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桃花不要來 第一章

「負責任又好相處?吭?」陶陶冷下臉,整個店里的人都一起縮了縮腦袋,明明是秋高氣爽的九月,不知道為什麼「食為先」會宛如北極般凍寒。

身為罪魁禍首的明明左顧右盼,發現「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周遭的人紛紛抱頭鼠竄,沒半個願意拯救她這弱女子,只好眼一擠,裝出最可憐、最清白無辜的樣子,「我是很好相處呀……」

砰的一聲,陶陶手里的菜刀氣勢萬鈞的砍開了一塊大骨,切口干干淨淨,完全不拖泥帶水。

明明嚇了一跳,跟外場的工讀生抱在一起發抖。

「……這根大骨的主人死亡時間超過一個禮拜了。」陶陶逼近明明。

明明害怕的拖了小堡讀生擋在前面,企圖熄滅主廚的怒火。

「啊……這個這個……有死這麼久嗎?」她躲在嚇得半死的工讀生背後,開始打哈哈,「人家一時沒看出來,就買下去了嘛……」

陶陶揮了揮手,工讀生如蒙大赦的趕緊溜了,只剩下渾身發抖的明明。

「妳給我再說一遍。」陶陶冷冰冰的眼直直瞪著她,「妳一時沒看出來?妳要我用這只死到快爛掉的豬煮給客人吃?好負責任的態度啊。」

「不然呢?」明明整個人都貼在牆壁上,泫然欲泣,「陶大廚,買都買回來了--」

「給我拿去換。」陶陶咬牙切齒。

換?誰會讓她換啊?明明的眼淚快奪眶而出了,「陶大廚,妳也講講理--」

「誰教妳顧著約會,把采購這種重責大任丟給工讀生呢?」

明明瞪大眼楮,「妳、妳怎麼知道的?吼,小曾,妳出賣我……」她非常哀怨的看著一名工讀生。

小曾害怕的連連搖手,只想躲到桌子底下。這個笨蛋老板娘,隨便唬唬就自己全招了。

陶陶有股用菜刀劈開這女人腦袋的沖動,「妳若真是個負責任的老板娘,就不會只顧著男人不顧店里!我只是個廚師,管不了那麼多雜務,妳能不能有點自覺……」她暴吼出來,連說帶念的狠狠削了老板娘一頓。

「……這只死到快爛掉的豬,就是我們未來一個星期的員工伙食。」最後,她無情的以這個青天霹靂的消息作為結尾。

「啊~~」全體員工發出抗議的聲音,但是一觸及她冷冰冰的眼神,又把抗議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這個教訓告訴我們,」陶陶冷笑,「縱容老板娘亂把弟弟,苦的是自己的腸胃。相信我……」她利落的支解著砧板上的大骨。「我會將這只死因可疑的豬料理成最美味的食物。」

沒有人懷疑這點,但是每個人心里都覺得毛毛的。

「不過,我不保證各位的腸胃健康,請自行準備好胃藥和健保卡。」磅的一聲,她將處理好的大骨掃入料理台,準備清洗。「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吃。吃的人就要有住院的覺悟!」

不只員工們,連老板娘都一起抱著發抖,眼眶含淚。他們脾氣暴躁的主廚真的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可怕得好美喔--

只見她鳳眼含威,一頭烏黑的頭發挽了起來,露出雪白的頸項和豐潤的前胸︰優美的身形像希臘雕像般勻稱,就算是在切生魚片,也別有一種力與美。

她是那麼的勻稱窈窕,只有在運勁的時候才看得到鍛煉有素的肌肉︰其它時候,她像是嬌柔的白楊樹,縴細優雅的在「食為先」的料理台後面,展現她驚人美味的廚藝。

正因為她那種極為中性、極為優雅的美麗與凜然月兌俗的氣質,讓許多人為之傾心不已,可唯一的問題是,這些人當中,男人、女人各佔一半。

對于這些性別不分的爛桃花群,陶陶不知是習以為常,還是刻意漠然以對,就算客人為了佔據吧台的好位子而打到血濺五步,她也只會冷著臉將盤子端起來,不讓灰塵和血漬掉進她精心制作的餐點里。

至于追求者會不會打到死--她是一點也不會關心的。

「食為先」是個很小的平價日本料理店,除了吧台以外,只有三張桌子。但是這三張桌子往往是空的,反而是吧台人滿為患,總有固定的熟客搶著坐。

陶陶來「食為先」兩年半,吧台前所發生的流血事件,早就可以寫部「攻佔吧台血淚史」了。

這位美麗的主廚是個夜貓子,拒絕在下午兩點之前走出家門,所以「食為先」為了遷就主廚的怪癖,改成下午五點營業到半夜一點。

每天下午四點半,「食為先」門外就會有股肅殺之氣--提前蹺班的小老板和剛下課的高中女生在店門口怒目而視,粗獷的工地工頭和粉領新貴互相不屑,摩拳擦掌的等待開門的那一刻。

等店門一開,人人跑百米似的沖向吧台前的高腳椅,一陣尖叫和你爭我奪,直到陶陶皺著眉、仍有起床氣的板著臉走進「食為先」,這場殘酷的爭位戰才會落幕。

這些中了「陶陶蠱」的熟客們,會滿眼閃著小花、星星的望著陶陶,雖然陶陶最常跟他們說的是--

「吃飽就快滾!別佔著位子不放!」

這群死忠親衛隊,就算是听到這麼不客氣的逐客令,也覺得有如聆听天音。

雖然員工們都懼主廚如猛虎,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這位冷艷卻暴躁的主廚是很有魅力的。

不過,大家不要忘記--最艷的玫瑰,總是長滿了刺。

而他們「食為先」這位最絕麗的玫瑰女王,不但長滿了刺,而且根根都像是上好的柳刃菜刀,不管切生魚片還是處理不長眼的腦袋,都是非常利落的。

這點不但員工們深深了解到,熟客們也在付出慘痛代價後,非常深刻的記在腦海里。

當然,偶爾也會有不長眼的過路客出現,這就成了忙碌的「食為先」里,大家最期待的余興節目。

這一天有些冷,下了幾場雨,馬上讓秋老虎成了病貓,陰寒寒的天,真有幾分冬天的味道。

這種微寒的天氣最適合喝點日本清酒,吃點燒烤。小小的「食為先」擠滿了客人,附近的熟客幾乎都來了,將桌位佔得滿滿的,有些晚來的客人甚至願意縮在騎樓,幾串燒烤、半瓶微溫的清酒,就算是簡陋的桌椅,也讓人感到微醺的快意。

不過呢,日本清酒喝多了,總有人把腦神經泡成漿糊。一個躲雨的過路客一進門,眼珠子就沒離開過陶陶,待吧台有人離座,他就一個箭步沖上前,霸著位子不放,完全無視于其它客人的白眼。

罷開始,他還頗有禮貌的點菜,等喝了一瓶清酒以後,竟開始對陶陶身家調查,當然得到的響應只是--「您的炸豆腐」、「您的生魚片」、「您的串燒」。

陶陶不想甩他,卻也沒忘記自己是主廚,努力忍耐著。

這位老兄第二瓶清酒下肚後,開始自吹自擂自己的身價和家世,等他氣也不喘的把族譜背完之後,陶陶終于正眼看了他一眼--

「先生,還打算點什麼嗎?如果您吃飽了,後面很多人在等您的位子。」

這個時候,整個「食為先」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瞪大眼楮,充滿期待的等著看好戲。

那位老兄渾然不覺,再接再厲地又喝了第三瓶清酒,仗著酒膽,他抓住了陶陶正要上茶碗蒸的手,「嘖嘖,美人兒……可惜了這麼漂亮的手!都是細細的繭呢。妳若跟了我,我保證--」

寒眸一閃一挑,忍耐到了極限的陶陶,理智終于斷線,她利落的砍下鯛魚頭,使巧勁讓血淋淋的魚頭正好落在那個客人面前,嚇得他差點從高腳椅上翻過去。

「我保證,我會像切魚頭一樣料理你的腦袋。」陶陶臉色鐵青的甩了甩柳刃菜刀上殘留的血珠。「順便把你的腦袋腌一腌,掛在牆上當紀念。」

那個客人發著抖,瞪著陶陶手上發著寒光的菜刀,大叫一聲,轉身就想落荒而逃!

陶陶擲出一只湯瓢撞上了門,「客人,你還沒結帳。」

那個客人已經被嚇軟了腿,哆嗦著拿出皮夾,「都給妳……都給妳……別別別殺我……」

陶陶粗魯的把該找給他的錢找了,忍耐地提起渾身發軟的他的衣領,利落的將他從店里摔到店外的大馬路上。

「謝謝光臨。」她皮笑肉不笑的,「但是不歡迎你再來。」

磅的一聲大響,她關上了玻璃門,回到料理台,一面仔細洗手,一面含糊的咒罵著。

整個「食為先」靜悄悄的,只有她喃喃的咒罵聲,大伙兒連氣都不敢喘一聲,偷瞄著怒氣沖天的陶陶。

這個時候,卻有個爽朗的笑聲響起。這純淨的笑聲像是有感染力似的,每個人都被逗得嘴角上揚,想想剛剛可笑的鬧劇,忍不住都笑出聲音。

一個人笑,變成兩個人笑,然後更多的人笑……整個「食為先」都充滿了笑聲,連盛怒的陶陶也忍不住微彎嘴角。

是他。

她有點懊惱的擦著柳刃菜刀。不知為何,她總是爛桃花沾身,對那些貪婪、渴慕、貪求的目光覺得很厭惡,只有他的眼神一直是那麼純淨、溫暖,可以讓她按捺不住的火山脾氣沉穩下來。

其實,她不算認識他,他們甚至沒什麼交談過,她只知道他是個喜歡坐在吧台最左邊的熟客,每天晚上都點咖哩飯,加上一個茶碗蒸。

或許是他的安靜沉穩,讓他在一片喧鬧中顯得很特別吧。她曾撿起他無意間掉落的書,書後寫著他的名字--王海。

她對他的了解就這麼多了。

她又多看王海一眼,不太放心。今天他來得好晚,臉孔也比平常蒼白、憔悴許多--雖然他一直都是蒼白憔悴的,像是帶著病似的。

「咦?真稀奇。」工讀生把點餐單拿過來。「左岸客人要吃茶泡飯耶。他不是都點咖哩飯的嗎?」他們都是這麼叫王海的--左岸客人,因為他都坐在吧台左邊盯位子。

陶陶幾乎篤定王海是感冒了。

她沒照點餐單,反而做了一份味噌粥。切細的蔥姜溫暖的氣味令人精神一振,濃郁的味嘗和鮮女敕的魚肉相融和,是種讓人暖到骨子里去的好味道。

王海默默的吃著這份事實上他沒點的餐點,滿懷感激的抬頭望望那位壞脾氣的美麗主廚。

只交會了一眼,陶陶便將眼楮轉開,專心一致的切著生魚片。

別誤會,她沒有什麼特別用意。她悄悄的在心里說著。只是對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親切一點罷了。

畢竟,這個熟悉的陌生人,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陶陶的生活很簡單。

每天「食為先」打烊之後,她回到家大約是半夜兩點多,洗完澡後;心不在焉的邊看電視邊看書,大約四點上床睡覺,睡到隔天早上十點起床,吃點茶泡飯之類的輕食,看一看報紙,再回頭繼續睡到下午兩點,然後有些沮喪的出門上班,準備五點開店。

她一直覺得平凡而規律的生活是最好的,雖然爛桃花纏身,她還是堅持過著規律的生活--夜貓子般的規律生活,堅決不讓爛桃花影響到她健全的身心。

所以,追她是項令人絕望的大工程。除了到「食為先」用餐以外,幾乎沒有其它可以和她有所交集的方式,更不用提約會了。

但是,她沒想到她規律而平凡的生活,居然不是被困擾她已久的爛桃花所打破。

就在立冬那天,冷到讓人心情低落的傍晚,「食為先」全體員工們的心情像搭電梯般直達地下十九層--

他們那位自稱「好相處又負責任」的老板娘受到偉大愛情的召喚,居然把店扔下,留下一張鬼畫符似的信,和人私奔去了。

當左岸客人非常客氣的將這個噩耗告訴所有員工時,包括陶陶,每個人都沉默不語的傳閱著老板娘潦草的信。

「我就知道……這是早晚的事情。」負責外場的小曾差點掉下眼淚,「下學期的學費怎麼辦呢?」

「妳只有學費要煩惱,我可是還有汽車貸款哪……」另一個外場曉諭干脆哭了起來。

陶陶面無表情的交叉雙臂,一旁,兩個二廚頹然垂下雙肩。

王海仍是和氣的笑,「不用擔心,老板娘把店頂讓給我了。」他的笑容有著溫柔的感染力,「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你們安心工作就可以了。」

把事情交代清楚後,他覺得自己的任務已了。「那麼,我晚上再過來吃晚飯……」

「等一下。」陶陶聲音冷冷的,像是剛從冷凍庫里撈出來似的。「王先生,你說明明把店頂讓給你?」

王海停住腳步,「是呀。她來跟我退押金……這個店面是我租給她的。」

陶陶凌厲的目光讓他慣有的笑容一僵,有點困惑的看著她。為什麼她的眼光像是他干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

「既然你是我們的新老板,請問今天的食材呢?」她惡狠狠的瞪著他,「你對『食為先』有什麼經營方針?我這里有張采購單,什麼都沒有買,你要我賣什麼給上門用餐的客人?除了食材以外,還有餐巾、衛生竹筷等等耗材,還有下個月的排休和輪班表呢?」

王海讓她的話問得一愣,「……這些你們決定就好了,所有的帳款讓廠商找我收。如果妳是擔心這個--」

「別開玩笑了!」陶陶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拍,「你要讓誰做這些?小曾和曉諭都是外場,光招呼客人就忙不過來了;負責廚房的老方和小周,他們只負責做出好吃的食物,其它的也管不了這麼多。難道你要我去管這些五四三嗎?要讓這些雜務毀了我縴細的味覺,端出難吃的東西給客人嗎?!」

她越說越氣,握著柳刃菜刀的手微微發抖,「你以為開一家店像是扮家家酒嗎?不用擔心?什麼叫做不用擔心?『食為先』不是你的私人廚房,我們對每個上門吃飯的客人有著重大的責任!開一家店對你來說,可能是不賺錢也沒關系的小玩意兒,可對我們這些面對饑餓客人的員工來說,卻不是這麼簡單的!我們不是只為了賺錢而開店,你到底把我們的工作尊嚴放在哪里?!」

呃……有這麼嚴重嗎?王海讓她的火氣弄得手足無措,「……陶主廚,不然呢?」

「不然呢?不然呢?!」陶陶的聲線揚高,「天啊,我真不敢相信,為什麼開店的老板都是這種不負責任的樣子?!這是你出錢開的店,你倒問起我來了?舵手都不知道船要開到哪里去,我們當水手的又怎麼會知道?你若不知道頂下一間店必須擔負什麼樣的責任,不如干脆遣散我們,讓店的虧損少一些!當一個老板,你要負責這間店的成敗,還必須為在這里賣命的員工謀生計,這才是一個老板該有的態度吧?」

她惡狠狠的將一迭賬單和采購單丟到王海面前,「你還有五分鐘可以考慮,看你是要有個老板的樣子,還是干脆全體遣散我們!別以為半開玩笑的頂下一間店是這麼容易的事!」

整間店里靜悄悄的,員工們在心里悄悄的畫十字。陶主廚……妳好樣的,剛換老板就使出這招下馬威,實在是不太像個當人家伙計的……

王海怔怔的看著兩頰氣得漲紅的陶陶,從來沒見過這樣美艷的她。

的確,他沒有深思過這些問題,只是可惜一家美味的店即將消失,所以用不高的代價頂下了「食為先」。他沒有細想過,「食為先」並不是他的私人廚房,而這個高傲的主廚也不是他家雇用的廚師。

不過是家平價日本料理店罷了……或許他真的想得太輕易了吧?他沒有估量過陶陶對于工作的異常執著,和料理人執拗的脾氣。

他開始有些了解,為什麼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為她著迷的緣故了。

「是我輕忽了。」王海微微一笑,「我的確想得不夠深。陶主廚……能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也為『食為先』效力嗎?」

他不卑不亢的望著陶陶美麗的眼楮,兩個人默默的對峙著。

好一會兒,陶陶放下菜刀,沉默的交握雙臂,像是在評估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新老板。

「希望你了解,這是很嚴肅的事情,並不是扮家家酒。」她穿上外套,「別發愣了,小曾、曉諭,妳們無打電話給廠商,叫他們把竹筷和餐巾照以往的量送來!等等把電話簿交給新老板,以後這就是老板的工作了。老方、小周跟我來,距離開店只剩下一個多小時,我們先到黃昏市場買食材。就算天塌了,也得把店開了!」

臨出門時,她皺眉看著王海,「老板,你要知道,這是非常時期,而這些並不是我們的工作。」

王海接過小曾遞來的帳簿和電話簿,神情依舊平和,「我明白,我會盡快進入狀況的。」

陶陶點點頭,走出店門。

事實上,她心情很不好。為什麼她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呢?

「食為先」並不是她的店,她干嘛要這樣動怒,將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呢?

連她也不太明白自己。

當初她是讓明明半強迫的雇用……在那之前,她不是已經打算不再拿菜刀了嗎?

難道她苦頭吃得還不夠多嗎?

放棄繼續想下去,陶陶領著兩個二廚,開始為今晚的食材煩惱。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留在「食為先」的王海,也短暫的發了一會兒呆。

不是已經打算放棄一切,直到……那一天的來臨嗎?為什麼又接下一家店自討苦吃?

他不懂自己。

或許是那雙冒著火苗的眼楮太美麗,讓準備放棄一切的他,覺得有些事情還是可以盡力的。

一切都是那雙美麗眼楮的緣故。

他聳聳肩,有些無奈的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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