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灶房可以借我用用嗎?」喜鵲眉飛色舞地走進灶房,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麥子在哪?還是有已經磨好的面粉?」
喜鵲左右張望著,這才發現灶房里的兩名婦女都用一種驚魂未定的眼神看著她。
「我突然闖進來嚇到你們了?抱歉抱歉。」喜鵲笑嘻嘻地說。
「夫人,您想吃什麼,吩咐一聲即可。」兩名祭族婦女交換了一個眼神,頓時上前將她團團圍住。
「你們忙你們的,不用對我這麼客氣,我自個兒會找活做。」她話還沒說完,就被送到了門口。
「請夫人回房休息,要吃什麼告訴我們即可。若是您有任何閃失,少主或是祭師追究下來,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年紀較大的祭族婦女語氣堅定地說道。
喜鵲看著她們近乎恐懼的表情,還有另一名婦女眼泛淚光的雙眼,她再次明白了一件事——
這里的人不喜歡她。
難怪這幾日,她在府內無論向哪個祭族人打招呼,得到的回應都是低垂的雙眼和驚懼的回禮。
為什麼?她什麼事都沒做啊!難道之前的祭師或是巫族人都對祭族很壞嗎?
「我不是來給你們添麻煩的。」喜鵲頹下肩,嘆了口氣,轉身準備走出灶房。
「等到你們願意借我灶房時,再跟我說一聲吧。」
「夫人!」那名眼泛淚光的婦人突然喚了她一聲。
喜鵲看向她。
「夫人,沒事。她只是要說您慢走。」另一名婦人急忙將朱大嬸推到身後。「夫人,救命。」朱大嬸對著喜鵲就是雙膝落地。
「大嬸,你快起來,你干麼跪我呢?」喜鵲一驚,連忙伸手去攙扶。
「娘,你跪她如果有用,那麼陳家姊姊、李家哥哥,還會死嗎?」一個年輕聲音說道。
喜鵲抬頭,看向灶房角落那個巨大的水缸後頭竟站出了一個又高又壯的年輕女子。
「純,娘苦命的女兒啊!」朱大嬸一看到女兒,淚水就簌簌地往下流。
朱純走出水缸後頭,扶起娘,哭腫的雙眼忿忿地瞪著喜鵲說道——
「娘,你別哭,我升天之後會保佑你下輩子投胎到好人家,並詛咒這些殺人不眨人的巫族人不得好死。」
「幸好我不是巫族人。」喜鵲放心地拍拍胸口,小聲說道。
「你是少主的妻子,你比巫族人還可怕!」朱純大聲說道。
喜鵲被她的大吼嚇到,頓時嘴巴微張,呆呆地看著她。
「純,不許放肆。」年紀最大的婦人將朱純推到身後,畢恭畢敬地說︰「夫人,請給純一點和她娘告別的時間,我們晚一點一定會把她送到祭殿的。」
「送去祭殿做什麼?」喜鵲茫然地問道。
朱純瞪著喜鵲的傻臉,指著她的鼻子開罵道︰「你裝什麼無辜!我們的生離死別,還不都是你們這些巫族人害的!」
「純。」朱大嬸抱著女兒又是一陣淚眼汪汪。「別說了。」
「我怕什麼?我就要死了……」朱純抱著母親又是一陣放聲大哭。
「你病了?」喜鵲問道,因為這個女子看起來比她還健康強壯啊。
「你還裝傻,明天是七日!」朱純雙肩顫抖地瞪著她。
「然後呢?」喜鵲本來覺得自己只有一點傻,可這個女人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非常傻。
「你還裝!每逢七日、十七日、二十七日,是祭族人獻祭的日子。」朱純說道。
「獻祭?」喜鵲打了個冷顫,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對,我今天早上被抽中為祭品,明天傍晚就要獻祭給巫咸國的神靈,死在祭台上了。」
朱大嬸聞言悲從中來,抱著女兒又是一陣啜泣地說道︰「娘願意代替你去死啊。」
祭品會死?而且一個月還要死三個人,喜鵲騫打了個寒顫,如今終于知道獨孤蘭君為什麼不讓她跟祭族人太親近了。
因為他知道這個祭事,他怕她傷心!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們巫族人?大家都住在巫咸國,為什麼就要拿祭族人的命來祭祀巫咸國的神靈?」朱純瞪著她,因為明天就是死期,所以什麼都不怕了。喜鵲抱住雙臂,牙齒打顫地問道︰「你們為什麼不逃?」
「逃?從來沒有人可以逃出巫咸國。逃走的人,沒人能活得過一個月,再加上若有人逃走,全家都要陪葬。」朱純扶起娘,轉過身再也不看喜鵲一眼。
「夫人,請您別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年紀最大的婦人再度拱手拜托。
「我不會。」喜鵲臉色慘白地搖頭,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走了灶房。
灶房外,陽光正燦,暖暖輕風正拂過園林間各式色彩繽紛的獨特植物。
喜鵲原本最愛看巫咸國這些長得與眾不同,又高又大又鮮艷,像是把所有顏色全都加在里頭的植物。可她現在一看到那些艷橙辣紅的花卉,就只能想到朱純口中的「獻祭」二字。
喜鵲用力咬住唇,飛快地在園中小徑里狂奔了起來。
這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可怕地方?她和師父何時才能離開這里?
喜鵲跑哪里去了?
當獨孤蘭君醒來,沒見到喜鵲時,他喚了人去找她。
可接連幾個祭族人都臉色蒼白地說沒見到夫人時,他這才覺得不對勁,要他們不用再找之後,他走出房間。
一跨進長廊,他便听見了喧囂的鑼鼓聲由遠而近地逼近。
在回到巫咸國前,他便听說了在他兒時每月的祭族人獻祭之事,如今已成了一月三祭,且規定得從年輕祭族人中選擇祭品。直到返回巫咸國見了他娘之後,他才知道一月三祭的原因,根本不是為了不讓神靈發怒,而是出自他爹的私心。
他認為這事就如同祭族人不能離開巫咸國的詛咒一樣,都只是為了滿足私欲的一場騙局。
獨孤蘭君的雙唇冷冷地往下一抿。
他爹既要祭族人把獻祭之死當成榮耀,那他爹為何不能接受娘就是個命數已盡之人呢?還要用別人的命維持那具空殼呢?
這幾日,他在屋里研讀娘留給他的地宮、祭殿地圖以及「血結印」的解法。他猜想著娘是想告訴他,她的「鎖靈盒」應當是被藏在此處。他娘應該早有心理準備,他爹是絕不會輕易接受她的離世,因此才會交代他無論如何得回國一趟。
事實上,他已經偷偷到過地宮及祭殿。可他發現,地宮和祭殿出入處的「血結印」,他雖能解。可藏在密室間的「鎖靈盒」卻只有他爹能解開。
因此,他才會決定在明日送走喜鵲——
因為他要用他的命去換他娘靈體的自由。
哩啪啦 哩啪啦 哩啪啦……
當炮竹及鑼鼓聲離獨孤蘭君愈來愈近時,甚至進入到宅第之時,他知道今天要獻祭的人來自他的家里。
懊說就連老天爺都站在他這邊嗎?他原本還得花點時間找出明日獻祭之人,要對方配合他的行動,現在也不用費事了。他還多了點時間,能夠再去祭殿及地宮里熟悉一回地形。
可是,喜鵲究竟跑哪里去了?莫非知情了獻祭一事,心里難受,所以躲了起來?
獨孤蘭君眉頭一皺,愈想愈覺得此事可能性甚大。于是加快腳步,往她平日最愛去的那座樹園里走去。
「主人。今日府里的朱純有幸成為明日祭品,之後還會有個新人進到府里服侍。」府內管事見他匆匆走過,拱手站在路旁大聲稟告道,身後還跟著兩名祭族人抬著一箱準備送給獻祭者的禮物。
獨孤蘭君點頭,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
樹園里有幾株百年老木,擋住了日正當中的熾陽。喜鵲向來怕熱又愛爬樹,最可能躲起來的地方應該就在這里。
「喜鵲,下來。」獨孤蘭君站在林中命令道。
「師……父……」回應他的,是一個哭到哽咽的抽搐聲音,和一張哭得眼楮都沒法子睜開的小臉。
獨孤蘭君一看她竟爬到了三層樓高的樹上,心下頓時一驚。
他胸口一提氣,也快捷地爬上了高樹,不一會工夫便攬住她的腰,坐到了她身邊。
若在平時,喜鵲是一定要狗腿地稱贊師父上天下地,無所不能。但她此時一看到他,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為什麼要獻祭?她才幾歲!而且一個月還要死三個人!」她揪著他的衣服,啞聲問道。
「因為人的魂,只能維持十天就會消散。所以,每隔十日,就要有新的魂體去支撐我娘的身體。」他用力抱住她顫抖的身子,低聲說道。「而年輕的魂體較易控制。」
「那些被放入你娘身體里的魂,不會不甘心嗎?」她哽咽地問道。
「‘魂’無念,自然也不會有怨恨。會挾帶恨怨的,是‘靈’。那些被當成祭品的祭族人之靈不甘成為祭品,不願依照天道輪回離開人世,于是便在祭殿飄蕩。」他說。
「然後呢?」她望著他緊抿的雙唇,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巫師便會前去除靈,用術法讓它們四分五裂,永世不得超生。」
喜鵲傻眼,握著他衣襟的手緩緩地松開,滑落在身側。
「為什麼會這樣?」她無力地問道,淚水又不知不覺地滑出眼眶。「他們都不是壞人啊!為什麼要遭到這種報應?」
她無聲的落淚,讓他整顆心都緊了起來。只氣自己不能讓她笑著過好日子,而要讓她陷入這般境地以及未來可能都要以淚洗面的日子。
「不許哭了。」他啞聲說道。
「死了那麼多人啊。」她吸吸鼻子瞪他一眼。
「我不在乎死了多少人。」獨孤蘭君看著她,沒費事掩飾他對人命的淡漠。「我的手里死過太多人命,我對死亡沒法子像你那麼感傷。我只在乎我在乎的——我娘的靈至今仍被困住,不得超生,所以我會為了這事而努力的。」
「如果救出你娘的靈,是不是就不會再有人枉死了?」她眼楮一亮,突然懂了。
「應該是。」他望著她眼里的期待,美眸閃過一抹哀慟,但他很快地垂眸掩去。
「那就太好了,那祭族人就不用再犧牲了。」她一想到這里,心情便大好了起來。「還有,祭族人為什麼不能離開巫咸國?」
「我猜想他們都被下了毒,每月祭師賜下的平安餅則是解藥。」
「所以,你才會想找上官大夫過來!你找他不只是為了你娘的身子,對不對?」她抓住他的衣袖,興奮地扯到兩個人身子都晃動了起來。
他穩住她的身子,不讓兩人從樹上落下後,這才應了她一句。「是。」
「師父真是個大好人啊。」她一臉崇拜地看著他。
獨孤蘭君望著她的眼神,沒有告訴她,他其實不是那麼好心的人。他讓上官大夫過來,其實並非是為了祭族人。
可她如今一心只想著要救祭族人,那他——也就順水推舟吧。
就當是為她做了件好事吧!
「我會寫一封信給上官大夫,你明天見到他之後,就把信給他,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你見到上官大夫後,一切就听他吩咐,知道嗎?」他嗄聲說道,雙手緊握成拳又慢慢地松開。
「知道。那明天那個要被獻祭的人呢?你能救她嗎?」她眼巴巴地問道。
「能。」他堅定地說道。
「師父,你做了這麼多好事,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你的。」她心花開,笑到眯起起眼,捧著他臉龐,樂不可支地說。
「算了吧。就算我做了再多的好事,就算我明日為祭族人犧牲了自己性命,也不足以抵去那些曾被我害死的人命。」他淡淡地說道。
喜鵲抿著唇,看了他半天,最後她垂著頭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
獨孤蘭君低頭看著她蜷成一團的小小身子,一發現那小小肩頭又開始高低起伏,他嘆了口氣,將她的頭壓回胸前。
「師父,你不要再亂說話了,好不好?我不希望他們死,可是我更不希望你死啊……」她哽咽地說道。
「我不會死的。」他貼著她的發,苦笑地說。
「那你干麼說那種讓人擔心的話。」喜鵲攬著他的頸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害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听著她的哭聲,感覺她的淚水濕了他胸前一大片,而只是擁著她、看著前方,什麼也沒說。
如果可以這樣一直抱著她,那該有多好。
等到她哭到口干舌燥、再也無淚可流時,她皺著小臉抬頭看他。
他凝視望著她,伸手將她貼在頰上的發絲拂回耳後,低聲說道︰「我真喜歡你為我哭成這種傻樣。」
喜鵲睜大眼,用力吸了口氣,喜色自她的唇角漸漸染上了整張臉孔。
「師父,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好听話耶。」喜鵲笑得眉飛色舞,只覺得自己飄飄然地就要飛上天了,可她很快地又垮下了臉。「那我要不要再繼續哭啊?」
「如果你還哭得出來的話。」他笑了起來,低頭輕吻了下她紅通通的鼻尖。如果說他還有什麼留戀的話,就是這小丫頭抱起來暖烘烘的感覺吧。
「師父,你明天去取你娘的靈時,如果取不回來,或者是救不回來,你都要平安地回來,好嗎?」她小聲地說,心頭不知何故就是有些不安。
「當然。」
听見獨孤蘭君如此說道,喜鵲這才放了心,靠在他的肩頭,再次嘀嘀咕咕地說起話來,直到遠方亮紅似血的夕陽緩緩沉沒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