二當家,你說得是,待會兒,就麻煩你幫我說說情,別再讓大當家打我了!」大當家打人實在是太痛了,白鷲不想再多挨幾拳,連忙向福將求救。
埃將朝白鷲使了個眼色,要白鷲別擔心,有了福將的相助,白驚這才不再忐忑不安。
將離的雙手擱放在腰際,怒視白鷲與灰鷲。
埃將與灰鷲、白鷲陸續下馬,來到將離身前。
「大當家,灰鷲與白鷲並不曉得咱們認識慕姑娘,會打劫到慕姑娘算是無心之過,我想還是先讓灰鷲與白鴦向慕姑娘賠個不是吧?」福將為灰鷲和白鷲請命,希望這件事就這麼算了。
慕淡幽見到同樣蓄著胡須,遮住本來面目的連環時,並未顯露出驚奇的神態,仿佛連環原先就是長這副模樣。
灰鷲輿白鷥明白了被他們打劫的姑娘是大當家和二當家的朋友後,這才赫然想起為何會覺得那條手鏈眼熟?因為那是大當家特別托塞外巧匠打造的,當初剛打造完成時,大當家還極其寶貝地拿在手上,鎮日看得出神呢!
當時他還跟灰鷥打趣,說這條手鏈是大當家命人打造送給相好的,沒想到還真被他的烏鴉嘴給說中了。唉,早該在那位水靈靈的姑娘取下手鏈時就認出手鏈來的,現下才發現,為時已晚,希望二當家真能說服大當家別發火才是。
連大當家的愛馬都認出了那位姑娘,親密地和她膩在一塊兒,他怎麼會眼拙得認不出那條手鏈呢?真是該死!
「他們的確該好好地向淡幽道歉。」听出福將的暗示,將離這才忍住沖動,沒將白鷲的脖子給扭斷。他得極其忍耐,才有辦法按捺下滿腔高漲的怒焰。
「姑娘,請原諒我們兩兄弟的魯莽,我們真的不知道你是大當家的相好啊!」白鷲急著消將離的心頭火,立刻就道歉了。
相好?!將離听見這兩個字時,深深地吸了口氣,要自己千萬別動怒。白驚本來就是這麼說話的,當了大半輩子的馬賊了,他怎麼可能出口成章呢?他要忍,別被這小小不當的措辭給激怒了。
相好兩個字讓默不出聲的珊瑚倒抽了口氣,她可從沒听人這樣說過她家小姐,差點就要掄起拳頭給那個人一頓好打,替小姐出氣了。
但見慕淡幽不受那兩個字的影響,始終盈盈淺笑,保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姑娘,我的兄弟他嘴笨,不會說話,希望你別介意。總之,我們兩兄弟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姑娘,希望姑娘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兄弟倆計較。」灰鷲倒是比白鷲會說話,一看大當家的表情就曉得白鷲又說錯話了,忙幫著圓場。
「這位大哥客氣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既然是無心之過,而且我與家僕都沒受到任何傷害,大家不如就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吧。」慕淡幽揚著笑,語如春風般呢喃,暖暖透進灰鷲的心扉。
「姑娘說得是。」她那絕美的笑容徹底擄獲了灰鷲的心,他著迷地看著她清靈絕俗的容顏,尤其她又大度地不計較他們打劫一事,要灰鷲不傾心都難。
「既然慕姑娘大量,大家就照慕姑娘的意思,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吧。「慕淡幽的不追究,正好稱了福將的心意。
「你真的沒事?」將離猶不放心。
「當然,你瞧我人不是好好地站在你身前嗎?」慕淡幽巧笑倩兮,嬌俏地展開衣袖,像只藍蝶般翩翮展翅。
「沒事就好,你……」有許多事想要問她,這里不是她能出現的地方,她怎麼會離開京城,跑到這里來呢?可這些疑問得私底下問才行,因為她的身分得保密,不能教旁人知曉。
「大當家,我想慕姑娘一路行來肯定累壞了,不如先讓慕姑娘休息,喘口氣吧?」
「福將說得對,不如我先送你們到鎮上的‘富貴酒樓’暫且住下來。」將離暗示她,連環現下叫福將,要她別下小心說溜了嘴。
「好,一切听你的。」對于項子堯的安排,慕淡幽沒有異議。
「啊?還要住酒樓啊?小姐,你忘了,之前咱們住客棧、酒樓時,總會有一些男人以奇怪的眼神看你,好像要把小姐給吃了呢!」一直沒出聲的珊瑚突然出聲,嘟著嘴為慕淡幽抱屈。
「那不是什麼大事,咱們不理會便是,大庭廣眾之下,他們豈敢無禮?」慕淡幽笑著要珊瑚別擔憂。
「可是他們的目光實在是太放肆了!」珊瑚仍覺不妥。
「珊瑚說得沒錯,有些人明著不敢亂來,暗地里可是什麼事都不怕的。我想了想,‘富貴酒樓’龍蛇雜處,的確不適合你們。這樣好了,不如你們跟我回寨子里,雖然寨子里都是些粗魯人,可是不會有人敢對你們不禮貌的。」光是听珊瑚述說有多少男人覬覦慕淡幽,便足以使將離的眉頭打了十幾個結,他太清楚男人見到她時會興起怎樣的壞念頭!
他不能將她丟在狼群里不聞不問,眼下保護她最好的方法,即是將她安置在自己身邊,隨時都看得到她,如此他才能放心。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你的性情我還不了解嗎?能添什麼麻煩?」項子堯笑著要她別想太多,盡避安心地住在「禿鷲寨」就是。
「那麼我就暫時麻煩你了。」慕淡幽漾著醉人的微笑看著項子堯,她的笑容再一次讓項子堯遺忘曾有過的艱辛與痛苦掙扎。
「你一路都待在馬車里吧?」
「對。」
「想不想騎在馬上,看看大漠風光?雖然這里土地貧脊,和咱們家鄉的景致相比有著天壤之別,不過卻有另一番說不出的美。」他想介紹這片黃沙的美給她,讓她感受他的感受。
「好。」
她爽快地答應,讓項子堯笑咧了嘴,心情太好,像是擁有了全世界般心滿意足
「祥叔。麻煩您駕著馬車,跟我們一道兒上‘禿鷲寨’。」他招呼一直保持沉默的祥叔,話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敬意。
「沒問題,我載著珊瑚跟在你們後頭。」祥叔眉也不挑地回道。
「坐穩嘍!我要縱馬奔馳了。」項子堯親密地在她耳邊低語。
「好。」慕淡幽用力頷首。再次回到他懷中,她又感受到安全與備受珍視。
擁她在懷,項子堯就有保護她的自信。他玩興大發,像個調皮的少年般策馬狂奔,強風打亂了他們倆的發絲,兩相交纏糾葛。
強風帶來了一絲涼意,看著黃沙飛濺,四周由黃沙堆積出的上丘往後飛逝,慕淡幽開心地逸出一連串銀鈴似的笑聲。
听著她開心的笑聲,項子堯跟著笑得意氣風發,兩人瞬間回到了兒時膩在一塊兒玩要的時光。
「幸好人當家的老相好不計較,不然我定會被大當家揍得只能躺在床上申吟了!」白鷲見他們倆揚塵離去,不禁暗自慶幸大當家美人在懷,心情愉悅,不會再跟他計較先前的小小餅失。
灰鷲眼見他們倆如此親密,心頭沉甸甸的,仿佛吊了顆巨石。嘴上雖不說,但他心里也是頗認同白鷲的話——不論怎麼看,大當家與慕姑娘的確是一對兒,若非如此,先前大當家怎麼會為了她而心急如焚?
唉!看來他只能躲在角落偷偷愛慕著慕姑娘了。
埃將不表意見地聳了聳肩,未對項子堯與慕淡幽的關系多作解釋。
祥叔則是老樣子,保持沉默,平穩地駕著車,載著珊瑚,跟隨他們上「禿鷲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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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興正起的項子堯不急著帶慕淡幽回「禿鷲寨」,他讓灰鷲、白鷲先行護送祥叔與珊瑚前去,他則帶著慕淡幽拐了彎,繞到他處。
一望無際的黃沙像瀚海一樣廣闊,風一吹地形便會改變,除非是識途老馬帶領,否則外地人很容易迷失方向,最終渴死于荒沙間。
項子堯對這片大漠已了若指掌,哪里有流沙可以引敵人陷入、有進無回,以及提供水源、比黃金還寶貴的綠洲在何處,他皆一清二楚。想在大漠中存活下來,就必須具備這些常識。
這些年他待在大漠,過得悠游自在、如魚得水,因沒人管束而徹底放縱自己,率性而為。初來此地之際,他年少氣盛,就像頭出了閘的豹子般狂猛掠奪,憑借著一身無疑,除去了「禿鷲寨」前一任寨主——禿鷲,取而代之。
緊接著,他便隱姓埋名,在大漠定居下來。除了偶爾捎封家書報平安外,對于在外頭的事,他只字未提。
項子堯帶著慕淡幽來到一處地形奇特、隱密的石窟外,他勒馬停步,先躍下馬背,再將她抱下馬來。
「這里是哪兒?」慕淡幽好奇地問。
「這里是我無聊時最常來的地方,我帶你進去瞧瞧,包準你會喜歡。」項子堯一如從前般拉著她的小手,腳步輕快地沿著布滿黃沙的石階往上走。
他的喜悅感染到她,一路上她的唇角始終掛著笑花。此刻四下無人,她便不端莊地悄悄撩高裙擺,與他在石階上跑跑跳跳。一路上有他的扶持,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依然會勇往直行。
薄汗沁上額際,她的臉龐也因他的策馬狂奔而罩上沙塵,可她一點都不在乎,也不忙著擦拭,一心只想知道這里頭究竟藏了些什麼,讓他這般神秘。
「準備好了嗎?」項子堯領著她來到洞窟外,揚著爽朗的笑回頭看她。
「好了!」她用力頷首。
「那走吧!」項子堯牽著她進到黑暗的石窟內。
自明亮的大太陽底下來到黑暗的石窟內,一瞬間慕淡幽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清涼的風穿過山壁,吹拂著她因喜悅而酡紅的雙頰。
「別怕,我點上火後,你就可以看見了。」項子堯萬般下舍地松開她的小手,自懷中取出火折子與蠟燭點上照明。
當暈黃的光線慢慢投射擴大後,慕淡幽發現她的呼息也隨著光線的照射而逐漸屏住,贊嘆地看著呈現于眼前的景致。
「好美……」在項子堯身後的石壁上繪有一尊佛陀、兩尊菩薩,法相莊嚴肅穆,使得她說話時不自覺地放低音量,就怕會驚擾到栩栩如生的神佛畫像。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看著她的雙眸因贊嘆而熠熠發亮,他就知道來對了。
「我好喜歡這里!」
「我帶你到隔壁去,那里有飛天樂伎與羽人壁畫。」牽著她的手,他帶著她到隔壁洞窟。
看著石壁上所繪的飛天樂伎與羽人,慕淡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後,她才情不自禁地開口問︰「子堯,你為什麼要離開?」
項子堯一怔,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問出口。已經有好多年沒人叫他子堯了,待在繁華的京城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想離開就離開了,不為什麼。」他說得輕松瀟灑,大掌卻輕輕松開了她的小手,沒讓她知道,為了愛她,他痛苦過、掙扎過,也絕望過。
他不想背叛大哥,可是愛她的心卻不斷催促他。
倘若什麼都不做,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大哥為妻,成為他的大嫂,不再是他所能踫觸、想望的人兒。
于是,他決定放手一搏,毅然決然地留書出走,來到大漠。之所以會來到大漠,乃因聖上任命他為密探。大漠這一帶近年紛擾不斷,胡人探子不斷潛入,可當地官府無能,無法順利解決層出不窮的問題,所以聖上才會想派出密探代為查探處理。
這幾年來他在大漠探查外邦是否意圖不軌,並探查中原是否有人與外邦合謀,準備逐鹿中原?倘若發現誰有問題且搜到證據,可以不用透過聖上的允許,私下除掉問題所在,事後再秘密呈報給聖上即可。
而他之所以會被聖上選上,賦予重要任務,是因為在京城時,他因滿腔的苦澀無處可宣泄,便參與了大大小小的兢技,奪魁是家常便飯,聖上不知是從何處得知了消息,暗中觀察起他的武藝與應變能力,想了解他是否能夠擔當如此重責大任?
多次觀察下來,聖上發現他與一般只會花天酒地、惹是生非的世族子弟不同。雖然桀驁不馴,但他因家庭教養的關系而充滿了正義,對國家社稷有一定的責任感,而且他在朝中並無職務牽絆,惹人疑竇,是最適合的人選。于是,聖上私下遣人要他進宮,問他是否願意承擔此一危險職務?
當時他心里正紊亂不安,聖上派給他的職務像是一道曙光,照亮了絕望的他,本以為淡幽與大哥的婚事已無力回天,沒想到聖上的提議又讓他重拾希望,太好機會就在眼前,他豈會傻得放過?
是以,他大膽地向聖上提出要求——倘若他成功達成任務,請求聖上賜婚。
聖上應允了,所以他狠下心離開她,咬著牙與時間賽跑,爭取一個又一個可能贏得她的機會。
至于陪著他來的連環,其父親為戶部侍郎,是他爹最得力的屬下,所以他們自小就玩在一塊兒,連環和他就像親兄弟般友好,所以當得知子堯決定放手一搏,到大漠來求得一線生機時,同樣為情所困的連環也決定忘卻情傷,與他一道到大漠來闖一闖。
「沒有任何原因?」她不相信。
「當然沒有,你也曉得,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我娘不也常說我像頭豹子,狂野、不受拘束嗎?我在京城里待膩了,有一天就想,或許到大漠來會很有趣,于是我就來了。那你呢?怎麼不待在城,跑到這里來了?」他說得雲淡風輕,一副他天生就喜歡東飄西蕩的模樣。
「我來找你。」慕淡幽毫不隱瞞。
「找我?你怎麼知道我人在這里?」他從未在書信中告知家人目前人在何方,她怎麼會知道他人在大漠?
「我猜的,由你送我的手鏈。我拿著它到‘珠璣坊’去,請教那兒的老師傅,老師傅說手鏈上的雕飾工藝與寶石,很像是出自于塞外的,于是我猜你人在塞外,所以便來了。」慕淡幽同樣輕描淡寫,欺騙著。
「你離開家,千里跋涉來到大漠,如果我離開了,或是根本就不在大漠的話,你怎麼辦?這件事你爹娘知道嗎?還有……我大哥他知道嗎?」一講到家中大哥,他的心口就有股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我跟家里的人說要到南方找姑媽,我爹娘、哥哥以及子熙大哥全然不知情。」她眼也不眨地對他扯謊。
「你和我大哥……可定下婚期了?」一談論到她與大哥的婚期,他的心口就像遭到大石不斷地狠狠撞擊。
名義上,淡幽是他未來的大嫂、是大哥未過門的妻子。大哥與淡幽小時候就訂了親,所有人都看好這門親事,也贊揚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是沒人想到,他與淡幽年齡相仿,兩人不過差了兩歲,從小玩到大,他帶著淡幽到溪邊玩水,他們一同在草原上放紙鳶,淡幽喜歡看書,他就為她找來所有有趣的書籍,在渾然未覺中,他的心頭已住進了慕淡幽的身影。
每當想到她並不屬于他,而且終有一天,不管再怎麼不情願,都得喚她一聲大嫂,他就痛得快喘不過氣來。他拒絕承認她會成為他的大嫂,是以自始至終都喚她淡幽。他一味地率性而為,仍舊帶著她到處玩耍,牽她的小手也不覺有何不妥,直到兩人長大了,終于不得下面對殘酷的現實。
在親情與愛情的抉擇間,他日夜飽受煎熬,最後終于決定背叛大哥,因為他明白,大哥沒有了淡幽,仍能一如往常般活躍于朝堂之上,但他不行。沒有了淡幽,他將會有如行尸走肉般,活著,比死了還要痛苦。他不想再過著看不到未來的生活,方會痛苦地下了這個決定。
「還沒。」
「大哥他還是老樣子,鎮日忙著朝政之事嗎?」听見尚未訂下婚期,項子堯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下,不再懸吊。
「對,子熙大哥一直很忙,我很少看到他。」談起即將與她成親的未婚夫婿,慕淡幽並沒有特別開心,仍是一貫的平淡口吻,像是談論鄰家兄長般。
「大哥向來出類拔萃,在吏部任職肯定也是人人稱贊。二哥也一樣,待在兵部里,他的一身好武藝絕不會被埋沒掉。想來想去,項家最沒用的就是我了,除了闖禍外,什麼都不會,現下還成了惡名昭彰、朝廷欲除之而後快的馬賊首領。」項子堯自嘲一笑,當上「禿鷲寨」的大當家最能掩蓋他的真實身分,且橫行霸道做該做的事,也不會有人起疑。
「我不喜歡听你這麼說你自己,你並不比子熙哥與子麒哥差,他們很好,你也很好。」慕淡幽不愛見他情緒低落、自我詆毀。
項子堯搖頭苦笑,他是不差,但與上頭兩位哥哥比起來,可就差多了。
「子堯,我們一塊兒回京好嗎?你離開京城四年了,你爹、你娘還有哥哥們都想念你,難道你不想回去看看他們嗎?」慕淡幽不避諱地牽著他的手,柔聲央求。她好害怕,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她不要他受到傷害,不要!
「目前我還不想回去。」還不能回去,時候未到,他不能走。
「為什麼?難道你想留下來繼續當馬賊?」她不懂,難道當「禿鷲寨」的大當家真有那麼重要?
「其實當馬賊也挺有趣的,可以快意縱橫在這片廣大的黃沙之中。淡幽,別叫我回去。」在任務還沒達成之前,他不能走。
「難道你對京城就真沒半點依戀?難道在京城就沒一個你想見的人?」慕淡幽不放棄,繼續說服他,不敢對他透露為何要他離開,怕他會生氣沖動,直接找上意圖對他不利的那個人。
項子堯除了笑還是笑,他對京城自然有所依戀,自然有最想見的人,而今天,他最依戀、最想見的人兒,已來到他面前,蟄伏一千多個日子堆積而成的思念,因為她的出現而獲得了紆解。
如果可以,他想當個真正的馬賊,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不在乎家人與大哥的感受,將她擄上馬背,帶回山寨讓她成為他的,再也不松開手。
可是他不是真正的馬賊,尤其大哥一向與他手足情深,他不能那樣對待大哥,他不能!
腦子里百轉千回地想盡鎊種能夠擁有她的方法,思思念念的始終都是她。他呼吸是為了她;來到大漠是為了她;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她,只因她在他的心版上深深地烙下了印記。
「我希望你能回京去。」她不要他留在這里,不要他與她再次天涯各一方。
「不談這個了。告訴我,既然有祥叔保護,灰鷲與白鷲怎麼打劫得了你?」他拒絕與她再談回一事,改變了話題。
祥叔的武藝深不可測,早年祥叔有回不小心落難,蒙吏部尚書慕雲山施以援手,且不求祥叔回報,正因慕雲山的無所求,從此之後,祥叔便在慕家待下,立誓保護慕家所有人的安全。
幸好淡幽出門時記得請祥叔陪著,不然她和珊瑚兩個弱女子如何順利自京城離開,千里迢迢地來到大漠?
「祥叔年紀大了,我不想讓他費力氣打發一些盜賊宵小,所以若有盜賊宵小要打劫,只要不會傷著我們,我都由著他們去。」為了不使他擔心,認為她沿路盡是遇到危險,她淡笑著再撒了個謊,不讓他知道這一路的宵小強盜全讓祥叔與子熙大哥暗中安排的護衛給打跑。
不讓他知道是為了圓謊,所以一律謊稱祥叔始終沒出手,直到確定今日打劫他們的人來自「禿鷲寨」,這才放任灰鷲與白鷲打劫,而暗中護衛他們的人也隨後離去了。
「祥叔也同意?」項子堯驚訝地追問,不以為祥叔會任一群小賊在眼皮子底下囂張橫行。
「殺雞焉用牛刀是不是?那些盜賊宵小祥叔可也看不上眼。」她以澄淨的眼眸看他,企圖迷惑他。
項子堯總覺得不太對勁,偏又說不上是哪里不對,而一望進她澄淨清澈的眼眸,他便信了她,她並沒有說謊誆騙他的理由,是不?
「況且,我們一路上並不招搖,所以幸運地未遇上任何麻煩,直到今日。可是後來你出現了不是嗎?總的來說,不讓祥叔出手並非錯誤的決定。」她笑著要他別多心。
「我還是無法想像,你實在是太大膽也太任性妄為了,雖然有祥叔隨行,但如果遇上一群匪徒,光祥叔一人仍舊是護不了你和珊瑚兩人的。」項子堯忍不住訓她行事不夠謹慎,這一點都不像她。
「我知道這次是我不對,未經審慎考慮就沖動行事,子堯,別生我的氣好嗎?」慕淡幽漾著笑跟他道歉。
面對她嬌美的笑容,縱然有再大的火氣,也會立刻消失殆盡,他總是無法真正對她發火。
「下次別再這樣了,誰曉得下一回我能否再幸運地趕到。」他不放心地再次叮嚀。她是潛藏在他胸口的一根刺,拔不得也不敢拔,常會不經意地泛起一陣疼,提醒他,她一直都在。
他終究拿她莫可奈何,就算她要他爬上天山,為她摘取傳說中的雪蓮;要他跳下海為她取得深海中的珍珠,他也會樂得笑咧嘴,為她上刀山、下油鍋,只為求來她歡欣的一笑.
「好。」她乖乖地應允他,既然已經找到他,她怎麼可能再隨意亂跑?
「我很擔心你,你待在這里並不安全。」她太美麗、太清靈,項子堯著實不放心她留在盜賊橫行霸道的大漠。
「有你保護我,不會有事的。而且我可以跟你保證,絕不為你惹來麻煩。」總之,她是賴定他了,他休想將她推拒開來。
「假如你爹和淡然哥知道你冒著危險,千里迢迢跑到大漠來找我,他們肯定會扭斷我的頭,當蹴鞠踢。」
「嘻,我不認為天不怕、地不怕的野豹子會怕我爹和我哥哥。」她格格嬌笑。她爹與哥哥豈奈何得了他這頭狂野的豹子?
「你爹只消動動口,我爹自會幫他出手。」項、慕兩家人的好交情是眾所皆知的事。
「那倒也是。」她嬌笑著。
「我們出去吧!」在幽暗石窟內與她獨處,會使他興起想要親吻她、佔有她的念頭,他不想傷害她,尤其在名分未定前,他不能這麼做。
「好。」她似察覺到他的心情,沒有拒絕地與他來到外頭。
兩人手牽著手走到外頭,她眼眉低斂,看著相互交纏的手指,雪白小手不由自主地將他握得更緊。她所受的教誨一再告訴她這是不對的,可是她偏控制不了自己,只想與他牽著手,直到永遠。
項子堯牽著她步下石階,找了棵傾倒于黃沙中的胡楊木,與她並肩坐下。
毒辣的太陽已然西垂,天邊染上一片紅霞,襯著幾朵白雲,這才使得這片大漠不再炙燙得像打鐵鋪里的火爐。
「告訴我,你是怎麼從項子堯變成‘禿鷲寨’的大當家將離的?」她望著遠方高高低低、形狀不一的沙丘,輕問。
相互交握的手仍舊十指交扣,此時此刻,他們壓根兒就不在乎世俗的目光與道德的規範。
「我與連環離開了京城來到大漠後,正好遇到‘禿鷲寨’的大當家禿鷲前來打劫,‘禿鷲寨’一堆人突然出現,我和連環自是要挺身抵抗,若是放任他們行搶,恐怕早已身首異處,畢竟他們手上的兵器可不是拿來嚇唬人的。」他自嘲一笑,簡略帶過,不想讓她知道當時的情況有多險惡,他並非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掉禿驚、取而代之,偽裝身分待在大漠的。馬賊,光是想像就足以令她心驚膽顫。
「呵!」他沒說,不想讓她知道,當時他全身浴血,差一點就命喪黃泉。
「告訴我,當時的你在想什麼?」他的隱瞞比明言透露出更多訊息,她的心猛地揪痛著,為他當時所承受的痛苦。
「我在想,或許我是沒辦法再回到京城,再也見不到所有想見的人了。」想著將與她天人永隔;想著再也看不到她璀璨的微笑︰想著再也听不見她的輕語細喃;想著再也無法想她、念她……
縴縴素手因驚懼而在他的掌心中猛烈抖顫,他將她握得更緊,要她別害怕,那已是過去的事,如今的他安然無恙,且變得此以前更為結實健壯。
慕淡幽咬著唇辦,雙眸依然直視著前方,望著漫天飛舞的沙塵,堅持不讓凝聚于眸中的淚珠落下。
一只鷹孤寂地在天際盤旋,那令她想到他。他和連環只身在外,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漠來,難道不寂寞嗎?
「為什麼要取名為將離?有特別的涵義嗎?」將離,是指將要離開京城,抑或是將要離她而去?
「不過是湊合著叫,並沒有特別的涵義。」將離,將要離她遠去,或者將會永遠離她而去。他不想讓她知道,當初他是如何悲愴地取了這個化名。如果他沒辦法順利達成任務,或者身分遭敵人識破,他便會與她天人永隔,永遠離她而去。
「原來如此。」她淡淡一笑,狀似信了他的說辭,不再追問。
「你累了嗎?要不要回‘禿驚寨’休息?」他轉移了話題。
「子堯,告訴我,你要在大漠待很久嗎?」她硬是不接受他的逃避,非要問個清楚不可。她害怕,怕他打算一輩子都待在大漠,再也不回京、再也不待在她能看得見他的地方。更何況,有人正沖著他來,假如他不走,雙方起了正面沖突,可是會釀下無法挽救的憾恨。
「會待多久我也不確定,或許隔一段時日就會回去,也或許要再待上好幾個年頭才會回去,更或許會待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于永遠。」他自然希望能快點回京,可是要花多少時間完成聖上交代的任務,誰也說不得準,他真怕當他完成時已是十年、二十年後,而她早就成了他的大嫂,一切終將成空。
「我不喜歡你待在這里。」她想要任性地大聲說要他陪在她身邊,但她不能,僅能將到口的話吞往肚里去。
「這是我的選擇。」項子堯抿著唇。
他那堅決、不容質疑的口吻,著實令她感到無比沮喪,本以為她可以與他一道回京城,他的固執是她意想不到的。
「起風了,你一身單薄,再待在這兒會受寒的,我們回‘禿鷲寨’吧。」他堅持,牽著她的手走向雷馳,宣告他們的談話到此結束。
慕淡幽何嘗不明白他的意思?當他不想談時,他的嘴會閉得比蚌殼還緊,她說得再多不過是白費唇舌罷了,不如待在他身邊,對他潛移默化,讓他想起遠在京城的家人與朋友,或許會更有成效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