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海邊十里,處于僻靜、鮮有外地人出現的小村落中,有一間極小又老舊的「揚升客棧」。
向來門可羅雀的「揚升客棧」今日好不容易來了兩名外地客投宿——長相凶神惡煞的男瞎子和美若天仙的女瘸子,掌櫃兼店小二既懼又喜,畏懼的是兩人渾身是傷,似乎惹了大麻煩,他可不願這間小小客棧被卷入什麼莫名的事件里;欣喜的是,已經近半旬沒來客,女瘸子一來就先給了一錠銀子,說若他服侍得姑娘開心,待他們離去時,他將得到更多。
店小二勾起嘴角,為了那白花花的銀子,他可以拋下所有恐懼,滿懷熱忱地服侍他們。
男瞎子一進到客棧便要了間房,再粗聲粗氣地叫他送進一碗菜籽油,掌櫃兼店小二將菜籽油送進房離開後,右手拄著下巴,出神想著女瘸子那教人難以忘懷的美貌。
不甚大的房間內,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聞,已經用菜籽油清洗掉眼楮內石灰粉及拔掉插在右胸膛箭矢的練絕正惡狠狠地瞪著坐在對面,一臉無事、絕美依舊的君若兮。
君若兮優雅地捧著清淡若水的茶輕輕啜飲,彷佛身處華美舒適的亭台樓閣,而非窄小簡陋,門板床榻還遭白蟻蛀蝕好幾個洞的破舊客棧。
練絕瞪大雙眼,胸臆間怒火狂燃,見她猶氣定神閑,宛如不曾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心頭的火燒得更旺了,他的雙手緊握成拳,強忍著不上前掐住她美麗縴細的脖子,邊搖晃邊大聲對她咆哮,用力吼出這五年來的怨恨與不滿。
事經五年,再見到他,她怎能如此平靜?怎麼能如此美麗?她應該要羞愧到躲在哪個洞里,沒臉面對他不是嗎?
包教他氣憤的是,她那該死的容貌,該死的一舉一動依舊深深蠱惑他,讓他沒辦法二話不說,一刀砍下她的腦袋。
「這茶淡得像水,完全嘗不出茶味,一點都不甘甜。」君若兮打破沉默抱怨道,徹底漠視身體的內傷,及外表的其他傷口。
「你以為你是投宿在京城的大酒樓嗎?況且要真那麼難喝,你不也喝完一整杯了,還有啥好抱怨的?」同樣漠視傷口的練絕沒好氣地譏她。
這個女人像是生來氣死他的,說出口的每個字都能讓他氣得牙癢癢,直覺告訴他,她是故意找麻煩,想看自己究竟能容忍她多久。
「我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忍受不斷擴散的痛楚,淡淡一笑,伸手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難喝的茶水,優雅啜飲。
君若兮藉由喝茶的動作,透過杯緣悄悄打量怒火中燒的練絕,其實內心正惴惴不安,並未如表面上表現的平靜。
她心知肚明,五年前自己刺了練絕一刀,此事絕對不會船過水無痕,就這麼了了,換作她是練絕,斷然會眉頭也不皺一下地殺了惡意欺騙自己的人。心高氣傲的練絕因她承受背叛苦痛,練功練到差點走火入魔,整個人時常陷于狂亂,她虧欠他太多、太多了,依她猜,此刻的他定是正在盤算該要她怎麼償還這些債,才會暫且按兵不動。
「我只看到你惹人厭的地方,倒是看不出你有半點委屈。」練絕不痛快的冷哼了聲,她的過于平靜,像根針深深扎刺著他,讓他想要激怒她,讓她同自己一樣狂怒叫囂。
「你是頭一個說我是惹人厭的人,通常大家見到我都還滿喜歡我的。」她輕輕一笑,偏偏不發火。
「那是他們瞎了眼,才會看不清你的真面目。」他怎會不知她天下無雙的外貌有多吸引人,會有多少男人受到迷惑,因為他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從前你的眼力不好,像瞎了眼,我直到現在才曉得,真是失敬。」她極力不因傷口的痛楚蹙眉,笑吟吟地諷刺道。五年前那一刺,他們倆算是撕破了臉,她已沒必要再在他面前扮演柔情似水、溫柔婉約的君若兮,因為真正的她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明知這一番話會把他氣得雷霆大發,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捋虎須,好似不藉此,就無法證實他依舊活得好好的。
不該是這樣的,她不該緊緊將他揣放在心口,不該在乎他在乎到耳聞父親暗中召集人馬沿路埋伏,意取他性命時,連想都不想,便偷偷瞞著父親離莊,快馬加鞭趕來助練絕月兌險,即使知道他不樂意見她出現,即使知道他會很樂于殺了她,她仍是沒有半點猶豫地趕了過來。
她見過太多比他俊美、瀟灑的武林俠客,可他卻是唯一教她記掛,始終縈繞在心頭的人。
也是她此生不能再踫觸的人……
「君若兮,你真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怒火高張,成拳的右掌用力重擊了下桌案,早已被白蟻蛀蝕的木桌哪堪重擊,應聲倒塌。
君若兮眼明手快、滴水未濺地捧起她的茶杯。
「我應該殺了你!」練絕氣憤到結實的胸膛不住劇烈起伏,經脈再次狂亂逆走,他以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留不得,早點出手殺了她,積郁在胸口的沉悶、仇恨、不平就能及早獲得解月兌,他真不懂自己究竟在遲疑什麼,為何還會被君若兮的一顰一笑牽動,她對他已沒有利用價值,到底他還在眷戀什麼?
莫非是對她余情未了?不!不可能!他早就看清她了,像她這種為達目的而用盡心機的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他留戀,所以他要殺了她!一定要殺了她!
馬上、立即、毫不猶豫直接動手!
霸刀再一次凌厲架在她脆弱的頸際,沉重的呼吸自鼻翼噴吐出,練絕忿忿地瞪著她。
君若兮捧著手中的茶杯,縴細的身形動也不動,連眼睫都未顫一下,果然欠下的終究是要償還,假如今天她注定要命喪于練絕之手,她,無話可說。
「為什麼不說話?」她動也不動,任人宰割的模樣讓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一點也沒有復仇的快感。
「我沒什麼好說的。」她輕淡說道,苦澀地咽下所有的痛。
水燦明眸不受控制地盯著練絕,他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痕,流淌著鮮血,也不予以理會,黑發如同他的人張狂凌亂,整個人看起來好狼狽,這樣的他哪里值得她記掛在心上整整五個年頭?哪里值得?
「什麼叫沒什麼好說的?難道你不打算求饒?」練絕一雙深邃的黑瞳牢牢盯著她,縱然她一身黑色勁裝,但仍掩不去其絕倫美麗,只是……只是她身上流淌著血的傷太過于礙眼,礙眼到令他感到更加不愉快,而且那些傷絕大多數是由他造成的……
為何要感到不舒坦?他傷她理所當然,為何要產生愧疚、憐惜之情?她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恨她!那強烈的恨意已茁壯到無法拔除!所以他要狠下心,不理會心里對她是否還存有除了恨以外的情緒。
避她流了多少血、胸口受的內傷是否疼痛難耐,一概與他無關!
「求饒?」君若兮笑出聲,好似他正在同她說笑般。「不論遭遇怎樣險境、窘況,我從不跟人求饒。」她的自尊絕不容許她為了活命,而向人低頭下跪。
「是啊!我怎麼會忘了你是高不可攀、柔情似水、容貌出塵聞名天下的君家莊大小姐,你爹又是名震天下的武林盟主,這樣的你,該是受眾人簇擁、奉承不是嗎?怎能卑微地向人求饒,不過很可惜的是,今日你面對的是看穿你的我,為了性命著想,你還是求饒吧!」他不信她真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就是要等著看她聲淚俱下,對他屈膝下跪,哀求他的原諒。
「你說得對,若想要活命,我最好拋下自尊,抱住你的大腿,懇求你的原諒,但是,我、不、要!」她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的要求。
她的固執、她的驕傲、她的自尊,絕對不容許任何人踐踏,即便是纏繞在心頭整整五年的他,也不許!
她的斷然拒絕、刻意挑釁及尖牙利嘴,讓練絕有了她終于露出狐狸尾巴的感覺,就知道這女人絕對沒他想得那麼好,自己絕不能再受她蠱惑!
先前他會練功練到幾乎走火入魔,也全都是這個女人害的,都怪她在他練功之際,時不時浮現在心頭,使他無法凝定心神,導致練岔了氣,經脈受損,無法再回頭重新來過,原本一身純正,浩然正氣的功夫因此愈練愈邪、愈練愈怪,使他成了武林中人口中邪門的「刀狂」。
不管君若兮是視死如歸,或者早已看穿他的舉棋不定,他依然沒辦法真正對她下手,實在是對她存有太多疑問,在他尚未得到答案之前,她不能死。
「我問你,五年前你為何要殺我?」他深吸了口氣向她要答案,一個讓他可以對她徹底狠下心來的答案。
「……」君若兮愣了下,以為他就要動手了,沒想到他竟會追問五年前的事。
其實她早該料到不是嗎?平白無故被捅了一刀,連命都差點丟了,他怎會不想知道原因,可是真正的原因她不能說出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知道她會接近他、刺殺他全是出自父親的授意。
江湖中人只要听到君傲天三個大字,無不豎起大拇指贊揚,說他高風亮節、說他俠義心腸、說他武功蓋世……君傲天是眾江湖人士打從心里欽佩的真英雄,這樣的他豈能讓人知道,為了權位、為了名聲,他背地里暗算多少人,而她,則是父親最得力的左右手,常神不知鬼不覺代替父親除去許多人,這些事是君家莊最隱晦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她說什麼都不能泄漏只字片語。
「說啊!莫非你成了啞巴!」久久等不到答案,令練絕心浮氣躁,雖然她所說的話都尖銳到教他發火,可一旦君若兮悶不吭聲,他心頭的火會燒得更旺。他知道自個兒這樣很矛盾,一下希望她什麼都別說,一下又要她開口。
「好吧,既然你要我說,我就說了。」君若兮沉吟了會兒,腦袋瓜轉了轉已想好說詞,反正她本來就不是好人,練絕恨她深些或淺些,差別並不大。
「洗耳恭听。」她終于肯說了,練絕諷刺地挑挑眉。
「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對你膩了,練師兄。」她佯裝厭煩的緊蹙秀眉,末了不忘甜膩膩叫聲師兄,知曉這會使他氣急敗壞,信了她的說詞——這些話在自己身上造成的痛,遠比那些傷還要更巨大、更強烈,差點讓她承受不住地軟倒下,可卻硬著脾氣撐在那兒。
不說她爹之所以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是因為她爹一直仇視、妒忌他爹——練揚,他爹和她爹本是同門師兄弟,她爹本來深得祖師爺爺喜愛,怎知練揚拜師後,竟讓情況丕變,她爹不再是祖師爺爺最寵愛的徒兒,且祖師爺爺還盛贊練揚是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于是將畢生所學盡傳授予練揚,甚至還私下給了練揚一本武功秘笈。
祖師爺爺的過度偏心,讓她爹忿忿不平,深感只要有練揚存在的一天,他便永遠屈居于練揚之下。她爹對權位、名利皆有強烈的渴望與野心,所幸練揚性情與她爹正好相反,對名位毫無興趣,在祖師爺爺辭世後,練揚便瀟灑地過著游歷四方的日子。
「不要叫我師兄!」練絕怒目低嘶,氣血再次翻騰。
膩了?一句膩了就表示她可以視他如草芥出手殺他?她這個女人真的有夠狠毒!完全不將人命看在眼里。
練絕氣到怒火幾乎要攻心,握在手中的刀已躍躍欲試,等著劃出完美的弧線。
「我爹是你的師伯,你年紀比我大,我當然要叫你師兄,不然就長幼無序了。」君若兮似不知死活地眨眨如扇子般周密的長翹眼睫。
整整二十三個年頭,她爹和練揚這對同門師兄弟都沒再踫面,爹的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且順遂心意一步步往上爬,終于當上武林盟主,成為人人景仰的大俠。可惜好景不長,練絕竟挑這個時候在江湖上走動,所使的武功招式也明顯和練揚是同一路子,這引起江湖上各門各派的注意,她爹听聞後,心下便有了底,在一次刻意與練絕相遇攀談下,得知練絕正是練揚的兒子,且練揚已在幾年前去世,她爹心下大喜之余,對練絕這初出茅廬的後生小輩自是不敢掉以輕心,已在心里擬下計劃。
「倘若你心里真有尊我為同門師兄,真有敬我一分,當年你不會狠下毒手。」她那句甜膩的師兄,只讓他覺得惡心欲吐,他想要抹掉她唇畔所有的笑意,他要她哭!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痛哭流涕,可她為何不哭?為何不覺得自己有錯?臉皮怎能這麼厚?
「可是那並不是我的錯啊!我從來沒想過你竟會那麼無趣,完全不懂得討人歡心,我真的沒辦法勉強自己接受你。」她故意用話刺他。
心想,假如當年練絕和他爹一樣過著閑雲野鶴的生活,不涉足江湖就好了,這樣她爹也不會以要照顧師弟獨生愛子當藉口,極力邀請練絕到君家莊,再派她親近、試探,看能否拿到祖師爺爺贈予練揚的武功秘笈。
她和練絕的糾葛全因父親的野心而開啟,乃至最後她爹要她不擇手段,就是殺了練絕也要拿到秘笈時,種下了練絕對她強烈的恨意。
動手殺他的那天,她在他身上與暫居的小屋里四下尋找都沒能找到秘笈,她爹一天拿不到武功秘笈就一天無法安心,像今日派人沿途埋伏是個開始,日後仍會層出不窮,直到他死亡,直到爹獲得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才會休止。
眼前的練絕一心想要報仇,所以她讓他痛痛快快地報仇吧!只要報了仇他就會離開,應該也會遠離她爹布下的天羅地網。
「既然覺得我無趣,你為何要獻上自己?」他以為君若兮獻上自個兒的純真與美好,是因為心下喜愛他,可現在听起來卻完全相反,他不懂,真的不懂她在想什麼。
「我好奇男女肌膚相親會是怎樣的感覺,當時身邊沒其他的男人,僅有你,我只好將就了。」她雙手一攤,說得很是無奈。
殺了她吧!然後他就可以自由,離開這已被她爹布下陰謀詭計之地,這是她欠他的,她不後悔,也絕不會埋怨他。
「好個不知羞恥的惡毒女人!」刀鋒因她的羞辱,一刀劃破她的肌膚。
她帶給他的恥辱、她帶給他的背叛、她帶給他的傷痛、她帶給他的折磨,全都要在這一刻一一討回。
他快意地看著她的血飛濺,心,猛地揪痛,快樂與傷痛同時重創心頭;他,愕然。
事到如今,他早已看穿這女人惡毒的真面目,也抱持著非要殺她復仇不可的態度,可為何一痛下殺手,竟會感到心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