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第2章(1)

從大型超市購物結束回家時天已經黑了。討厭嘈雜的地方,費叔旖一直像個老太婆一樣對強拉著自己購物的保鏢抱怨。從自己分不清卷心菜與大白菜的糗事開始,一件件,滴水不漏地咒罵了個遍,哪怕是特價區搶購死魚的歐巴桑都沒有她罵得精彩。結賬區排成長龍的隊伍,在人群中追逐的孩子,橫沖直撞搶商品的年輕人,一心兜羅生意的促銷員,滿是腥味的海鮮,雜亂的蔬果區,毫無新意的日用百貨區……幾乎沒有什麼能讓她看得順眼。

「你真這麼討厭來超市?」坐到車內,除了費叔旖覺得得到解月兌之外,余東的耳朵也終于能夠清淨。

「我最討厭的地方就是超市和菜市場。」一邊喝著軟包裝飲料解渴,她依然擺著張臭臉。

「我倒是很喜歡,能隨心所欲地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件幸福的事。一旦有戰爭,這些唾手可得的東西都會成為緊缺物資。」

戰爭……

不是沒見過那到處是塵土廢虛以及尸體的荒涼場面,費叔旖因回憶中的壓抑情緒而緘默。

「今天的東西夠我們吃用一星期。」同樣不願意想到不愉快事情的人多嘴地補充一句。

「什麼意思?難道我們一星期之後還要再重復經歷今天的事?」她皺眉,沮喪之至。

「對,如果要吃我做的菜。」

徹底無語的人放棄抱怨,她發覺自己的保鏢是個比她這個大富婆更會享受生活的男人。

兩人將車停在門前,提著七個大購物袋準備開門。鑰匙尚未對準鑰匙孔,門卻已打開一道縫。借著草地上不夠明亮的路燈,他們對視一眼。費叔旖退後一步,余東很自然地將她護在身後,用腳輕輕踢開大門。屋里沒有開燈,貼牆站著的他們只能依靠室外的燈光揣測里面的情形。

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形,然隱約卻听到一個人粗重的呼吸聲,極為急促不安。余東向身旁人比劃一個「待在原地」的手勢後,以另一人從未見識過的詭秘身影一瞬間閃進了屋子,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不要動,要不然割斷你的脖子。」刻意放沉的聲音充滿了殺氣的張力,于寂靜的夜晚听來反而令躲在外面的女主人呼出一口氣。腦子里迅速閃過會有人夜闖自己宅子的各種可能性,但又無法確定究竟會是什麼原因,確切地說每一種原因她覺得皆有可能。

大廳的燈隨即亮如白晝,照出兩個體形不一的男子身影,一個僵硬地坐在價值幾萬元的進口沙發上,手里死死抓著一張揉皺的報紙,另一個則英挺地站在其旁邊。

「進來吧,只有一個人。」

听到警戒已解除,她大大方方地走進去,以一貫回家的輕松心態。沙發上被余東用刀刃制住的男人她只見過幾面,並不是什麼危險人物,相反,應該是一個老實的普通公民。

「怎麼是你?」她納悶地問。

已過四十的中年男子挺著發福的脾酒肚,神情悲憤地望著費叔旖,像一頭受傷的獸。

「你們認識?」雖然看出點微妙,但余東握著刀的手勁未松半分。

「也不算是。」她困惑地回答,「他是我們這片住宅區的保安,你放開他吧,應該沒有什麼危險性。」

除去威脅的男人並沒有露出高興的表情,只是怔怔地盯著費叔旖,以無比堅決與懇求的眼神。

「我要買一把輕機槍,一把稱手的手槍,手榴彈也要。」

「你要去打仗嗎?如果是,部隊會給你需要的配置。」從對方一反常態的模樣上察覺出不妥,她半開玩笑地問。

「那個混蛋……」男人肥厚的唇開始哆嗦,像是快要哭出來的可憐,「……那個混蛋殺了我的女兒……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到最後三個字可以說是吼出來的,男人還未說清事情經過便痛哭流涕,弄得另外兩人面面相覷,有點手足無措。余東朝費叔旖努下嘴,暗示「這是你的麻煩,你自己解決」。無奈地嘆口氣,無路可退的人只能走近不速之客。

「你叫什麼名字?」她盡量裝出一副很有耐性的溫柔口氣。

「……老錢……你叫我老錢就可以……」男人好不容易停止了號啕大哭,以眥紅的著雙目看向問話者。

「好吧,老錢,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買那些危險的玩意兒?」

「那個混蛋在去年的時候拿著槍沖進我女兒的學校,殺了我女兒,殺了四個孩子,兩名教師……他們什麼事都沒做錯,只是照常放學,照常從教學樓走出來而已……他是禽獸,只是嗑了藥太過興奮就殺了這些無辜的人……」

去年的槍擊案件引起了四大國所有人的注意,費叔旖也是知道的,因為案件發生之後,眾多人都將矛頭指向他們這些走私軍火的無良商人。幸好那個罪犯非法所買的槍並不是由她這個渠道得到的,要不然多半自己也逃不掉干系。只是她從未想到這件事會同眼前這個經常在住宅區和藹地幫助居民的善良男人有什麼牽扯,而且還是如此殘忍悲傷的往事。

「法律會制裁那家伙的,犯不著你親自動手。」她安慰失去愛女的父親,出于真心的同情。

「都是胡說的,騙人的……什麼法律……什麼制裁……」男人憤恨地站起身,用力抖著今日最新的晚報,「……這種禽獸就算被判槍斃一百次也不為過,可是……他們竟然放了他,因為他的辯護律師舉證證明他的精神有問題,是精神病患者,所以不能判死刑。他們把他轉去了精神病院,其實不過是因為這家伙的父親是個市長,母親是地方法院的法官。我要殺了他,明天他會從監獄轉到青港最大的精神病醫院……」

費叔旖臉色難看地皺眉,冷冷道︰「你想要報仇?」

「是的。」老錢痛苦地咧嘴一笑,「我要把他當成一個破麻袋來掃射。」

「對不起,我不能把你要的東西給你。」她很干脆地回絕。

料不到自己會被拒絕的男人又氣又驚地瞪大眼,雙眼中射出的怨恨仿若仇人就在跟前。

「為什麼?他們都說你是賣軍火的……只要給錢,什麼都賣給我……哪怕是一百把槍都沒問題……」

「那是街頭倒賣槍支的小混混,不是軍火商。」她惡狠狠地反駁,有一種被侮辱的憤怒,「听著,軍火商也是有原則的,我的原則是決不把軍火賣給頭腦不冷靜的家伙。」

「騙人……」男人不可置信地跌坐回沙發上,眼神一黯後隨即又越發亮了,如同快要熄滅的火堆再次被干草引燃,「我給錢,我把一生的積蓄都可以給你,求你了,求你幫幫我……」

「對不起。」還是冷酷的三個字。

「為什麼?你是四大國最大的軍火商,那些小混混的槍不也是從你這邊得來的?說不定那個禽獸用來殺死我女兒的槍其實也是經你手得到的,為什麼單單不賣給我?」

面對如此赤果怨恨的質問,費叔旖不恥地一笑。

「我是個生意人,雖然買賣的是軍火,但還是個講究公正的生意人。我把軍火賣給我認為合適的顧客,但我的顧客拿著這些商品做什麼我無權過問。」

「既然如此我就是合適的顧客,我有錢!」一心急于復仇的男人咆哮。

「你不符合我為自己定下的唯一原則。」

「什麼?」失去耐性的男人恨不得揪自己的頭發。

「我不賣槍給任何情緒不穩定,或者精神不在正常狀態的人。」

「混蛋……」急怒中,身形高大的男人撲向明擺著不願幫忙的女子,卻被另一道迅捷的身影再次死死制住。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與其相抗,越想越絕望的男人像個棄婦似的又大哭起來。

男人哭起來實在不怎麼好看,尤其平日里還是一個硬漢形象的大男人。費叔旖暗暗嘆氣,伸手輕輕撫模哭泣者的頭發。

「老錢,你是個好人,住在這里的人都了解。拿你的後半輩子換一頭禽獸的命,你覺得合算嗎?好人有好報,你相信我,放棄想要復仇的愚蠢念頭更適合你這樣的人。」

「……不,不能放棄……不能讓那畜生逍遙法外……他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一旦治療成功他就能獲釋。誰都知道,他根本沒有精神問題,他是個癮君子,他該死……」

「噓……」她如哄孩子似的示意年長自己十幾歲的男子安靜,「……我說過我是個生意人,我會幫你的,但不是以你的生命作為代價。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轉往的精神病院是青港精神治療研究院,對嗎?」

老錢點點頭,並不詫異對方知道。因為在南之國,凡是因精神毛病而犯罪的病者都會被轉進這家精神病院,無論他所犯的是何罪。

「我和你談筆交易怎麼樣?我幫你復仇,而你只需付給我買槍的錢。」她微笑地提議,換來兩名異性驚訝懷疑的打量。

「什麼?」老錢呆呆的,一時弄不懂她的意思。

「不用殺死他,讓他心驚膽戰地待在精神病院不是更好?既然他喜歡裝成精神病患者,那麼就干脆讓他裝一輩子吧。」

「可是……」無法想象的事,單純直率的中年男人以一種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的神情仰望輕描淡寫的費叔旖。

她淡然笑著回視,不知怎麼的,她的笑容有一種出奇的說服力,使得老錢竟不敢再懷疑。他站了起來,從上衣外套與褲子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錢——十張百元紙幣,一張五十元紙幣,三張十元紙幣以及六枚一元的硬幣。

「這些錢是我這個月的工資,不知道夠不夠?」他局促不安地將錢放在玻璃茶幾上。

「只夠買一把手槍的。」雖然沒點錢,但她照實說,「不過買一把槍同買十把槍也沒什麼區別,都是生意,我收下了。」

「那麼關于幫我復仇的事……」多少仍有些放心不下的人希望得到更有力的保證。

「沒問題,既然那個禽獸讓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那麼他也別想過得舒服。」很少願意許諾的人再次保證道,「老錢,你是個好人,所以不要再去想殺人的事情。你只需要每天在住宅區里高高興興地幫助其他人就可以了,現在你回家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將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因為你已經為你的女兒報了仇,這世上沒有比我更遵守契約的生意人。」

「謝謝。」得到解月兌的男人朝女子深深一鞠躬後從打開的玻璃門走了出去,腳步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盈。

「你是神,還是惡魔?」余東側首調侃自作主張的女子,「你答應的事,若不是這兩者,基本上誰都不可能做到。」

「你說呢?」她一笑,反問。

「不好說,你是個行事古怪的女人。」

「重要的是我是個生意人,拿人錢財為人解憂。」她伸手將錢收好,「我要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今天真是個倒霉日。」

余東不敢苟同地望著她懶散的背影,一時不知該如何琢磨對方。她是真能幫老錢復仇,還是只為了不讓另一人做蠢事而臨時瞎掰的謊言?前者的話,他認為根本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事。而如果是後者,他並不贊同。血債血償才是直接爽快的解決之道,欺騙之類的手段只會叫人鄙夷。

想著心思,他沒有回房間,徑直走到仍舊開著的玻璃門。發現門栓果真已經被破壞,顯然老錢是依靠此種途徑闖入,但……他不解地蹙眉,很快便被某件事實氣得咬牙切齒。紅外線的防盜裝置竟然沒有開,這也就意味著價值幾千萬的保全系統形同虛設,難怪老錢竟可以安然無恙地破門而入。

費叔旖!

無疑只有身為主人的她才會知道這套系統的密碼,也只有她才會忘了如此重要的事。天知道她的住宅不比別家,屋里的那些武器若真被有心之人獲得,必將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轟動。氣歸氣,卻不能打擾她休息的人只能從自己的臥室取出被褥鋪在客廳的地板上。防盜系統關閉,落地玻璃門又沒有鎖,雇主今夜的安全唯有靠他保障。

「還真是倒霉的一天。」嘀咕一句,他認命地打開二十四小時連續播放無聊節目的電視機。

長期處于戰亂的地域,一旦回到太平盛世的南之國,余東幾乎對每一處地方都充滿了好奇與眷戀。琳瑯滿目的百貨商城,人擠人的大型超市,以年輕人為主的娛樂城……哪怕是街頭的書報亭以及高級住宅區門前的洗車房,他皆認為是社會秩序安穩的最好證明。然,今天跟隨費叔旖去拜訪的場所卻叫這個久經沙場的大男人退避三舍,甚至有些緊張。

「我以為你昨天晚上只是騙老錢的。」當看到「青港精神治療研究院」的字眼出現時,他便不得不開始被某人折服。

「我是個非常遵守契約的商人,不管是什麼生意。」她自豪地強調。

「你準備直接去見院長,讓他暗地里整治那個假裝成精神病患者的殺人犯?」他好奇地問。

「我不認識院長。」

「呃?」

「也不認為找院長有什麼用,我查過那家伙的背景資料,院長不過是他父親的一條狗。」

「既然如此,你還能怎麼辦?」他更為困惑。

「找一個在這里比院長更有辦法的可怕惡魔。」說到最後,費叔旖也不由皺起眉,一副迫不得已的無奈樣。

「是誰?」

「進去見了就知道。」一點也不想提到那個特屬于禁忌的名字,她帶著余東通過門衛的檢查直奔探視區。

探視區佔了整幢大樓的整整一層樓面,大約有三十間各自隔離的房間。每間探視房約有十平方米大,除了一張桌子與幾把椅子之外什麼都沒有。除去進出的門與通風管道,沒有其他可供空氣流通的設施,也可以說和監獄基本無區別。畢竟這里面看管的不是普通的精神病患者,七成以上都是犯下重罪的瘋子。

在等待的時候,余東百無聊賴地打量毫無特色的探視間。費叔旖則坐在椅子上以手指不斷輕扣著原木桌面,似乎有那麼點緊張。當听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時,兩人不約而同地盯著房門。

「來了。」費叔旖下意識地起身低呼。

門應聲而開,先進來的是穿著白色制服身材高大的男性護理。他略為詫異地掃視房內的兩人一眼,側過身讓出站在身後的人。

余東發誓從未見過像眼前這個青年一般漂亮的人。透亮如黑寶石的眼瞳配以白皙光潔的肌膚,像是一個完美的瓷女圭女圭。長久沒有修剪的黑發披散在肩頭,在燈光下散發出幽暗魅惑的光澤,若不是修長筆挺的身姿,幾乎可以讓人誤會他的性別。紅艷的薄唇微上揚,好似在笑,然又帶著一絲殘忍的嘲諷,輕易就挑起了常人容易受挑釁的復雜心緒。他穿著白色的病號服,純得不夾雜半分世俗氣味……可余東視線最終停留的地方是對方手腕與腳腕上沉重的鐐銬。

「我該記得你嗎?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一進門,司徒閑的眼珠便骨碌碌地轉個不停,似是興奮又似萬分不安。

「誰知道呢。」費叔旖勉強笑了笑。

「七年零九個月二十天,也就是六百五十五天,一萬五千七百二十小時,九十四萬三千二百分鐘,五千六百五十九萬二千秒。」他露出一個與其容貌非常相符的純真笑容,「我算對了吧?」

「你是個天才。」她恭維一句。

「不錯。」非常理所當然的態度,他轉身又朝站在門口觀察他們的兩名護理笑了笑,「這個女人並不是我的朋友,不過我們以前有過一些關系,我想她有特別的話要告訴我,並不方便讓你們听見。」

「最多不要超過二十分鐘。」先進來的男護理警告一句後便識相地帶上門,估計兩人會盡責地守在門外。

「我覺得他們有時候比我的舅舅更不講理,至少他不會在我與某人見面時限制時間。不過怎麼說呢?」司徒閑歪了歪他漂亮的腦袋,隨後輕嘆,「不能總將活人同死人比較。」

「嗯。」費叔旖曖昧地應一聲。

「坐吧,這兒已經是我的家了,暫時我覺得一輩子住在這里也挺好。」要不是總游移不定的視線暴露了他是個精神異常者,余東幾乎已確定他又是一個裝成精神病患者逃避法律懲罰的人。

並不想惹出意外的麻煩,探視者很配合地入座,又以眼神示意另一人坐在自己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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