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大家了解一件事情,『食為先』的存亡就在各位手上。」陶陶剛從魚市回來,腳上還穿著登山靴,臉色凝重的踱來踱去。
其它的員工排得整整齊齊的,恭听主廚的懿旨。
「既然老板不爭氣,我們就得更自立自強,不能被不爭氣的老板拖累了。就算前後兩任老板沒責任感的沒責任感、身體虛的身體虛,我們還是不能夠放棄身為『食為先』一員的驕傲……」
罷剛走入店里,就听見陶陶慷慨激昂的精神訓話,王海臉上垂下三條黑線。
身體不好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這位美麗的主廚怎麼老是把他跟私奔的前任老板娘畫上等號呢?對他太不公平了。
「午安。」他有氣無力的揮揮手。
陶陶美艷的臉龐立刻嚴厲了起來,「老板,你不是應該在家里躺著,跑來店里做什麼?沒你店也不會倒,快快滾回去!」
「因為我不想當拖累『食為先』的不爭氣老板。」王海有點無奈。
陶陶不贊同的搖了搖頭,兩道好看的柳眉不悅的蹙起來。「反正我們已經接受事實了,請你回家好好休養吧。今天的晚餐,我會讓小曾送過去給你。」
在她嚴厲的目光盯視下,王海更無奈了。
其實,他也不過才昏倒了一次,整個店里的人便如臨大敵般,不但大張旗鼓的叫來了救護車,甚至連整個店都關起來,每個人全涌到醫院里。
之後不管他怎麼解釋,陶陶都听不進去,不但霸道的將他的工作通通接手,而且命令他立刻回家休養,還每天遣人送餐點到他家里。
那之前陶陶干嘛給他下馬威啊……
「我自認還算是個負責任的老板。」王海試著想講理,「而且我會昏倒,是感冒太久沒有痊愈--」
「沒錯。」陶陶意外的同意他的話,「我也覺得你比明明要強太多了。跟你一起工作,我們很放心,不用擔心缺這缺那的,所以,我才要你把身體調養好,趕緊來幫我。」她一面磨刀一面發火,「你不知道我快被這些工作累死了嗎?!若是知道,就給我滾回去好好調養!」
「我的感冒快好了……」王海咽了口口水,不知道為什麼,跟個磨刀的女人講理令人有些膽寒。
「那就讓它全好!」陶陶猛然一拍桌子,剛磨好的柳刃菜刀閃閃發亮。「老板!你都這麼大的人了,別老是讓人擔心!這個月你感冒幾次了?三次,三次啊!我煮給你吃的東西,你到底有沒有吃下去?為什麼給你吃任何好料都沒有成效?你叫我這個當廚師的面子要擺哪兒啊?!」
王海默然。
小曾勇敢的舉手,「主廚!老板沒有乖乖吃飯,我上次送晚餐給他,他把豬肝都挑出來不吃!」
王海慌了,在一旁小聲地噓個不停,「小曾!妳答應我不說的--」
「你是小孩嗎?不敢吃豬肝?」陶陶陰森森的問。
王海害怕的吞了口口水。「我……我討厭吃內髒……」他有些委屈的回答。
奇怪,誰是老板啊?為什麼他會這麼怕陶陶呢?
陶陶一個字也沒說,只是冷冷的站在原地,一會兒才掉頭回到料理台。
王海反而希望她破口大罵,這樣冷冰冰、無言的譴責要來得恐怖多了。
模了模鼻頭,他決定還是回家躺平好了。雖然他已經躺得萬分無聊了……
「坐下。」陶陶冷冷的出聲,「吃完飯再回去躺。」她悶不吭聲的從冰箱里拿出雞肝開始洗洗切切。
看了雞肝一眼,雖然覺得惡心,王海還是乖乖的坐下。
為什麼他要這麼听話呢?到底誰是老板啊?他不吃內髒又關陶陶什麼事情,他干嘛讓個小女人耍得團團轉……
正當他忿忿不平的胡思亂想著,陶陶已經把一大碗冒著熱氣的粥擺在他面前。
好吧……不是小女人,是大女人。瞧她冷著臉,雙臂在胸前交握,居高臨下的模樣,實在是又美麗又令人敬畏。
可就算她這樣盯著他又怎樣呢?難道他堅持三十四年的偏食習慣就會改善嗎?心里不斷嘀咕著,王海勉強動了調羹--
咦?這是雞肝粥嗎?
為什麼沒有內髒那種令人惡心的怪味?舀了舀,也沒有看到雞肝的蹤影,只有肝髒特有的濃重香氣提醒他,加上味噌和蔥姜的芳香,讓他久病而食欲不振的胃口被逗引出來,吃完了還意猶未盡。
「不敢吃內髒要早點告訴我呀。」盯著他吃完以後,陶陶親自收拾餐具。「我可是個敬業的廚師,不管怎樣的食物,都有辦法煮到讓你能入口,就算是死到快爛的豬。」
听到後面這一句,其它員工一起黑了臉。那真是慘痛的經驗--前任老板娘曾輕忽的買下一只不新鮮的豬,陶陶發了場暴風雨般的脾氣後,因為其它人一同掩護老板娘的失職,那只豬成了他們那個禮拜員工伙食的主菜。
明明知道是超級恐怖的食材,但是那宛如魔鬼誘惑的食物香氣不斷的誘引著每個人,大家幾乎是含著淚吞下紅燒肉、藥炖排骨……等等等等「美食」,餐後卻都害怕的吞胃藥做預防。
雖然沒有人因此得了腸胃病,但是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比得腸胃病還慘。
等那只豬終于料理完了,陶陶露出美艷卻鬼氣森森的笑容,「記住這次的教訓。下次誰再采買失誤,就算是爛到發霉的食物,我也會煮成員工伙食給大家吃,听到了嗎?」
從那之俊,相同的錯誤就沒再發生過了。
這一刻,所有的人都同情的望著他們的新老板。節哀吧,當陶主廚要你吃下什麼,你是沒有抗拒的余地的。
「好了,吃完飯就回去休息吧。」陶陶很不客氣的下逐客令,「趕緊回去把感冒養好。」
王海皺著眉頭,默默的離開「食為先」。坦白說,他是有點不高興的。
「老板,等等我。」小曾氣喘吁吁的追上去,笑嘻嘻的,手上還提著餐盒。「我要去送外賣,跟你一起走吧。」
「我們也有外送服務?」王海愣了一下,這倒是沒听說過。快開店了,不是應該很忙嗎?怎麼會讓小曾去送外賣呢?
「呵呵,有個老客人病到不能起床,這才破例幫她送外賣。」小曾跟他並肩走著,眸子靈活的轉了轉,「老板,你可別生陶主廚的氣呀。」
「生氣?為什麼?我哪有生誰的氣。」他不自覺的模了模鼻頭。
「陶主廚就是嘴巴凶。」小曾伸了伸舌頭,「但是她對自己人可是關心得很。」她轉頭看了看,小聲的跟他說︰「其實,這份外賣七點再送就可以了,但是陶主廚不放心老板,硬是要我先送,順便陪著你回家。
「上回老板昏倒,真的把陶主廚給嚇死了呢!你吃的雞肝粥,可是陶主廚很少做的工夫菜,因為實在太麻煩了,不但要先將雞肝的血水細心的漂洗干淨,還要注意火候,將雞肝煮好磨成泥……總之就是很麻煩,若是一個小步驟不對,吃起來就會有雞肝的味道呢!我也只看過她煮兩次……」
王海登下腳步,驚異的看著小曾。是嗎?那個凶巴巴的女人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嗎?
「陶主廚啊……」小曾嘻嘻一笑,「是標準的面惡心善。她總是心疼在『食為先』工作的都是出外人,不然你想想,我們這群打工的,哪來的員工伙食可以吃啊?還不是因為陶主廚堅持,希望我們三餐有一餐可以吃得好些。
「雖然她罵人超凶惡的,可是什麼都不藏私喔。只要我們願意學,她什麼功夫都願意教我們,根本不在意我們只是工讀的;我們惹出任何麻煩,她都把錯攬到自己頭上。她是那麼驕傲的一個女人,可為了我們,她可以一聲不吭的彎腰讓客人指著額頭罵……」
王海沉默的听著,轉眼已經走到了他的住所。
小曾友善的拍拍他的肩膀,「老板,說真的,陶主廚已經拿你當自己人看了。若是別人,她連看一眼都懶,還罵咧。我們這群員工的確是沒大沒小,不過我們真的是拿『食為先』當自己家看待……這樣跟老板說話似乎有點奇怪,但是我們真的很高興你是我們的老板。請你保重身體,別讓陶主廚操心了。」她揮揮手,「當然也別讓我們擔心啦。」
呼著寒氣,小曾走遠了。
王海卻站在門口良久,抬頭望著自己華美卻冰冷的別墅。
自從搬到這里以後,他一直沒辦法產生「家」的感覺。其實別墅很漂亮,管家很勤快,總是打掃得窗明幾淨,台中的天氣也很宜人,每天都是藍天白雲。
但是……他一直懷念著那個煙霧彌漫、空氣污濁的城市。
只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內心的那塊冰冷透著寒氣,緩緩的侵蝕、侵蝕。他知道那塊冰冷的名字……
無力的虛無,孤獨而寂寞。
他終究還是打開門,走入宛如暖房般滿是落地玻璃窗的居所。踏過橡木地板,客廳里有著寬大沙發和四十吋電視,拾級而上,就是他佔據一整層樓的臥室。
往西有著豪華的夜景,可以將整個台中市盡收眼底。但是,他卻拉開東邊的窗簾,眷戀的看著。
他的居所略高些,可以看到巷弄里的「食為先」。不中不西的大紅燈籠寫了三個很丑的大字,燈泡閃啊閃的,像是快要壞了。
下次去店里時要記得換。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煮食的熱氣朦朧了招牌。雖然听不見,但是他知道店里會有笑語和細細的交談聲。
在那片嘈雜中,有個穿著黑衣的美麗身影,總是挺直了背脊,像個女王般傲然站在料理台後面,專注的使著柳刃菜刀,像是劍之舞。
那個執著的身影,和冒著熱氣、充滿誠意的美食,總讓他產生了「家」的感覺。
心里的那塊冰冷,像是被陣溫暖的微風吹過,帶點濕潤的水氣,不再冷得那麼難受。
啊……這麼長久以來,他終于恢復了想要喝咖啡的心情。
煮了一壺咖啡,靜靜的讓芳香四溢。端著杯子,他在東邊窗旁坐了下來,突然寧定下來。翻開一本書,自從被「放逐」以來,他終于可以靜下心來看,而不再讓悔恨與不甘啃噬著--因為有「食為先」的溫暖光亮陪伴著他。
或許,那道美麗而專注的身影,可以讓他將異鄉當作故鄉吧……
伴著溫柔的食物香氣。
為什麼他還不睡覺呢?
打烊以後,陶陶穿上大衣,步行回自己的家,路過那棟美麗的別墅時,忍不住抬頭望。
王海家里的燈還亮著,而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了。
自從明明雇用她以後,她就搬到「食為先」附近。很巧地,她居住的大樓和王海的別墅只離幾步路而已。
她住的這棟大樓,三班守衛都有著相同的臭臉,牆壁又薄,可以听到隔壁的抽水馬桶聲、鄰居尖銳的調笑聲和腳步聲。
不過,這個不小的套房有個袖珍到不能再袖珍的廚房,還能煮些食物,倒是沒有什麼好挑的了。
打開套房的門,冷風撲上臉頰,就像滿屋子的寂寞一般,連溫度都同樣冰冷。
點亮了燈,她走到陽台上的袖珍廚房,靜靜的煮杯玄米茶。
從陽台可以看到王海家的燈光。兩點半了,他為什麼還不睡覺?難道他還想昏倒一次嗎?
她還記得王海昏倒時,感覺像有只冰冷的手狠狠的掐住她的心髒,和她記憶里的恐怖畫面相結合,教她幾要窒息。
就像是……母親倒下的那一刻。
拚命眨著眼楮,她命令眼淚退回去。她沒有哭的權利,自從她自私的去日本學藝,撇下母親的那刻起,她就失去哭泣的權利了。
為什麼要追求虛無縹緲的認同呢?就算能夠繼承父親又如何?若是她不去日本,留在母親身邊,或許母親不會操勞過度,或許她能夠多留意母親的狀況,憑著這身好手藝,至少可以延長母親的生命……
師傅贊美過她的悟性,說她煮出來的食物可以媲美醫藥,真正了解醫食同源的真諦。
可又有什麼用處?她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倒下。
她再也不要、再也不想看到任何生命在她眼前消逝了。
為什麼王海還不睡?她焦躁的在陽台走來走去,突然很想打電話去罵人。
他不是母親,也不是她的任何人。陶陶提醒著自己,不要付出太多莫名的關心,她只是把他和母親昏厥的畫面重迭了……他不會這麼脆弱就死去的。
但是,一等王海家里的燈光熄滅,她發現自己居然松了一大口氣。
她對自己,真的是莫可奈何。
鬧鐘響了,五點整。
陶陶疲憊不堪的按停了鬧鐘,將臉埋在枕頭里,申吟了一聲。
晚睡又失眠,好不容易睡著,卻又作了一堆夢。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作了什麼夢,只有悲哀的感覺一直纏繞著。
躺了一會兒,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起床,該去市場了。
這就是她不願意自己開店的理由。雖然,她還有筆不算少的積蓄,真要開家比「食為先」還大、還豪華的店也不是辦不到,但是要早起親自買菜,實在是很痛苦。
實在很難想象,她也曾經勤奮的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毫不厭倦,當時奮發的自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當個單純的廚師多輕松,反正老板會把一切都處理得好好的,她只要拿起菜刀和鍋鏟就行了。但是,王海一病倒,這些雜務就全落在她頭上。
當然,她可以派二廚去采買,但是他們也累了一整夜,又各自有家庭,強迫他們早起去市場,實在很不人道。
無精打采的灌了杯三合一咖啡,她厭惡的皺緊眉。很奇怪,任何食材到她手上都服服貼貼,就只有對咖啡沒辦法。大概是器材的關系吧,也或許是她實在太挑剔了。她會願意在廚房里忍受油煙,也是因為她敏感的味蕾忍受不了任何難吃的食物。
算了,反正她也只希望清醒一下……但是,三合一咖啡惡心的甜味一直縈繞在喉際,實在非常難過。
早起已經夠讓人心情低落了,糟糕的咖啡更把她的心情打入萬丈深淵。
即使如此,她還是認命地穿上登山靴和大衣,出門準備買菜。
沒想到她經過王海的別墅時,居然跟他不期而遇。兩個人面面相覷,一時還真有點尷尬。
「這麼早起呀?」王海先開口,手里還提著熱氣騰騰的饅頭。「吃過早飯了嗎?」
陶陶搖了搖頭,「怎麼不多睡一會兒?你昨天不是很晚睡嗎?」
王海瞪大眼楮,「妳怎麼知道?」
要死了……陶陶在心里把自己罵了千百遍,「呃……我住在那邊。」她指了指大樓,「我昨晚回家的時候,看見你家的燈還亮著。」
她還真的對「自己人」相當關心呢,王海心里掠過一絲暖意。「我睡不著……整夜都在作夢。」他不想去回憶迷離而悲傷的夢境。「干脆起床吃早餐。」
尋思一想,陶陶大概是準備去買菜吧,不然她這夜貓子怎麼會這麼早起床?自從他病倒之後,真的讓她累壞了。這讓他心里涌起一股歉意。
「要不要一起吃早餐?這家的饅頭滿好吃的。」天色微明,瑟縮的陶陶看起來比平時脆弱,表情帶著一絲沒睡醒的茫然,讓人心憐。「雖然說,吃饅頭配咖啡有點奇怪,不過好吃就好了,不是嗎?」
本來想推辭,但是王海家里傳來的咖啡香,實在令人難以抗拒。她遲疑了下,「……那就打擾了。」
王海微笑著,將她請入自己家里,倒了一杯剛煮好的咖啡給她,便開始煎蛋,準備夾饅頭。
真的是好咖啡啊……微妙的苦與酸交纏著,飲下後在喉際回甘。陶陶閉上眼楮,享受這宛如交響曲般的美妙滋味。
王海偷覷著她,心里涌起一股滿足感。
她是真正懂得美食的。看到這種表情……比什麼言語的贊美都好。
今天的早餐,特別好吃。
或許吃飯本來就不該自己孤零零的吃。尤其是這樣美麗的美食主義者,居然對自己煮的咖啡和簡單早餐露出這樣滿足愉悅的神情,真的是比什麼樣的山珍海味都還棒啊。
「真的很好吃,謝謝。」陶陶滿意的擦擦嘴,「老板,你的廚藝不錯呀。」能把蛋煎得這樣熟透而軟女敕,火候拿捏得很好呢。
「呵,這是獨居者的必備條件。」王海自嘲著,「陶主廚要去買菜?我跟妳去吧。」
她秀麗的柳眉皺起來,「老板,你也先把身體調養好--」
「陶主廚,妳對痊愈的定義也太苛了吧。」王海有些無奈,「其實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整天在家里休息,骨頭都快生銹了。而且,難得有大廚師指導我怎麼采買食材呢。」
她安靜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拒絕。
最後,她還是默默的坐上王海的車,和他一起去市場。只是,這輛「買菜車」也太豪華了點……
看著王海的奔馳停在菜市場敖近,跟一旁的小貨車和嘉年華擠在一起,實在讓人忍俊不住。
他會是個好老板的。看著他認真的記著筆記,陶陶在心里下了評語。雖說他的氣質和生活水準,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平價日本料理店的老板。
不過,誰的背後沒有一些故事呢?她不想說自己的故事,也不想去探听王海的故事,那是很沒禮貌的。
就讓每個人的故事,都靜靜的在心里等傷口愈合吧。
直到忘記那些故事。
在這個早晨之後,每天王海都風雨無阻的跟著陶陶到市場來,而即使他感冒好了,原本是夜貓子的陶陶也還是每天掙扎著起床,就為了和他一起去市場。
當一些故事遺忘之後,又會有新的故事一頁頁的開啟新章,不管是悲哀的,或是歡笑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拒絕故事的開始和結束。
沒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